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似此星辰

  夜晚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对于这样在野外生火,三人似已有些习惯了,自打离开都梁城之后,已经过了三天了,这三天倒有两天是住在野外,还有一天木大师睡在树梢。
  小盈倚靠在蛇蕊夫人身上,轻轻哼着西湖畔采莲女子常唱的采莲曲,蛇蕊夫人则用手打着节拍。木大师百无聊赖,拿出了松亦烟送的那坛七十年的女儿红,又嗅了起来。
  蛇蕊夫人笑道:“怎么?这么舍不得吗?光看你嗅了大半天,却也不见你喝它。”
  小盈却反常的正经,拉了一下蛇蕊夫人的衣袖,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木大师只看着星夜,道:“没什么,我自己立下的规矩,每月的初四才允许饮酒,其他时间就是再馋,也不能饮。”
  蛇蕊夫人看到木大师的眼睛,他眼神苍郁,一定藏着许多的故事,但她懂得分寸,一句问错,绝不会再问第二句。
  木大师转而笑道:“只是这坛酒太香了,否则我也不会这么馋,人在江湖之中总要清醒一些,你可知道吗?我十六岁到十八岁那两年,每日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那种,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也记不得多少事了,只记得有一天曾因醉酒杀过人,很多人。”
  这世上没人会无故每日大醉,也没人会无故饮酒杀人,蛇蕊夫人和小盈看向木大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三人之中,小盈被生身父母所卖,蛇蕊夫人是个怀了孩子的寡妇,就连木大师也是藏着一些往事不愿说,明明是三个不幸的人,可他们没有一个想过怨天尤人,倒不是因为天下之广,比他们更为悲苦、凄惨的大有人在,而是他们知道,这人世间,最无用的事情,那便是怨天尤人。
  启明星逐渐从东山上升了出来,说来奇怪,世人都知道日月都是东升西落的,可很少有人会想到星辰也是一样,大概是很少有人会去凝望着星参北斗,这样做未免太过寂寞,这样的人也太过寂寞了,就像残局未解,就像花落无声。
  眼下木大师三人便是这样,各怀心事,默默不语,人从不会因为聚在一起就不会觉得寂寞,恰恰相反,越是聚在一起就越容易寂寞,尤其是酒醉后,梦醒时,所幸这寂寞倒也不算什么坏事,古来文人因寂寞而赋诗填词,画师因寂寞而挥毫泼墨,弹曲的弹曲,弈棋的弈棋,若只论实际的价值,倒真是分文都不值,但偏偏这些寂寞又能化成诗画之类的东西流传下来,在千载之中熠熠生辉,或许人去创造的初衷便是让另一个人能读懂自己,能使得那么一个时刻,别人看见了自己的作品,能忽然明白世间寂寞者绝非独尔一人,独我一人,说来人生在世,又何尝不是想让人去读懂自己的这份寂寞呢?
  木大师三人静极,秦重三人却是闹极,秦重的毒本就不重,层层厚肉相隔,芒针只将毒送到肌理,而未送入血脉,依着蛇蕊夫人的法子,已经好了八九成了,反倒是杨刘二人受的伤稍重一些,眼看秦重毒伤已好,立马唧唧歪歪起来,指责起对方在方才那场战斗之中哪点哪点没做好,哪招哪招出错了,但这点他二人倒没彼此反驳,反而是互相细细商量,认真听取,秦重也在旁指导几句,看来杨刘二人的本事与巧劲便是由此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他三人言罢,秦重道了句:“毒伤治好了,这里也不那么臭气冲天了,去把木兄弟三人给请过来吧。”
  杨涛听言,起身正要前往木大师所在的篝火,秦重忽然叫住了他,道:“算了,还是我自己过去吧,你二人好好疗伤,别留了后患。”随后他起身而动,此刻的三人之中,倒以他的伤最轻,最不碍事。
  他走到木大师三人的火堆前,坐了下来,他如此身形,倒很难让人不去注目,木大师拱手道:“秦兄毒伤可还碍事吗?”
  秦重摆了摆胳膊道:“不碍事不碍事,说来我只知道木兄弟的称呼,还不知二位姑娘如何称呼?”他今日只看到了小盈大展神威,自是想要借此机会来结识小盈,话也说得很是漂亮,他商海浮沉,看人的眼光自是准的,但看人武功高低的眼光却不那么精妙,这也不能怪秦重,用蛊毒作武器的人,本就不会有什么明显标志,而木大师与蛇蕊夫人兵刃怪异,手上虽有些许微痕,但若不是对江湖上事了如指掌的人,想要从这微痕推断出二人会武功,倒也是件难事。
  蛇蕊夫人也明白秦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还是出于礼貌,微笑道:“叫我苏雅就好。”
  小盈则咳嗽了一声,道:“我叫小盈。小是大小的小,盈是盈亏的盈。”
  秦重一眼就看出小盈涉世不深,忙夸赞道:“商人最喜欢盈利的盈字了,这盈字好,配上姑娘的身份那是再合适不过了,却不知小盈姑娘是怎么结识南蛊老先生的?”
  小盈哈哈一笑,道:“那个,我怎么认识南蛊老先……哦不,认识我师父的呢?这个说来话长,我也不便细说,你可要记住,不可以外传我是南蛊的弟子。”
  木大师暗自偷笑,今天至少有百来号人听到小盈自称是南蛊的弟子,此刻她却要秦重不要外传,倒还真有些为难秦重了。
  秦重擦擦汗,道:“姑娘说的在理,在下一定不会乱说,若是外界起了传言,那一定是淮水帮与虎鲸会的那帮人传的,与在下毫无关系。”
  小盈嗯了一声,道:“哼哼,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去管他们,还有,我今天之所以那么晚出手,是因为我在暗中帮助你们三人,想让你们三人多杀几个那什么帮什么会的人,好削减削减他们的实力,免得他们日后再来找你的麻烦。”
  这理由编的看起来倒是在情在理,但经不起细推,好在秦重却认为是高人一向性格古怪,想法自然是与常人不同,忙道:“在下明白,小盈姑娘倒真是有心了。”
  小盈继续端着架子,道:“你可还有什么事吗?”
  秦重道:“没,没有了,多谢三位相助。”随后他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木大师则站起身来,给了秦重一大块肉道:“这是我们出发前猎的野猪肉,刚才就想拿给秦兄品尝品尝,但出了些其他事,就没顾上。在下表妹呢,本事也不是太扎实,只是机缘巧合下,南蛊在她家逗留几日,看她顺眼,就传了些基本的制蛊下蛊之术,还留下了些稀奇蛊毒让她防身,除此之外,再无瓜葛了,她方才言语之中有几分得罪秦兄,在下替她赔不是了。”
  秦重听完木大师这番话,顿时少了许多疑虑,笑道:“哪里哪里,小盈姑娘福泽深厚,木兄弟才高八斗,苏姑娘貌美如花,俱是能人啊,在下一定好生奉送几位前往金陵,届时到了金陵,在下一定给木兄弟找份美差,再找金陵最好的大夫照看苏姑娘。”
  他这话说的倒也巧妙,明明是自己要留下小盈,却偏偏说给木大师找差事,给苏雅找大夫,若是把木大师与苏雅都留住了,那小盈自然也是留住了。
  木大师笑道:“这就不麻烦秦兄了,我等还有亲戚要投奔。”
  秦重笑道:“那就把亲戚也接到秦府,三位切莫把秦某当成是外人啊。”
  木大师道:“多谢秦兄好意,但我等确实有要事,实在不行,就让我表妹去秦府办事,我与家姐自去投奔亲戚,你看可好?”
  秦重正巴不得如此,忙说道:“木兄弟执意如此,在下也不好多加阻拦,二位放心,小盈姑娘若是到了我秦府,那一定是好生供养着,不会亏待。”
  木大师笑道:“如此就有劳秦兄了。”
  秦重也笑道:“哪里哪里,我等缘分如此深厚,我不过是尽尽本分而已。”随即转身离去,不做停留。
  小盈待秦重走远之后,当即便坐不住了,责问木大师道:“你做什么呢?要把我卖了?”
  木大师不置可否道:“谁让你是南蛊的弟子,那么神气,别人自然是希望多巴结巴结你。”
  小盈头摆的跟拨浪鼓似的,道:“那是假的,假的啊,再说了,这把戏要是被戳穿了怎么办?”
  木大师笑道:“戳不穿,你今日一战成名,吓走淮河两大帮派,日后的名头,恐怕比我北傀还响,那些人哪敢惹你啊?”
  小盈有些抓狂道:“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你,会出事的。”
  木大师玩味道:“哦?你既然知道是我在拿你寻开心,你难道还觉得自己会出事?”
  这话说的小盈一愣,想了想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不对不对,又不能这么说,嗯……算了我说不过你,你爱咋闹咋闹吧,缺胳膊少腿你得养我一辈子。”
  木大师点点头道:“嗯,放心吧,马上就该入睡了,睡前再扎半个时辰的马步,去吧。”
  小盈一呆,但看木大师的表情严肃,只得怏怏的走去扎马步。
  待小盈走到一边扎马后,蛇蕊夫人对木大师道:“你也真是的,多大的人了,还……唉,算了。”
  木大师没好气道:“你没看见她和秦重说话的时候,脑袋都要抬到天上去了,我本想让她长三分胆气,倒没想到她却长了七分傲气,不整治整治怎么成。”
  蛇蕊夫人笑道:“你说的倒也在理,不过,你今日怎么让她扮蓝宜安的弟子,也不让她扮你的弟子?北傀南蛊的人头在官衙之中可都是五千两雪花银。”
  木大师摇摇头,道:“我和南蛊不一样,世人敢对我动手,却不敢和他动手,因为找我麻烦的那些人死的是明明白白,总有迹可循,而找他麻烦的那些人却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五个人去找他麻烦,却有四个人是被自己人杀死的,剩下的那一个虽能安然的回到家中,但一进家门就发了疯,将全家尽数杀死,然后自刎。你说谁更恐怖一些?”
  蛇蕊夫人道:“那自然是南蛊要恐怖一些。”
  木大师笑道:“是啊,人恐怖到一定地步了,那其他人对他就不是恨了,而是害怕,是畏惧,显然我北傀还不够格。”
  蛇蕊夫人摇摇头道:“你说的话乍听之下,全是歪理,但偏偏细一思索,却又很有逻辑。”
  木大师笑了几声,道:“说来,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蛇蕊夫人道:“哦?什么问题?”
  木大师道:“江湖中用毒的人,大多用的都是独门毒药,你是怎么知道莫娘子的毒药解法的?”
  蛇蕊夫人愣了愣,道:“我也在江湖中这么多年了,谁还没个仇家呢?况且女子之间若要生出怨气,可比男子要容易得多。”
  木大师点点头,道:“言之有理,恐怕是个冗长的故事,我还是不问了。”
  蛇蕊夫人笑笑,道:“弟弟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木大师哼的一声嗤笑,回道:“家姐你也不笨。”
  夜已深了,一行人因为遭袭一事,只得在原地休整,前车的车厢自是让与了小盈与蛇蕊夫人,后车的车厢则给了木大师与杨刘二人,而秦重则决议自己一人睡在外面,杨刘二人本不同意,但还是被秦重以他二人身上有伤为理由劝到了车厢中,最后感激涕零的住下了。
  看得出这秦重在御下之术倒是颇有一套,这样做法自然是让杨刘二人更加死心塌地的为他效忠,木大师则以自己睡不惯车厢为由,走出了后车,其实明眼人都看的出木大师是不愿与杨刘两个吵闹鬼待在一个车厢中,所以秦重也没说什么,木大师还是照着老法子,拿了块毯子,打算找个合适的树杈躺一晚,但他回头看到秦重就在火堆旁,叹了口气,用颇为笨拙的姿势爬上了树,以显示自己根本不会武功。
  而小盈则全身瘫软的倒在车厢之中,她今天已扎足了一个时辰的马步,腿肚子都发软,正哼哼唧唧的呻吟着,而蛇蕊夫人则顺手帮她捏捏腿,免得她明天走不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