第四章 结伴双客

  道不尽人生的喜悲。
  尝不尽百般的滋味。
  黄沙掠过,多少记忆带不走?
  蓦然回首,多少人已经远走?
  人生是不是只是一场梦呢?
  可是,人生到底有没有梦那么美好与空灵;现实究竟有没有梦那般柔和与温暖?
  三月柳絮,逐着微风起舞,湖边几数扁舟荡开潋滟春色,跟莺燕嬉戏,渡口又是谁家孩子在打闹,竟惹得老渔夫气炸了脸呢?
  他笑笑。
  一笑,他就想起了她。
  爱笑,活泼,灵动的她。
  一想起她,他对以前快乐生活的思绪就无法止步,一如千里江河决堤急泻。
  他叫萧夏。是新登进士科的士人。
  自朝殿出来后,他快马扬鞭归去,只为深深的故乡念,与对心上人潮水般的思切情意。
  “夏哥,我等你回来。”
  冲冠一怒为红颜。
  进京殿试为一诺。
  身负行囊,匆忙向南方。
  有琴声送我。
  有红颜送我。
  这些日子的京考,虽教化复习经文应试任务异常繁重,但哪怕是在这距离家乡异常遥远的国都临安府,他也从未忘记过她。
  他的娘亲交予她照顾,他大可放一百个心。
  他的心上人,名字叫倩儿,自小与他青梅竹马。倩儿不仅名字好听,人也是那般的美丽灵动、蕙质兰心。慢慢地到了豆蔻年华、二八芳龄,乡里小伙子比肩接踵来向她求亲,听说还有乡长家的少爷。但她却把闺阁紧闭,声称非萧夏不嫁。
  “我这一生一定要跟着夏哥,非他不嫁,他也一定非我不娶的。”
  倩儿,今日你非我不嫁,他日我萧夏金榜,定不负你。
  昔日的萧夏还只是个毛头小子,她却为何独钟情于我呢?
  心里虽这么想,但白骏上手握紫缰的萧夏早已眉飞眼笑,心中乐不可支。
  倩儿,娘,我萧夏历经数载艰辛,方得一朝就梁龙,光耀萧家门楣。
  倩儿,叫你苦等了。
  萧夏一想到这里,心中的感动与爱意便止不住。
  他历经京都数载,见遍绝世艳色,国色天香,风光霁月,始终忘不了他心中的倩儿。
  ——过去家中囊空如洗,掣襟露肘,全仗倩儿一家扶持接济,资助我一介书生进京赶考,才有今朝“春风得意马蹄莲,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龙门一跃。数载以来,她非但不嫌弃我,还在这条科举风雨路上始终与我同甘共苦,日日为我研墨,加烛,添衣。单单这份情意,萧夏啊萧夏,你是断断不能辜负的。
  不念富贵功名过,
  只盼夫婿早日归。
  如果有人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伸以援手,一直相信你,甘愿与你风雨同舟,肝胆相照,这种情,这番义,早已超越世俗樊笼的桎梏。这种人,足以倾尽一生相知相遇。
  可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当今世人大多以利相交。举国上下,以利为先,以权为首,以钱为食。得势时欢歌伴酒肉,失势时树倒猢狲散。见权高者便恨无法尽其所能尽其手段攀附,逢失利者则恨不能啖其骨,食其髓,分其肉。
  这是当今朝廷的悲哀,亦是当今民族的不幸。
  而萧夏值此之际,正渴望着回到那个像梦一样美好,愉快的过去。
  她说过。
  须记取,莫忘记,等你。
  只是过去,真的能轻易回去吗?
  谁的过去没有遗憾?
  谁又不想回到过去,弥补遗憾?
  可是时光,总是这么无情,总是这么冷酷,像一把淬了寒的刀,一柄朝天冷的剑,一杆铁面螺钉,敲打着生命,鞭挞着自由。
  我们将要面对的,永远不是过去的过去,而是未来的未来。
  自然赋予人们许多不调和,然而生命绝不因此而回头。
  可是,怀念过去有错吗?
  追忆往昔有错吗?
  至少追忆说明,我们在憧憬着美好。
  满怀憧憬与希冀的萧夏终于回来了。
  等待他的结果是——
  ——竟然是
  ——娘亲逝世。
  ——青梅竹马的倩儿已改嫁乡长家的大少爷。
  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他一回乡,便得到了镇内官员,德隆望尊之辈的热情接待,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至少对于此时的萧夏而言。
  ——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
  他也受到纯朴的乡邻百姓相继邀请与款待,这几天几乎跑遍了所有人家。
  他还可以从容地饮酒喝茶,笑答。
  他还可以酣至三巡不归家。
  是萧夏刻意地避开,还是倩儿有意不见?
  誰是谁非,谁又辨得清真伪?
  他们当时也曾年少,共结竹马之谊。
  那年豆蔻,她眉如山迢递,抱琴为君奏,芳心暗许。灯如昼里,为夫裁衣。
  那年他弱冠,鲜衣怒马,烂醉花间,借月留云。
  而今谁带你看世事繁华?
  彼时思念,还曾在吗?
  时光真的可以改变感情和初衷吗?
  萧夏不知道。
  他累了。
  他祭祀过了娘。
  荒豕新坟谁留意?
  渡口又道落红日。
  恰似当年故里正飞花。
  他来到了混沌崖。
  独对大江,川流汤汤。
  少年轻狂,磨尽凄凉。
  秋风萧瑟,砯崖转石,望天地辽阔,山之巍峨,萧夏一如蜉蝣。
  有雁捎相思而过,而他萧夏的相思,又去了哪里呢?
  他终于明白,原来在自然面前,人是如此的渺小。
  真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真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失去了所爱之人,失去了守护的人,功名富贵,于此际孑然一身的我,又有何用呢?
  于是,萧夏跳了下去。
  跳的那么突然,
  又那么自然。
  那么义无反顾。
  他已“投入”了自然的怀抱。
  他已经生无可恋。
  他要求湮没于轮回与岁月中。
  也许我们会说他脆弱,但是当一个人所拥有的,所爱的,所念的,所信奉的,所期待的,都毁灭殆尽时,有多少人还能坚强,顽强地活下去?
  人,不正是为那些而活的吗?
  “活下去”是可以多么轻易说出的字语,又蕴涵了多么沉重的意义!
  活下去对多少病入膏肓的人,即将被执行酷刑的人是多么奢华的渴望,又是被多少青年少年随口不经轻描淡写所言说的!
  有朝一日,我们所有人,终将明白活着的意义,生命的责任与沉重。也许是输到一无所有的时候,也许是败到苟且存活的时候,也许是曲终人散尽的时候,又或者,是濒临死亡前夕某一刻。
  谁知道呢?
  萧夏还有功名富贵。
  但对他来说,一点都没有用。
  但不管萧夏要不要那功名利禄,他还是醒来了。
  萧夏醒了。
  缓缓地睁开眼眸。
  他不知道自己睡去了多久,
  ――过去的事情好像大梦一场,
  ――又那么真实。
  真实到足以触碰到它的痕迹。
  他仍在崖底,不过他现在躺在一个亭栏上。
  ――安然无恙。
  崖低有莺鸣雀和,千啭不穷。
  是大难不死,还是有人救助过他?
  不知道。
  在嘤嘤成韵中,有一位年轻人,一直伫立在亭边,好似一座鎏金的神像,庄严又冷酷。
  幽谷透过一丝光线,照射到他屹立的修长的躯体上。
  他一袭素衣,俊脸上透出孤傲与高傲,疲惫与坚韧,冷淡与热肠。
  孤。
  傲。
  天。
  下。
  群龙之首之风。
  萧夏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可以自他的脸上,骨子里表现出一股既冷漠又热心的性情。
  “你,一直在等我?”
  “是的,我在等你。”
  那青年回身,举步从容,向他走过来,由衷地道:
  “适逢国难当头,我们绝不应该轻言丧生,国之希望全在青年,国之今天,明天全仗今日之少年,我不知道你的过去,发生什么,但至少请你为了国,为了大家,好好活下去,好好笑下去。”
  “中枢城,需要你。那里有无数如你一般迷茫的人,最终都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他笑笑,继续道:“也许,在这世上,除了爱情,富贵黄粱,权势南柯,还有些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们去坚守。”
  请好好笑下去。
  哪怕痛!
  说罢,那青年自他的倦容中绽出一个微笑,他伸出手,笑道:“我叫萧谕。”他顿了顿,“不妨与我结伴而行,回中枢城,见得锦绣,识得世事,再言其他,如何?”
  萧夏为这青年的活力所振奋,紧紧握住萧谕伸来的手,站将起来,点头道:
  “我叫萧天浅。”
  那手那么温暖,有力。
  应该说是,那两个人的手都是。
  从此大城主萧谕身边又多了一位得力的副手,只是这位助手
  ――始终有一份孤寂
  ――与笑
  ――三生三世的孤寂与笑。
  崖底,江水滔滔。
  风轻。
  云淡。
  沧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