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疑云

  旅途中一天虽然漫长,但太阳终究还是要落的,木大师早早地找足了木柴,生起了火堆,一阵一阵的夜风袭来,吹动着火苗也忽明忽暗,一声一声的嚎叫响起,回荡在山野中此起彼伏,车夫看着他们几人停了下来,也早早地从车辕旁的小柜中拿出了铺盖卷,找了个相对安全的树杈,费劲的铺了起来,树下拴着马匹,若是有野兽来袭,马定然嘶鸣,他那里倒比车厢内还要安全。
  常在外奔波的人都清楚,一趟旅途中最感到漫长的首先是舟车劳顿之时,其次则是入夜时分之后,但过得最快的偏偏也是舟车之上和入夜之后,大约是身在途中,便盼着终途的人和事,身在夜晚,便盼着明天的太阳与新的一天。期盼虽然漫长,但总是朝着好的方向去想,所以回忆起来这漫长的过程便也不那么漫长了,隐隐间甚至还有几分温馨。
  此时的夜晚便是如此,木大师,蛇蕊夫人和小盈围着火堆,烤着从都梁带的食物,颇有几分惬意。恰逢入夜,在野外烤食物最易引来豺狼虎豹,这本是出行人的大忌,但车夫也只是瞧了一眼,没说什么,回头把铺盖卷又往高处挪了几分。
  木大师看着北方渐渐亮起的星星,兀自皱着眉头,良久,才道出一句:“和你下挑战书的便是今日正午遇到的那个人吗?”
  蛇蕊夫人道:“嗯,他亲自送来的挑战书,约定在二月二十三申时,姑苏北荡秋山枫月亭。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重要信息了,我们原本隐居一年多都安然无事,也不知他是怎么找来的。”
  木大师面色愈加沉重,道:“他使的颇似池家枪法,但又比池家枪法高明太多,可池家三年前就被一场大火尽数烧毁,说来池家曾是姑苏大户,你夫妇与其有什么过节吗?”
  蛇蕊夫人道:“我那丈夫没遇到我之前,手脚很是不干净,姑苏城内大户没少被他偷过,但自从我跟了他,他就金盆洗手了,过去的事,我没问,他不说,没准他还真得罪过。”
  木大师这才眉头微微舒展,叹了口气道:“或许是吧。”
  说话间,蛇蕊夫人似有些疲倦,揉了揉眼睛,木大师立刻说道:“你有孕在身,若是困了,先去歇息吧,不用等我们。”随后,他挑了些清淡的食物给蛇蕊夫人,蛇蕊夫人也没多说什么,收下了食物,道了声谢,便进车厢去了。
  火堆前只剩下了小盈和木大师两个人,木大师轻轻咳嗽一声,往小盈身边挪近了几分,小盈看到木大师如此举动,心中窃喜,脸颊通红,整个背都挺直了,坐的像一个木雕。二人一时无言,小盈偷偷往前后看了几下,树杈上的车夫已然打起了呼噜,而身后不远处的车厢内也没了动静,她不禁暗暗祈祷起来。
  或许是祈祷奏了效,小盈感到身边的木大师越靠越近,直激动地起了鸡皮疙瘩,整个身体都在轻轻颤抖,随后只听得木大师在她耳边轻声说:“前面小树林,我有话跟你说。”
  小盈听到小树林三个字,羞红了脸,低下头,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嗯了一声。
  木大师干咳了一声,起身缓缓向小树林那边踱去,小盈则在他走远之后,才站起身来,用手梳了几下头发,又捋平了身上衣服的皱褶,似乎有些犹豫,转而坐下,激动地将手掌搓来搓去,但荒郊野岭的,小盈一人独坐,虽有火堆,却还是有些害怕,况且又不好让木大师久等…于是自言自语道:“我只是一个人呆在这里害怕,才跟着他去的,才不是……”随后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怯怯的跟了上去,走三步便一回头,生怕车夫和蛇蕊夫人看见。
  木大师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小盈走来,这里离火堆已有一段距离,夜色昏暗,木大师并不能看到小盈通红的脸,只是用嫌弃的语气说道:“怎么这么慢?”
  小盈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是你太快了,我还没准备……”
  木大师有些疑惑的嗯了一声,说道:“准备什么?我叫你来只是因为这里隔得远点,马车那边听不到我们的声音。”
  小盈脸上更加滚烫,轻轻道:“我会小声的。”
  这次木大师是真的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不好挑明,还是接着道:“接下来的事情,你要保密。”
  小盈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道:“我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会乱说。”
  听完这句,木大师心里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突然笑道:“那你觉得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小盈却认为木大师在调戏自己,忽而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站直了身,直勾勾的盯着木大师,双手伸开道:“来吧!禽兽!”
  “啪”的一声,小盈只觉得脑门一疼,漫天夜色里多了几颗打转的星星,而木大师的手正停在小盈脑门之前的位置,冷冷道:“年纪轻轻的,脑子里想的什么鬼东西。跟你说正经的,好好思考一下,这些天你就没什么疑惑吗?就不觉得蛇蕊夫人有什么不对劲吗?”
  小盈也听出自己会错了意,为了掩饰尴尬,假意思考了一下,道:“女子怀孕期间是不是不能吃龙虾啊?蛇蕊夫人不仅吃了,她还不长痘,我脸上都冒了一颗,你看你看。”
  木大师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摇着食指示意小盈不要再说下去,然后才道:“最大也最明显的疑点,在蛇蕊夫人身上,江湖中下挑战书是常事,那个青年枪客也不像个蛮不讲理之人,蛇蕊夫人只需说有孕在身,便可以免于一战,更何况她夫君还替其应战,已算是讲足了江湖道义,但那枪客不仅杀了孙三,还要追杀蛇蕊夫人,按蛇蕊夫人的说辞,已经追杀了三个半月,为的绝非是胜负那么简单,其中必有隐情,方才我旁敲侧击了几句,也不知是蛇蕊夫人不愿意说,还是此事只与她夫君孙三有关,枪客找她决斗不过是为了引出孙三,而她整个过程都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
  小盈越听越有道理,点点头道:“嗯嗯嗯,确实是个很大的疑点,其实差一丢丢我就想出来了。”
  木大师没工夫理小盈的自吹自擂,道:“这只是其一,还有一点,与这个车夫有关,不过我已经想出结果了。”
  小盈听得正兴起,立马抱住木大师手臂央求起来:“你想出来了,也说一说嘛。”
  木大师有些嫌弃的缩回自己的手,叹了口气道:“我怎么就救了你这么个小傻子,离我远点,笨是会传染的。”随后顿了顿,又道:“我们本是要去金陵的,应向正南方走,但这车夫出了都梁南门便逐渐偏移,起初我以为是道路崎岖所致,不得已而绕路,但走着走着就发现不对,等到今晚我看了看星象,才发现我们已经朝西偏了二十里,方向是决然不对的。不过此事易解,想来若我是那个枪客,千里迢迢追杀人到都梁,城中百姓集中,动手多有不便,我自然也是要休整的,可那人何时出城又该怎么得知呢?自然是要从车夫下手,只需几两银子疏通,便能对那人的行踪一清二楚,这个车夫自然也被那枪客买通,若是再坐这个马车,说不准就要进那枪客的设下的陷阱了。”
  小盈听得有些豁然开朗,点着头道:“不错不错,我也觉得我们走的方向好像有点问题。”
  木大师翻了个白眼,道:“此刻你至少还有两个问题要问。”
  小盈一愣,想了想道:“你还会看星象呢?”
  木大师眉头皱成了团,差点没倒过气来,道:“你若再问些不相干的事情,我就将你一个人扔在这荒郊野岭喂狼。”
  小盈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道:“让我好好想想嘛。”随后才真的转动起那生锈的小脑袋,道:“第一次在土地庙蛇蕊夫人的话里,就已经可以看出这件事另有隐情了,你为什么还要帮她?”
  木大师挑了一下眉毛,道:“虽然不在我想的那两个问题之中,但姑且也算作一个问题,毕竟对你来说,想到这点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件事情倒简单,我这人做事从不管对错是非,就像我救你时也没管谁是谁非,个中曲直,或许枪客有他的理由,但追杀一个怀孕的女子,这件事我看不过眼,既然碰上了,就得管一管,所以我才对那个枪客手下留情,否则今日交手,他断的就不止是枪头,至少还得留下几根指头。”
  小盈生怕木大师再去纠结所谓的两个问题,连忙换上了一副仰慕脸,道:“你武功这么厉害呢?”
  木大师道:“那枪客武功和我差不了多少,但胜负却是瞬息之间,他出手时机很好,占了天时,这点是我输了;但我背倚马车,有处借力,是占了地利;早有察觉,以守待攻,是占了人和;他那一招既然被我防住,本应该全身而退,另觅战机,但他还不肯松手,便是将天时也丢了,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一人手上,胜了也是理所当然的。若是换成开阔之地,枪法一道,最擅长的便是大捭大阖,横扫千军,我若想取胜,便不那么简单了。”
  随后木大师顿了一下,道:“我还是不浪费时间了,你最应该问的一个问题是:我为什么要把疑点告诉你。”
  小盈轻轻哼了一下,很是骄傲,道:“当然是因为你喜欢我啊。”
  木大师活了二十多年翻的白眼加起来也没今天晚上来得多,道:“我见过无数脑子进水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巴不得一个人脑袋进点水,听好了,我告诉你这些,是要你去看着蛇蕊夫人,她的一字一句,一言一行,但凡有可疑之处,都要告诉我,必要时,帮我勾出她想要隐藏的东西。”
  小盈点点头,把胸脯拍的“砰砰”响,道:“这事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木大师一脸不信的看着小盈,用疲倦的语气说道:“打住吧,你现在就给我回车厢里睡觉,自己多小心些,我就睡在火堆那里,有事喊我就行。”
  小盈忽然觉得有一种使命感,有些激动的大踏步向车厢走去,隐约间觉得似乎忘了些什么,待走到车门那儿,突然想了起来,又走到木大师身边,悄悄的问:“是不是还有一个我要问的问题,你没有告诉我啊?”
  此时木大师已经到了火堆旁,离车厢不远,为了不让蛇蕊夫人听见,自然不愿意说话,只是生平第一次用眼神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只把毯子一裹,倒头就躺下,随后还把脑袋给蒙住了,从毯子中伸出手挥了挥,示意小盈赶紧回车厢里去。小盈嘿嘿一笑,拍了拍裹着毯子的木大师的脑袋,又撸平了从毯子中冒出的几根呆毛,木大师则铁了心不想再说话,连动也不动,小盈只得转身去了车厢。
  此时蛇蕊夫人已经睡了,只占了小小的一片位置,睡得十分淑女,大概也是为了给小盈留了一大半区域方便她伸成一个“大”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