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伐木南山

  阳光再次从东山上升起,蚱蜢已经在饮草上的露滴,若说一天中最美的事情,便是清晨第一缕阳光,第一声鸟鸣,以及随后而来的温暖感,倒不是那一瞬有多美,只是崭新的东西总会让人燃起希望,就像换了季节时女子买好的新衣服,就像男子去见朋友时手里提着的一壶烈酒。
  木大师便是如此觉得,可惜此时三个人中看着太阳东升的只有他一个,野外湿气很重,尤其是深夜,大约四更天的时候,火堆就已经灭了,凝结的露水浸染了柴火,再也燃不起火星,木大师受不了空气中的湿寒,几下轻功腾到了一颗大树的顶端,倚着树干又睡了一会,高处虽然风大,但裹上毯子也没什么大碍,总好过在地上时,毯子摸上去都泛着潮湿。
  再醒来时,太阳堪堪从东边露出了一个小弧,大约是被太阳照醒的吧,木大师如此想道。站在地上时,总觉得太阳是从山上升起的,在树巅时,又觉得太阳像是从云彩里升起的,若是再高一些呢?木大师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中风轻云淡,连鸟儿也没有一只。
  木大师摇了摇头,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了些,随后跃下了树巅。车厢中尚且没有动静,蛇蕊夫人身怀六甲自然是要多休息的,至于小盈,木大师只知道他睡着时,小盈还没睡着,甚至在车厢中来回翻身,似乎很是兴奋,还把蛇蕊夫人也吵醒了。
  车夫已经带着他的马匹逃跑了,大约是在一更天的时候,这倒在木大师的意料之中,所以也没有阻拦,毕竟不论是枪客还是自己都不是好惹的,逃跑才是明智之举,他实在舍不得去杀一个聪明人。
  莫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木大师已将火堆重新燃起,煮起了食物,蛇蕊夫人这才掀开车帘,揉了揉眼睛,和木大师打了个招呼,木大师仍专注着准备眼前的食物,道:“麻烦你帮我把小盈喊醒。”
  蛇蕊夫人缩回了车厢,随后车厢里传来“咚”的一声,又响起了小盈的哼哼。
  没多久二人从车厢中钻出,蛇蕊夫人走到一旁的溪水进行简单的梳洗,而小盈则蹲在木大师旁边,眼巴巴的看着即将煮好的食物,很是乖巧。
  蛇蕊夫人早就注意到了车夫已经不见了,但直到自己梳洗毕,才对木大师说道:“你把他杀了吗?马匹呢?”
  木大师摇摇头,道:“他自己带着马溜了,我近来没心情杀人,由着他吧,南山上有树木砍伐的痕迹,一会樵夫就该上山了,去问问最近的城镇,想来也就十里路,中午就走到了。”
  蛇蕊夫人叹了口气,道:“你可真是个大好人,真不知江湖上为什么说你滥杀无辜,还把你和南蛊并称二邪。”
  木大师苦笑了一下,道:“青城山七十一户百姓是我杀的,开封府尹卢正清也是我杀的,还有龙门派掌教端阳道人的大弟子马秋阳,河南镇岳镖局方总镖头,太多了,记得清的也就这些。”
  蛇蕊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卢正清人如其名,清如水,明如镜,开封当地百姓把他当做再世包拯;马秋阳一介道人,向来清静无为,济世救人,还有方总镖头他也……”随即她意识到不对,住了口。
  木大师却保持着一贯懒散的微笑,道:“他们行不行善关我何事,若是说恶人嘛,我也杀了不少……”随后掰起了手指,又思索了起来。
  蛇蕊夫人忙道:“不是这个意思,唉,罢了罢了,你就当我没说吧。”
  木大师打了个响指,笑道:“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小盈则在一旁听得有些发寒,卢正清与马秋阳她虽未听说过,但镇岳镖局在杭州却是赫赫有名的,镇岳镖局杭州分局,是当地最大也最有名的镖局,随便一个走镖的都是虎背熊腰,令人生畏,尤其是能当上镖头的人,那更是人人羡慕,不少杭州百姓巴不得把女儿嫁给人家,哪怕当小妾也好。而自己昨晚居然摸了木大师的头,还安然无恙,有朝一日回到杭州,一定要和自己那几个玩伴吹一吹。
  此时已不算太早,南山之上却只有一个樵夫,一边砍着柴,一边唱着:“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歌声嘹亮,在山野中回响。
  小盈拽了拽木大师衣袖道:“他唱的什么歌啊?嘤嘤嘤的。”
  木大师鄙夷道:“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伐木》,你就知道嘤。”
  可一个普普通通的樵夫又如何知道诗经呢?
  既是问路,自然要走进几分,樵夫看上去并不是很强壮,莫约已经四十多岁了,但肌肉都很匀称,倒像个猎户出身,他每一斧子砍得都很有力道,角度也很好,落斧很轻,入木却很深,若不是老樵夫,任谁也没有这番本事。
  樵夫也发现了他们三人,随即朗声道:“若是寻路的朋友,就此以东十二里路便有城镇。”
  木大师抱了个拳,道了声谢,抬脚正要走。
  谁知那樵夫又道:“但再向西南两里,还有个朋友等着你们。”
  木大师倒也没有多意外,反问道:“不知前辈说的可是一位使亮银枪的朋友?”
  樵夫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道:“哈哈哈,原来你们已经见过面了,那就不必去见他了。银枪嘛……年轻人才用的东西,一战未胜,再往后便没那种锋芒了,倒不如斧子来得实在,一斧一斧,再大的树它总能砍倒。”随即闷声沉臂,“笃”的一声砍在眼前这棵树上,伐木声音向来是沉闷而又清脆,但这一声竟能在山野中听见回声,久久未息,那颗树本还有半截连着树基,一斧之下,应声而倒,劈啪作响,正好倒在木大师面前两尺远,巨树倒下带起的风,将木大师的衣襟吹得哗啦一响。
  木大师仍是面色不改,道:“前辈说的是,若是有时间,还需多向前辈学学如何砍树。”
  樵夫这才回过头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仔细盯着木大师,良久,才哈哈大笑道:“好啊好啊,好小子,这可是我研究了大半辈子的学问,任你聪明绝顶,没个十年也学不会,年轻人,也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就凭这一点,你就比池鞅那小子强多了,他若想胜你,至少得再磨个三年心性,只可惜,他对我这伐木的功夫嗤之以鼻,一心只往凌厉那条路上走,说他走偏了他还不肯认,好好的一套枪法让他给使得乱七八糟,他要是肯好好学学,也不见得如此。”
  木大师也跟着笑了起来,道:“前辈过誉了,我不过就是个演傀儡戏的,说起来我组装傀儡,只会用加工好的木材,若是能自己砍树那是再好不过了,有时眼看着一块良木砍下来时就已经不合分寸了,实在比让人戒酒还难受。”
  樵夫拍着脑袋,笑道:“嗨,怪我怪我,北傀木三个字我怎么偏偏就把傀字给忘了,年轻人,我们不妨也交个朋友,我看你身上背着那两坛酒……”
  木大师缓缓拿出了一坛,走上前递了去,道:“既是朋友,有酒共饮。”
  樵夫扔了斧子,以示没有敌意,双手从木大师手中接过酒来,笑得更加响了,整个山谷都为之震颤,小盈不禁捂住了耳朵。
  樵夫将酒交到了左手,等木大师走远了,才低身捡起斧子,道:“你只管向东去吧,池鞅那小子我替你回了。”
  木大师拱手道:“如此就多谢前辈了。”
  樵夫也没回话,向着西南方大步流星而去,片刻间就已走出十几丈开外。
  看着樵夫走远之后,蛇蕊夫人才道:“你们真当彼此是朋友?”
  木大师点点头,道:“自然是真的,他实在是个有趣的人,至少他值得我送他一壶酒。”
  蛇蕊夫人叹道:“也就是你们男人了,若是换成女子,我说什么也不信。”
  木大师笑得竟也有几分像那樵夫,随后才道:“是啊,朋友,只可惜他早晚会与我交手,我口口声声说着砍树,他却偏偏要说伐木,伐木伐木,可不就是伐我嘛。”随后他又朗声笑了几下,迈开步子,向着东方走去。
  蛇蕊夫人紧随其后,道:“都是我的缘由,你才惹了这么多麻烦。”
  木大师将手一扬,示意蛇蕊夫人不要再说下去,随后才道:“你记住了,是我要帮你,不是你求我才帮你,你不欠我人情,这些话也不必再说。”
  蛇蕊夫人默然,眼眶已然微红,她暗中跟随木大师三个月了,但直到此刻她才真正认识了木大师,由心底将木大师当成了朋友,是啊,朋友,蛇蕊夫人自从嫁给了草上飞孙三便再没有一个朋友,除了她的母亲,所有人都和她断了关系,她本是不相信这世间还有人可以成为她的朋友的,但到了今天,她才从心底认同了木大师这个朋友,她只恨自己不是男子,不能与他彻夜长谈,把酒言欢。
  小盈则在这时抢着道:“那为什么我谢你的时候,你脸红了?”
  木大师头也没回,道:“当然是我高兴啊,我以为你说过谢谢之后,就不会惦记着我本人了。”
  小盈尚且没反应过来,蛇蕊夫人却是噗嗤一笑,小盈这才反应过来,羞红了脸,举着拳头便冲向木大师。
  这一路有说有笑,十二里山路倒也不那么远了,只是木大师担心蛇蕊夫人怀有身孕,刻意放慢了脚步,直到日过晌午,炊烟都已散在了云霄之中,三人才堪堪抵达所谓的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