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冷血非冷

  都梁的土地庙虽算不上破旧,却早已少了香火,香案上积了一层薄灰,看得出有段时间没人打理了,说来也合理,此间正值明军与满人在关外交战,百姓赋税日益繁重,好在都梁县隶属于中都凤阳府,太祖朱元璋便是此地出身,自开国后,凤阳府成了一块宝地,赋税虽重,日子倒也不算难过,百姓谈不上富足,多少也有几个闲钱,只是求神拜佛也求不来轻赋薄税,百姓不愿来供奉香火而已。
  木大师进了庙门,将手中物件放在地上,打开傀儡箱鼓捣了起来,不一会,便做出一个支架,正好可以扣住他的大腿,随后他站了起来,将两个酒坛嵌入支架,接着他又小跳了几下,酒坛稳稳当当,甚至都没有碰撞的声响,手指摆动也离酒坛有几分距离。但他似乎仍有些不满意,又拿了下来,继续鼓捣起来。
  若说心灵手巧,男子中他自然是佼佼者,就是天下大半女子,恐也比不上他……小盈不禁多瞧了几眼他的手指,修长纤细,骨节分明,哪像是杀人的手。
  木大师似乎注意到小盈在观察他的手,大指与中指一合,“啪嗒”一个响指,小盈也没说话,识趣的扭头看向墙边。这是他俩立的规矩:木大师做傀儡时,小盈不得打扰,小盈做茶艺时,木大师不得打扰。
  时间还未到半柱香的一半,蛇蕊夫人就已出现在门外,似乎有些不放心的回头观察了身后几眼,才走进门来,还轻手轻脚掩上了门扉。
  木大师仍席地而坐,摆弄着那个支架,头也没抬,说道:“此地寂静,有话请讲。”
  蛇蕊夫人也坐在地上,以示不敢比木大师坐的高,随后开口道:“说来惭愧,贱妾此刻正被一人追杀,我那夫君已死于他手,我本是山穷水尽了,可在西湖畔看你相救…这位小姑娘,便知你是大大的…善人,所以一路相随,那人也没敢贸然出手。”
  木大师忽然停了手中的事,扭过头来冷冷道:“身入江湖,杀人与被杀早该有所准备,技不如人便是身死人手,似你这样贪生怕死,若非看你是个妇道人家,便连我也要送你一程。小盈,走!”随后他将支架往箱中一放,拿起东西便起身。
  蛇蕊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咬了咬牙,哽咽道:“我……我已怀了……我那短命夫君的孩子。”
  这时木大师已走到了庙门,手身在半空中,正要搭上了门框,听到此句,搓了下手指,转而将门闩插上,又走了回去,坐在原本的地方,憋了半晌,道:“小盈,沏茶!”
  小盈忙从自己包袱里拿出茶艺物件,自从跟着他以来,斗嘴就没有斗赢过几次,难得木大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所以这次茶沏的还是很心甘情愿的。
  土地庙中突然安静了下来,连小盈用煤油小炉烧水的咕嘟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蛇蕊夫人匀住了呼吸,伸手将束腰宽了一些,从衣内掉出了几块薄布,木大师忙将支架又拿了出来,开始摆弄,小盈身为女子,倒没怎么避嫌,原来蛇蕊夫人为了不把束腰系的太紧,那些薄布都是垫在胯部与腹部以上,上下相接,以显得身材匀称,难怪她才二十七八样貌,却已然有些丰满……薄布尽落,她原本的身材也显了出来,十分苗条,腹部微凸,以她的身材来说,身孕莫约在四个月到六个月之间。
  蛇蕊夫人缓缓道:“三个半月前,我接了一封挑战书,这本是江湖常事,再加上那人言辞恳切,只说愿与当世高手一决,言中已将我算作当世高手之列,也算是颇为客气了。”
  木大师插了句嘴,道:“蛇蕊夫人不必过谦,伸臂如蛇,吐刃如蕊,蛇蕊夫人的名头,自是算得上当世高手的。”
  蛇蕊夫人知道这是恭维话,但也没反驳什么,继续说道:“本来我是要应战的……”说着,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眼神中添了几分温柔,道:“你们也猜到了,出发那天忽的干呕,问了郎中,才知…才知已有了两个月身孕。我那当家的高兴坏了,也不顾郎中在旁,一手拉着我,另一手扶着椅子蹲下,将耳朵贴在我肚子上,郎中笑着说两个月哪听得到声响,我也嗔了他一句,伸手拍了下他的后脑,他本是个机灵人,那时却捂着后脑,笑得像个耕田的庄稼汉。”
  回忆到了温馨处,蛇蕊夫人面上露出了恬淡的笑容,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小盈也不禁对她添了几分好感。
  木大师说道:“草上飞孙三,八年前一夜偷了姑苏城中七个大户,练的一手暗器功夫,又以轻功冠绝天下,我自问傀儡机关术颇有心得,但单论开锁与轻功,我恐怕还不及他。”
  木大师言语恳切,不似取笑,蛇蕊夫人也露出笑意,似乎木大师夸奖孙三反倒比夸奖她自己更为高兴,盈盈一笑道:“没想到你还知道他,六年前,那小贼偷了我的心之后就金盆洗手,再不行窃了,这些年,就算有他偷过的仇家找上门,也让我夫妻二人打发了,我还以为世人都将他忘了呢。”
  木大师沉吟道:“你二人本该对寻仇的人下杀手的,何必因为心慈手软而多造冤孽。”
  蛇蕊夫人讷讷道:“是……六年间,来一批打一批,打一批来一批,我二人少有安生日子,难得近来这一两年安稳下来,我又有了身孕,他却……唉,我接着说吧。”
  木大师点点头,他不知何时已正襟危坐,不再有半分不敬。
  蛇蕊夫人继续道:“从郎中那儿回去,我那当家的便拿着那挑战书愣愣发呆,我知道他一思索就像个呆子,也没敢打扰他。一直到了午饭后,他才起身,说他想到主意了,我问说是什么主意,他只说别忘了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唉,是我当时糊涂了,心想他这做飞贼的没准真有独到之处,也没再问。”
  她有些哽咽继续道:“他拿了挑战书,离门前回头看了我一眼,我隐隐觉得不对,他却已出门,随后从外上了锁,我忙扑上去,却还是晚了一步,只隔着门听他用秦腔唱着: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我啊的一声便哭了出来,拍打着门框,他轻功极好,几个呼吸后声音已微不可闻……”
  秦腔原本高亢嘹亮,但她带着哭腔学来,却是说不出的凄凉,其中似带着无限的哀怨和惋惜。
  木大师接口沉吟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屈原的《国殇》,他是代你应战去了。”
  蛇蕊夫人泣不成声道:“是,可这小贼他……这小贼他…逃了一辈子啊。”随后她掩面而泣,小盈忙将沏好的茶递到她面前,她朝小盈点点头,那对明眸间仍噙着泪水,当真是楚楚可怜。
  木大师顿了顿,起身吩咐道:“小盈,将东西收拾起来,我们折道去金陵,那儿的郎中还不错,而且我也凑巧认识几个朋友,明早上路时记得买三个人的口粮,你们姑且去找个客栈住下,我去雇辆马车。”
  江湖中人的血虽不至于凉透,但或多或少都要比一般人的血冷一些,就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义士,也多半冷言冷语,惜字如金,似蛇蕊夫人这般哭啼,在木大师看来,多少都有些反感,偏偏她一切言语都是真情流露,绝非作伪,又让人恨不起来,这便是最让人头疼的地方,一个女子在人前流出眼泪来,除了相助似乎还真没有第二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