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谷疑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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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风雨停歇,寺庙光线不再黯沉,那几名白衣侍从将萧绩带出寺外。
  萧统见我情绪渐渐平复,说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先随我们回扬州去,徐州城中具体情形如何,我们稍后再议。”
  我低头跟随在他身后步出寺庙,一名侍从欲将马匹让与我骑,他们仅有三骑,其中一人还要护卫萧绩,若是我独自骑乘一匹马,他们三人的重量就要由同一匹马来负担,十分勉强。
  萧统见状,向那侍从道:“你到我的马背上来吧!”
  那侍从急忙摇头,称道:“属下身份卑微,怎能与太子殿下共骑?若是马匹不能负重,属下就在此处等候三王爷遣人前来接应。”
  萧统对他说道:“徐州城中此时情况混乱,你怎能独自留下?宫规礼仪并非全然不可僭越,事急宜从权,你不必如此惶恐。”
  那侍从依然坚持不肯上马,跪地说道:“此事属下万万不敢遵旨,请太子殿下恕罪!”
  我料想他是害pà
  将此事传扬出去,若是让皇帝得知他对太子如此“大不敬”,必然会招来杀身之祸,于是对他们道:“你们骑吧,我行路脚程一向很快,不会落后于你们的!”
  我不等他们回答,运用法术加快速度向前奔跑。
  尚未行走太远,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骏马嘶鸣声,我料想是萧统追赶而至,脚下行走更快。
  他纵马自我身旁经过,拦住我的去路,语气依然温和,对我轻轻说道:“此地距离扬州尚有百余里,你和我一起骑马吧!”
  我毫不动容,并不看他,说道:“你是当朝太子,你的属下尚且不能与你共乘一骑,何况是我?我自己能走。”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说道:“父皇向来严谨治国,极为注重尊卑之序,男女之别尚在其次,你不用担心。”
  我仰头看向他,心中犹豫不决,他突然俯身将我拉上马背,将马匹一侧缰绳交到我手中,我们不得不挤乘在一匹马上各执一侧缰绳策马前行。
  他似乎有益避忌着我,身子微微向后倾斜,我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熟悉气息,心跳顿时加快了速度。
  我恨不得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他,永远不再放开。可是,为了他的名声和未来,我一定不能这么做。
  我们向前走了数里,萧统仿佛自言自语,轻叹道:“徐州城中此时一定大乱,不知四弟是否曾经布置下御敌之阵,若是北魏得知消息前来反攻……”
  我想起萧绩之死,忍不住说道:“你知dào
  是谁谋害了他么?那杯毒酒,是安吉公主亲手倒给他、眼看着他喝下去的!他们在徐州府邸中杀了他的护卫侍从,安吉公主她……似乎很袒护二皇子。”
  萧统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曾经如此猜想过,只是没有确凿证据。我一直命人暗中监视着他们的动向,几日前彭城的密探搜集到他密通北魏的书函,我惟恐前线生变才赶来徐州,不料二弟下手竟然如此迅速,枉送了四弟的性命。”
  我听见他说二皇子萧综“密通北魏”,顿时想起那日清晨在仙人湖太子别苑外所见到的情景,萧绩本是前齐国皇帝萧宝卷唯一的儿子,他对萧衍恨之入骨,设计毒杀他的四皇子萧绩,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为了报复萧衍而投靠北魏人,惊疑问道:“二皇子为何要密通北魏?”
  萧统缓缓道:“我们得到了北魏皇帝拓拔元翊写给他的一封书函,他们暗中盟约,二弟相助北魏攻进京城统一中原后,由北魏恢复齐国国号,将湖州等地二十城割让与他,封他为齐王。”
  我只觉十分不可思议,二皇子萧综决不是个愚蠢的人,是怎样的仇恨能够让他如此疯狂、不择手段报复兰陵萧氏?他为了复仇,竟将南国大好河山拱手相让与北魏,为的只是“恢复齐国国号”,得到那区区二十城的封地。
  虽然这或许是他万般无奈下能够想到报复萧衍的下下之策,但是任何南国子民、甚至不足十岁的幼童都会觉得这个办法愚蠢之极,他死去的父亲东昏侯萧宝卷若是泉下有知,一定死不暝目。
  徐州城已落入二皇子萧综手中,加上他固守的彭城、被北魏占领的寿阳及附近数十个小城,南梁几乎有三分之二的重yào
  城池都在北魏的铁蹄笼罩之下,他们随时可能挥师进攻扬州,然后乘机一举拿下京城建康,若是京城陷落,湖州等地根本无所依仗,萧衍走投无路之时,梁国必亡无疑。
  我暗自着急,回头向萧统说道:“扬州城会很危险,对么?”
  他点了点头,说道:“三弟手中仅有十万兵马,我们必须尽快赶回去,设法解开目前的困局。北魏经昨夜一战损失惨重,不堪应对大战,徐州、彭城的将士目前只是被二弟暂时蒙蔽,若是得知真相,未必愿意归降北魏前来扬州残杀自己的家乡故人,我们并不一定会战败。”
  我见他神情沉稳、临危不惧,对他的从容镇定暗自心服,却突然想起一事,急忙对他道:“你昨夜就赶来这里,京城可曾发生过什么变故么?”
  他微觉诧异,俊眉轻簇,说道:“没有,你在徐州听说了什么?”
  我见他毫不知情,立kè
  将皇后送给萧绩的密信内容对他述说了一遍。
  他闻言神情略变,对身后两名侍从道:“你们护送四弟回扬州,一切听从三弟安排,转告他静观其变,不要轻易出兵。我有要事待办,从近路直接回京去。”
  他抓紧缰绳扬鞭策马,向附近一条道路直冲过去,说道:“这条路虽然是近路却不太平坦,你小心坐稳了。国中情形混乱,京城远比扬州安全,你先在京城暂避数日,不要四处走动,等到太平无事之时再离开亦可。”
  我见他欲携我同返京城,心中求之不得,却不敢表露出欢欣之色,只是点头默许。
  这条路系山间小径,荆棘密布,道路一旁便是悬崖峭壁,大雨过后泥泞崎岖难行。
  行走到一半路程时,那匹马被稀泥一滑,几乎将我们二人摔落崖下,萧统一手紧握着缰绳,另一手急忙扶住我,我亦惟恐他从马上跌落,一边利用法术将马蹄稳定住,一边顺势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那一瞬间,我们几乎拥bào
  在一起。
  我的手接触到他坚硬结实的温暖胸膛时,一种奇异的感觉自指尖传来,与他亲密相拥的一幕幕如在眼前,我虽然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却还是抵挡不住对他的渴望和眷恋,那些如鱼得水的甜蜜回忆让我情不自禁乘机将头倚靠在他胸前。只要能在他怀中多停留一刻,我都会觉得无限开心与幸福,情形如此危险之际,他一定不会察觉到我本是故yì
  接近他。
  我悄悄观察萧统的神情,见他依然面不改色、专心看路前行,对我主动投怀似乎并没有特别的表示与回应。若是昔日,他一定会轻轻回拥着我,低头亲吻我的脸。
  我因他的冷静蓦然清醒过来,立kè
  从他身前离开,脸色微红,勉强解释道:“刚才……虽然我们曾经有过……可是……”
  他简短回答道:“我明白,你心中只有四弟一人。竹庐那天晚上本是我不对,我不该迫你……我决不会再做任何对不起四弟之事了。”
  他语调平和,决不象是故yì
  和我赌气才如此说话。
  我听着他的话,心头竟然掠过一阵失落和怅惘,虽然我想让他不再惦记着我,可是一旦他对我如此决绝,我还是忍不住伤心难过,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急忙合上了眼睛。
  黄昏渐近,我身穿的衣裙被大雨淋湿后更添几分冷意,一阵寒风吹来时,我瑟缩颤抖了一下。
  萧统似乎一直遥望前方,根本没有低头看我一眼,此时却伸手解下身上的银白色羽缎披风,递给我道:“天气太凉,我们马上就到京城了。”
  我见他依然关心着我,难过之意稍有缓解,接过带着他体温的披风裹在肩上,心头的感觉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忧愁还是喜悦,一路默默无语。
  下山后路面渐渐平坦,他加快了马速,向京城方向飞弛。
  我们抵达京城东门时,守城的侍卫似乎早已认出了他,急忙齐刷刷跪地参拜道:“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一名白衣侍从自城门内如离弦之箭冲出,他见萧统策马归来,如同即将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浮木一般惊喜唤道:“奴才在此恭候殿下多时,宫中出事了……”
  萧统勒住马辔头,问道:“出了何事?”
  那侍从禀道:“昨日殿下赶往扬州,半夜三更时分有万名死士结集而来,怒砸皇宫西华门,还口口声声辱骂皇上得位不正、谋朝篡位,宫中三千禁卫军拼死抵挡了一日,不知此时是否被他们攻进皇宫了!”
  昨晚萧统离开京城暗访二皇子萧综私通北魏一事,皇后果然乘此机会在京城中聚众作乱,那万余名死士十有**系皇后暗中命人搜罗而来,让他们有意制造混乱气氛。
  萧统神情平静,说道:“你们不必惊慌。他们既然作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其中必定有缘故,我们先前往西华门察看情形如何。”
  那侍从忙阻止他道:“奴才之所以在此等候,就是告sù
  殿下不可轻易进京!如今国家大事尽落在殿下一人身上,殿下万金之躯,万万不能贸然前去,若是被匪徒所伤,后果不堪设想,不如折返扬州让三王爷发兵……”
  我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徐州城已失,三皇子萧纲以十万兵士守扬州,自顾犹恐不及,如何敢将兵力调派至京城处理区区万余人的暴动举事?即使他敢,萧统也决不会同意他这么做,将扬州陷入更加困难的境地。
  萧统果然说道:“我正为此事赶回京城,不必调用扬州军队了,我自有办法应对他们。”
  那侍从见他如此坦然自若,不敢再多言,称“是”向一旁退让。
  萧统注视着我,说道:“皇宫西华门那里情况混乱,我不能带你一起前去。”
  我见他向我告别,立kè
  将披风交还与他,跳下马背,说道:“那我们就此别过了,多谢你带我前来京城!”
  我正欲掉头离去,听见他唤道:“紫萱,等一等。”
  我停下脚步,问:“还有什么事?”
  他一身白衣如雪,端坐在马背上,明眸看向我道:“你在京城可有亲眷么?”
  我摇头示意没有。
  他似是征询着我的意见,轻声道:“我有一位忘年知交吏部侍郎谢眺,住在东门附近,他们膝下并无儿女,谢夫人贤淑慈和、乐善好施,我想将你暂时托付给他们照顾,你愿意去谢府暂时居住几日么?”
  我在人间游历大半载,曾间或听见有人提及吏部侍郎谢眺之盛名,他曾与皇帝萧衍、太子太傅沈约及王融、任昉、范云、陆倕、萧琛等人并称“竟陵八友”,为人性情宽厚,颇有才名声望。
  萧统如此评价谢夫人,想必十分看重信任谢氏夫妇,我在京城无亲无故,若想时常有机会暗中得见他,谢府倒不失为一个临时居住的容身佳所,于是点了点头。
  萧统见我并无异议,唤过一名守城侍卫,将腰间玉佩解下交与他,说道:“你拿着我的玉佩,将这位姑娘送到谢侍郎府邸去,请谢侍郎与谢夫人妥善照顾她几日,让谢侍郎先不必过问其中具体情由,我改日再登门前去拜访他。”
  那守城侍卫急忙将玉佩接过,向我走近说道:“谢侍郎大人府邸就在城东,步行可至,请姑娘跟随属下前去!”
  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城门,萧统轻抖缰绳,骏马迅疾自我身畔经过,向南面皇宫方向飞驰而去。
  我们来到一所精致的府邸门前,那守城侍卫将萧统的玉佩双手奉递与大门守卫的家丁,说道:“我奉太子殿下之命而来,求见谢大人。”
  家丁不敢稍有怠慢,急忙进内庭传报。
  随后,一名身着二品官员服色的中年长须男子从大门处走出,那守城侍卫急忙参拜道:“小人参见谢侍郎大人!”
  谢眺早已发觉我站立在那侍卫身旁,问道:“太子殿下有何旨意?”
  守城侍卫将萧统的原话叙述了一遍后,谢眺转向我,说道:“姑娘若是不嫌弃舍下简陋,不妨在此长居,下官的夫人一定会尽心照顾姑娘。”
  他向身后看了一眼,一名模样伶俐的小丫鬟立kè
  从大门内走出,向谢眺道:“老爷是要奴婢带姑娘前去见夫人么?”
  谢眺颔首道:“去吧,就说是太子殿下所托,请夫人多加照拂。”
  小丫鬟见我不停向四处张望,笑道:“奴婢名叫小璃儿,请问姑娘的芳名是什么?”
  我正留心打量谢侍郎宅院,见其中多种植有松柏、青竹、秋菊之类,暗想此人必定品行端庄,见小桃问我,回答道:“我叫紫萱。”
  她带着我走到一间正房门口,说道:“姑娘在此稍等,奴婢去禀报夫人。”
  我走进房间时,见一名中年女子装扮清雅、慈眉善目,身旁放置着针黹等物,似乎刚才在灯下与众侍女挑拣丝线绣花,料想应是谢夫人,欠身向她福了一福,说道:“紫萱拜见夫人!”
  谢夫人近前拉着我的手,和颜悦色看了我半日,对身边一名姬妾模样的女子说道:“前日我们去寺庙进香还愿,得了一个上上签,说老爷今日必有喜事临门,莫非应在此事上么?”
  那姬妾同样仔细打量着我,笑道:“妾身亦是如此想。倘若是别的皇子王爷所托,妾身倒不会觉得有什么,太子殿下肯让老爷帮他这个人情,必有深意。”
  谢夫人端详着我的脸,说道:“你是何方人氏?家中还有父母亲人么?”
  我对她们所言大惑不解,只是隐约感觉萧统似乎很少请求臣下帮zhù
  自己,他肯相求谢眺收留我,一定与他平日的行为不合,见谢夫人问我身世来历,忙答道:“我是兰陵人氏,自从与我姐姐失散后,身边再没有亲人了。”
  谢夫人听完叹息道:“可怜的孩子,外面战火连天,又没有亲眷,你一个孤身女孩儿可投奔谁去?你既然没有亲人,以后就安心在我家住下吧,我日后一定替你择一户好人家。”
  话犹未已,小璃儿在旁吃吃笑:“奴婢就知dào
  ,夫人一看到紫萱姑娘,又想做月下老人了!”
  那姬妾截断小璃儿的话,说道:“只恐她的婚事,倒不须烦劳夫人费心了!”
  谢夫人亦笑道:“你们说得是,我多管闲事惯了,看到这么美貌可亲的姑娘,实在忍不住要替她做媒!”
  我见谢府上下尊卑有序,正室、侧室、丫鬟之间一团和气、十分亲密和睦,看来谢夫人果然如萧统所言“贤淑慈和、乐善好施”,于是安心在谢府中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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