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赤子之心

  在距他不远处的一个酒楼里,只见几个地痞流氓强行抓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远远望去虽身着粗布短褐,但肤色欺霜胜雪,在人群中格外注目,可惜的是,她的花容,远处观望,无法看清眉目间的风情。
  在客栈靠门口的东角落还有一个膀大腰圆的黑汉正坐落在一张木桌上,一个骨瘦嶙峋年逾古稀的老汉跪在他前面,不住顿首叫道:
  ————“王大人,求求,您放过小女吧!求求您了!发妻早丧,唯有此女,是我的心头肉,老朽愿为您大人您做牛做马,求大人放小女一条生路吧!”
  那女子被几个流氓束缚着无法动弹,但已哭成了个泪人,她嘶哑地喊着:“爹、爹你快走、吧快、走吧,女儿,不想让您受累了,您离开啊!”
  来来往往的路人、吃饭的客人以及柜台的挺着大肚子的掌柜、东奔西跑的小二都视若无睹,该走的走,该吃茶宴饮的吃喝着,该盘算银两的盘算着。
  大概他们太忙了,顾不上这些小事吧。
  也许他们的视力与耳朵今日欠佳罢。
  谁知道呢?
  正当这时,一个人大叫了一声:“恶贼,你且住手!”径直走到这黑汉面前。
  这个人涨红了脸(大口喘着气),鼓足勇气(虽然全身仍然颤抖),戟指着那彪形大汉(手指也在不住地颤抖着):“呔!你们这些混蛋,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那黑汉坐在那木桌上,两腿区开,中间摆了一叠毛豆,一盘牛肉,一罐红纱绫封顶的酒。
  他全然无视文弱书生的抗议,一只黑手(毛手)自上伸下攥抓一把毛豆,搅着皮吞将下去,另一只油手揽起酒罐,从布满虬髯的黝黑脸上赫然露出红唇白牙(相较脸部其他地方来说则嘴过红唇过白),将酒硬生生灌进去(粗暴得好像不是他自己的嘴)。
  残酒自疏密的紫髯中漏滴下来,滴在盘沿发出一种银屏乍破水浆迸的“滴、滴、滴、滴”声。
  那出手阻拦的书生模样的人似怔一怔,一手按住自己另一只发抖的手,随后又大力地吸气呼气,使自己冷静下来,重新赋予自己勇气。
  汗湿透了书生的粗布背衣,他瘦弱的背梁止不住地抖动。
  他刚想说话,一个文士打扮的人连忙过来要把他拽离,并在他耳边低语,似要劝阻书生。不料突然被这涨红了脸鼓起勇气出手相助的人一把推开,这人大吼道:
  “混蛋,这种事怎么能忍!你每次都让我忍,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忍!我一直忍忍忍!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每次屈从自己的懦弱之下,我,不愿甘于再做缩头乌龟了。你这个混球,每回仗着你舅舅是府衙(转过来看向黑汉),又凭着自己会武艺,鱼肉乡邻,百姓叫苦不迭,我今天就是被你打死(眼中神采奕奕),也要跟你斗争到底!你这个黑脸黑皮黑心的大黑球!”
  情绪激昂。
  豪情激荡心中的沟壑,正义冲洗城府的阴暗,勇敢打碎恐惧的飞絮。
  这黑汉的动作倏止。
  片刻的静。
  客栈里的人悉数偷眯眼斜顾这里,却无一人敢出手相助。
  书生甚觉豆大的汗珠滑落他的额头。
  黑汉一斜头颅(他正在仰头喝酒),一双眼怒目圆睁,瞪着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书生瞬间战栗一下),这大汉举起那瓷酒罐,猛地将它砸在那人脚前!
  “啪啦”一声。
  小瓷片飞溅四方。
  那人忙怯怯地捂脸退了退,大汉趁机跳将下来,一脚踢开跪着的老汉。他缓缓吐了口酒气,走向他,虎一样吼道:“你小子,有种再说一遍?”
  风声琴声叫卖声,声声入耳。
  吼声哭声呻吟声,动人心弦。
  大汉怒吼之时,顺带一把拧起那人胸前的衣襟,将他提起来,大眼瞪着书生怯畏的小眼,道:“嗯?他娘的!没有老子,你们这些贱民能够在这里安定?我想玩一玩,你都要阻拦我?你一只小小的蚂蚁,无权无势,没有后台,就想挡本大爷的车?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舅舅是谁吗?”
  那个书生一时喘不过气,脸色变青白,但他仍然一字一句挤出来:“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傲骨。”
  黑汉朝他大吼:“啊?什么?”
  那个女子不忍见援助之人受此侮辱,又挣扎起来道:“求求··你放了他吧,你们要··抓就抓我吧。放过我爹和他吧。”
  她的眼角又开始涌出泪。
  簌泪。
  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
  惨白。
  她的眼神愈来愈黯淡。
  天下黯然。
  是累了?
  还是绝望了?
  许多人都偷偷看着当前的场面,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出手阻拦。
  “这位大哥哥。”
  黑汉突然感觉粗贲的腰带被揪了揪,他低下头,看见一个长相乖巧、身高不过四尺的白衣书童正仰头看着他。
  黑汉对这个小孩子突生好感,又因为被叫成“大哥哥”,故一张狰狞可怖的脸顿时喜笑颜开,道:“小孩子,你怎么了?”
  小孩子嬉皮笑脸:
  “大哥哥,没想到你不仅丑,黑,还如此粗鄙,滥用古时典故”。
  他从天真可爱瞬间变为庄重认真。
  “《庄子人间世》中说螳臂挡车,你却说成了蚂蚁阻车,”
  他愈发义愤填膺――
  ――“不过一个人有无文化不打紧,关键看他有没有一颗正义善良的心。北宋赵太祖发动陈桥兵变使九州河山尽入大宋之囊,豪情壮志尽在不言语中。而今汴京早已失守,在西夏,蒙古,大金的压迫下,我泱泱大朝,偏安江南,以楚州,庐州,西和等州为界,占据小小江山,一味向蛮族妥协退让。国势衰微,大宋子民若不一心,国岂不危?你们这群贵族纨绔子弟,不团结州县,团结民心,反倒狗仗人势,残害同胞,让百姓整日流离颠沛,天地惶惶,你们与大金又有何异?任厉害也不过是地痞流氓!遇事就知道找后台,自己不奋进,永远遮匿于祖宗的荫蔽下,你这种人,我瞧不起!”
  他一个小孩子,竟然说出这等忠义之言。
  他是谁呢?
  黑汉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黑汉会改善吗?
  他的心中,还有善吗?
  黑汉的舅舅任知府,他乃是受命为此处的镇长,平素里鱼肉乡邻,玩弄百姓如蝼蚁一般,视人命如草荠,而他全做玩乐,哪里受过一个孩子的批评?!
  有一种人,把虚伪的面子当作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哪怕是被一个孩子激一激,心里也会记恨一辈子。
  黑汉此际已经气得脸色由黑泛青——竟然受到一个小孩子的嘲弄!
  他在心里发誓:要将这个小鬼头剁成肉酱做包子吃。
  不然我就不姓王!
  他甩开那个书生,两手向那个小孩子抓去!
  在场的宾客大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看向这里,有的还笑着揣测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孩子是何种死法。
  然而遗憾的是,小孩子并没有死。
  因为一只素净,白皙的手适时的出现,并适时地捉住了黑汉的手。
  帘卷细雨,雨尽碎。
  一阙南风,风如潮。
  出手便可引狂澜。
  需要强调的是,黑汉使用的是两只大手全力击向这个嘲弄他的垂髫少年,而此时那白白净净的手仅一只便轻松擒下了这彪形大汉的两手。
  与此同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一楼最东角有位中年人向桌子对面的老者轻语:
  “没想到,这孩子乌江大泽掌已练得愈发精妙了。”
  那老者没有说话,但是他那刻着人世沧桑的脸上明显绽出个微笑。
  老人原本已伸出左手,食、中二指一屈一伸,向那彪形大汉和众多地痞流氓出手,一击击穴。但当他看到他来了,他收手了。
  收得很快。
  从未犹豫。
  老人知道,这个孩子一定会救下那些正饱受欺凌的可怜人。
  一定会。
  关于这一点,他从来没犹豫过。
  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
  他懂这个年轻人。
  于是老人依旧平静地笑着。
  很祥和。
  来的是什么人?
  坐着的又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