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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统似乎并不惊慌,安慰丁贵嫔道:“母妃不必如此担忧,儿臣并不觉得身体状况有异,皇宫本是龙气凝聚之地,父皇潜心向佛,儿臣身边亦有师父所赠佛珠护身,怎会有妖孽危及儿臣?”
丁贵嫔身边一名年长侍女听他说完这番言语,忙道:“娘娘,奴婢记得当年空明大师赠太子殿下佛珠之时曾有言此珠可护佑殿下长命百岁,娘娘莫非忘记了么?”
丁贵嫔经她提醒,虽然将信将疑,神色之间却已轻松不少,颔首缓言道:“正是,我却忘记了太子身边尚有护身佛珠,宫中设有不少佛堂,那些妖孽想必不敢前来才是。”
那太医本是机灵人,见萧统语带驳斥,丁贵嫔等人皆不信其言,惟恐他们斥责自己,早已汗流前额,急道:“微臣医术浅薄,并无十分把握断定此事,只因心系殿下圣体安危,才会凭借当年所见胡言乱语,其实不足为信……请太子殿下与娘娘宽宥微臣失言之过错。”言毕又叩首告罪不迭。
萧统走近他面前,亲手扶起他,神态温和对他说道:“太医不必为我担心,我虽有微恙,料想还不至于到那般地步。宫中流言相传甚快,太医切记今日在云华殿中所言,日后不可在人前轻易提起,以免多生事端。”
那太医知晓他话中利害,连连应诺道:“微臣遵旨!殿下如今并无大碍,只需多加调养休息,服用些温补之药剂即可。”
丁贵嫔终于舒了一口气,又细心叮嘱了几句,准bèi
起身离去。
我见那太医临去之时又小心翼翼靠近萧统,对他轻声低语数句,萧统俊容微带尴尬之色,轻轻点了点头。
云华殿内十分温暖,热气自地笼升腾而起,香炉内的梅花淡香在室内四处漫溢,令人闻之欲醉。
宫人侍女们皆散去后,萧统脱下外衣,端坐在大床边缘,我轻盈一跃扑入萧统怀中,他舒展双臂将我拥住,一面低头问道:“外面下着雪,出宫走这一趟觉得冷么?你姐姐既然来到京城,为何不告知我?”
我将一侧脸颊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娇声说:“我不怕冷。姐姐从未进过皇宫,她尚且不知我们的婚事,所以我此番前去将别后情形对她说清楚,然后才能让萧郎赐见她。”
他用指尖摩挲着我的发丝,温柔说道:“我下朝回来不见了小紫儿,还以为……”
我将头窝在他臂弯之中,抬眸笑道:“萧郎以为我又逃走了么?我才不会走呢!”
他拥紧了我,低声说:“你若是逃走,我走到天涯海角亦要将你寻回来。年关将近,朝中并无大事,我今日面见父皇时已对他言明告假一月出宫,父皇恩准了,等过了冬至,我就带你去西湖别苑小住数日,好么?”
我满心欢喜,说道:“当然好!”又凑近他耳畔问道:“适才那太医和你说什么?”
他解衣躺下,眉梢眼角微带笑痕,却不肯回答我。
帐幔外的烛火忽明忽灭,窗外传来一阵阵呼啸的北风声,萧统一只手拥着我,另一只手替我盖好锦被,轻声问:“紫儿,累了么?”
我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刚才经过几许温柔缠绵,他的身体渗出薄汗,面颊微带红润,额角的那一缕青色经脉却更加清晰,俊美的面容显现出疲累之色,似乎困极欲睡。
我从枕畔取出那一方亲手织绣着小狐狸肖像的锦帕替他擦拭额角,娇嗔着说:“这块锦帕是我亲手为萧郎绣的,萧郎可不许嫌弃它针线粗陋!”
他握住我的手,接过那方锦帕展开,仔细端详片刻后微笑道:“很好,想不到紫儿如此心灵手巧,绣出的小狐狸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不知能否为我再绣一件?”
我闻听他如此盛赞,心中欢喜不已,问道:“萧郎想要什么呢?”
他合了一下眼眸,凝望着枕畔的绿玉如意柄上镌刻的可爱娃娃,柔声道:“我想要一幅‘百子图’,不知紫儿何时能够绣成?”
我明白他话中涵意。
今日丁贵嫔有意在我们面前提及东宫子嗣之事,萧统如今将近而立之年依然膝下无子,他心中自然盼望我能为他生下儿女承袭血脉,可是,我却无法告sù
他我与他本非同类,我们之间应该不可能生育孩子。非但如此,三个月之后,如果我不能说服阿紫让我留在人间,我们面临的便是永远的分离。
我思及此处,不由自主地依靠他更紧,言辞闪烁迷离,说道:“只恐紫儿未必能有此等福气,金华宫蔡妃姐姐不是已有身孕了么?萧郎日后必定能够得偿所愿。”
他微叹道:“兰曦她嫁入东宫数年,都不曾怀有我的骨肉,怎会在突然之间就有皇儿?我早知此事有异,那晚在金华宫内,兰曦已经将其中缘故告知我了,她其实并未有娠,只因当时情形急迫不得不如此,如今正在思虑脱身之良策。”
我没有料到蔡兰曦竟然将自己伪装怀孕一事对萧统和盘托出,萧统得知此事后一直隐忍于心,直至今夜方才将真相对我说出来,他一定难免伤心失望,更加期盼我能尽快怀上他的子嗣。
我见他神情忧郁、略带惆怅,不由暗自思忖道:“虽然从未听说过人狐交合生子,但世上本无绝对之事,萧郎既无亲生儿女,又如此渴望我为他孕育皇子,我怎能忍心见他如此失望?明日不妨出宫问一问青蒿,她常来人间行走,见多识广,或许知dào
其中法门亦未可知。”
萧统见我久久沉默不语,将我的手握在掌心内。
我靠近他胸口聆听着他的心跳之声,问道:“倘若蔡妃姐姐身孕是假,萧郎准bèi
如何应对金华宫之事呢?”
他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轻柔说道:“紫儿不必忧虑,此事应对并不难。我只担心父皇母妃会因此伤神,且有朝中大臣关注,不知他们会如何想。其实诸位皇弟中不乏德才兼备之人,我倘若能够借此机会辞让东宫太子之位,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我十分惊讶,问道:“萧郎不愿意做太子了么?”
他似乎微有倦意,缓缓道:“若是能够退让,我如今只想带着你同游山水之间,只是身居高位,若想全身而退……”他说至此处,却没有再说下去。
我留心观察他神态,在他脸颊上亲昵回吻了一下。
他脸颊漾起微笑,说道:“只要有紫儿陪在我身边,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开心生活下去。紫儿入宫这些时日以来,可曾觉得宫廷寂寞么?”
我撒娇摇头,将床畔烛火吹灭,放下帷幔轻声说:“没有。”
他轻轻道:“紫儿……我如今日夜都不能没有你了,今日太医对我说要多加节制,不可过于贪欢。他们却不知我对紫儿的心意,惟有如此……惟有如此……我才会觉得能够完全拥有你,才能觉得安心一些。”
我倾听着他在香枕畔低诉爱语,毫无顾忌与他甜蜜嬉戏,依照《娘缳诀》心法与他尽情共享鱼水之欢。
次日午时,金华宫中传来蔡兰曦小产的消息,我带着小璃儿前往金华宫探望时,见众多御医神情惊慌垂手侍立,丁贵嫔眼角微带泪痕,扶着一名侍女的手从正殿内走出。
我屈膝行礼时,丁贵嫔含泪叹息道:“不必拜了,蔡妃素日行动皆小心,竟会为门槛所绊跌倒……你们须得引以为鉴,多加谨慎,若是无事就在宫中歇着,不必四处走动,免生意wài。”
我低头答道:“妾身一定谨记娘娘的话。”
一语未落,身后传来沈忆霜的声音道:“妾妃沈氏,参见贵嫔娘娘。”我回头见她身着青灰色夹袄,下系浅青色罗裙,一副素淡打扮,身姿娉婷婉约而至,面对丁贵嫔恭敬请安。
丁贵嫔微微颔首,对她说道:“你随我来映兰宫吧,我有话要问你。”
沈忆霜轻声应“是”,移步跟随在丁贵嫔身后,临去之时回眸看了我一眼,秀眸中透出的光芒复杂难测。
我并未理会她的敌意,与小璃儿一起走进金华宫,经过外殿时,无意中瞥见上次所见的那名太医徐士茂在中庭亲手捣药,他神情专注,似乎有着重重心事,亦并未发xiàn
我从他身旁经过。
小璃儿正欲提醒他参拜我,我摇手示意不必惊动他,放轻脚步走进蔡兰曦的寝殿。
寝殿内层层帐幕低垂,空气中充溢着一种淡淡的药草香,我走到寝床前悬挂着的珠帘后,向内轻声说道:“紫萱向姐姐问安。”
蔡兰曦命侍女将珠帘卷起,淡淡应道:“多谢你如此惦记我。我今日遭此不幸事,殿下此时必定心绪不宁,你既然时常在他身边陪伴着他,替我多开解劝说他吧。”
我见她脸色苍白、神情萎顿,心中不禁暗自佩服她伪装之术,点头说:“我记住了。姐姐多加调养歇息,我改日再来向姐姐请安。”
她身旁侍女凝翠向我福了一福,谦恭说道:“奴婢恭送谢妃娘娘。”
我转身再一次经过外殿时,见徐士茂仍是刚才那副不知是专注还是出神的茫然表情,心中微觉诧异,不禁暗暗生疑,隐隐觉得这位太医与金华宫必定有非同寻常的渊源,一时却说不出疑问从何而来。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徐士茂蓦然惊觉过来,急忙放下手中药盅,恭敬行礼道:“微臣参见谢妃娘娘。”
我有心试探他与蔡兰曦的关系,问道:“你一直在金华宫内行走侍候,蔡妃姐姐此时身体状况如何?要不要紧?你不妨如实告sù
我,我好回去转告太子殿下,以免他担忧着急。”
徐士茂不敢抬头直视我,轻声答道:“臣奉丁贵嫔娘娘旨意,自诊视出蔡妃娘娘怀有龙脉之时便来东宫侍候,蔡妃娘娘此时虽无大碍,臣未能尽lì
挽救小皇子,实在罪无可恕。请谢妃娘娘代为禀明太子殿下,罪臣徐士茂无颜再苟留于太医院,恳请辞官归故里。”
我直觉此人颇有担当,亦不贪恋权位,对他顿生几分好感,见他因此事惭愧欲辞官而去,出言劝他道:“徐太医既然已尽全力,又何须如此?殿下生性豁达,一定不会因此责怪你。”
徐士茂黯然垂头,默默无言。
我步出金华宫门时,一阵簌簌寒风吹过宫院,将他的御医袍服衣襟卷起,他似乎浑然不觉,依然保持着适才的姿势,仿佛仍在自责。
我越发觉得疑惑不解,徐士茂身为太医院尚药典御,如此权位得来不易,他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怎会看不出蔡兰曦有孕之事本系伪装,竟然如此伤感惭愧?
萧统曾经对我言及蔡兰曦,“我尚且可以借些机会去宫外散心游历,能够寻觅到真心相爱之人,她却永远都不能迈出宫门一步,即使近在咫尺,有些话她永远不会说出口。”
难道金华宫中,藏着众人所不知dào
的秘密?难道这个秘密与我眼前的这位太医徐士茂有关?
我加快脚步离开金华宫,小璃儿追赶着我,气喘吁吁道:“娘娘等等奴婢啊!娘娘要去何处?”
我向她眨眼微笑,轻轻吐出几个字:“我们去御书房。”
12烟生楼半藏
天空雪花纷纷坠落,如同柳絮轻舞,我带着小璃儿悄悄来到御书房所在的昭文殿外,见殿门与轩窗皆虚掩着,廊檐下侍立的小内侍们身穿夹袄棉袍,将双手笼在袖中取暖,互相低声闲话。
小璃儿不敢近前,在我身后细声急道:“娘娘,此处是太子殿下与诸位大人商议朝政之所,按规矩我们不能来的。”
我微笑示意她不要担心,向殿阁廊檐下看过去,其中一名常常跟随着萧统的小内侍眼尖发xiàn
了我们,他匆匆忙忙走下台阶,对我说:“奴才魏雅恭迎娘娘!”
我悄悄问他道:“殿中有朝臣议论政事么?”
魏雅禀道:“今日户部、工部尚书侍郎等等大人都一起进宫来觐见太子殿下,此时皆在奏事。”他秉性机灵,环顾我身后见并无其他人等跟随,忙道:“御书房往来的朝臣颇多,外面雪大天寒,奴才恭请娘娘先至偏殿稍侯片刻。”
我和小璃儿随他进入昭文殿西侧的偏殿内,见其中陈设着数列楠木书架,藏书不下洋洋万卷,桌案上笔墨纸砚齐备,石雕字画俱全,料想这西殿应是萧统平日读书批阅奏章之所。
数月前我乘夜潜入昭文东殿见萧统,并未发觉此处竟然别有洞天,天下所有的书卷仿佛都集中于此处,书卷散发出淡淡的墨香,我不禁心生仰慕,沿着书架浏览观赏那些藏书。
魏雅亦步亦趋跟随着我,指着那些书架道:“娘娘请看,这些书籍皆是殿下读过后细心搜集收藏的珍品。太子殿下自幼聪慧过人,三岁便能念《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十岁尽通经义,读书一目十行、过目成诵,吟诗赋词无所不精……”
小璃儿面带惊讶之色环顾四周,说:“奴婢一直跟随着老爷夫人,老爷书房内的书已经很多了,可是若与太子殿下相比较,实在是……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魏雅不禁“扑哧”笑出声,轻言道:“谢侍郎大人虽然亦是好读书之人,若论及天下间遍阅群书,又有几人能及殿下?连素有‘好学’之名的三王爷、七王爷,所读之书恐怕只有殿下的十之五六……”
我随手取下一部经卷翻阅,一阵幽雅的清新淡香霎时扑面而来,是一首古乐府《短歌行》: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阳。蘋以春晖,兰以秋芳。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乐以会兴,悲以别章。岂曰无感,忧为子忘。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有咏,长夜无荒。”
文字间隙还夹杂着一些眉批注解,我认识那些清秀飘逸字迹正是萧统亲笔所书,注解道:
“列子曰:秦青抚节悲歌。王逸楚辞曰:悲歌,言愁思也。左氏传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曹植送应氏诗曰:人寿若朝霜……”
我心中不由暗自佩服萧统才华,他不但将《短歌行》之寓意详细加以解释、检阅批注,且能一一指出典故出处、如数家珍。除了读书数行并下、过目不忘,胸藏万卷诗书的太子萧统,世间恐怕再难有如此博闻强记之人。
我凝视那些批注良久,问魏雅道:“殿下每一本书都是如此认真么?”
魏雅答道:“殿下习惯顺手批注,多年积累下来,已经批阅过许多了,只是时常喟叹时间有限,未能尽数阅完所有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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