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絮随风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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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落桑榆、夜风西拂,御花园内隐约传来几只夜莺宛转低啼之声。
  我隔着大片的残荷,看清了来人模样,正是东宫太子萧统。他身着白衣,风华气质犹如一轮明月悬空,即使在隐晦不明的星夜,亦散发出异样光彩。我今夜随意行走游玩,不料竟在御花园中恰好遇见他。
  他沿着荷塘缓步行走,我想起他在挽翠阁中曾为我向皇帝进言求情,遂向他嫣然一笑,待他走近我时,柔声说道:“昨晚多谢你相助!”
  他在离我一丈远处停下脚步,恬淡的神情略有变化,明眸中透出一丝淡淡的疑惑,却并未回答我。
  我以为他不曾听见,又向他展颜娇笑道:“太子殿下,谢谢你昨晚帮我向皇上求情。我不会再和你计较苏州开善寺之事了,我们讲和吧!”
  他眸光随即转向我**双足,轻声问:“那日他们发出暗器,不慎失手伤了你,如今可还疼么?”
  我摇摇头,问道:“磕磕碰碰一下,小伤而已,早就不疼了。我只是不明白,我既不是盗贼钦犯,也不认识你们,你们当日为何要捉拿我?”
  他听闻此言,神色急遽变化,清澈的眼眸中透出洞悉一切的光芒,问我道:“我们在苏州相遇之前,你从未见过我,亦未曾见过三弟和四弟,对么?”
  我并不否认。
  他紧接着又道:“是四弟告sù
  你,你们曾经相识,而且还有盟约,然后你才跟随他来到京都,对么?”
  我惊愕不已,眨眨眼睛,表示认可。
  他明眸中泛起一丝微痛之色,身影如箭之疾至我面前,说道:“正因如此,你才甘心嫁与四弟,才会如此思念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四弟即将领兵远征,今日在校场点阅兵将,一时无暇分身来看你,你是深夜在宫中独自行走流连,也是因为他了?”
  我正欲辩解否认,一阵淡淡的郁金香气息迎面而来,双手被他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他温热的掌心传递出一种奇异的热度,伴随着他身上的特殊香气,让我在恍恍惚惚之间心生疑惑,这位看似高洁俊雅的太子,竟然会屡次对我肆意亲近,其中必有缘故。
  他见我并未尽lì
  挣脱他,顺势一带,将我整个人拥入怀中,声音微带颤抖道:“小紫儿……我的小紫儿,眼下我该如何对你才好?我不知你因何故忘记了萧郎,可萧郎却不能忘记你……无论你对我做过什么,我都没办法恨你,难道真如师傅所说,我此生注定会遭遇一段孽缘么?”
  他拥bào
  着我的感觉虽然陌生,却并不惹人厌憎。
  我被他紧紧拥住,心跳渐渐平静下来,抬头注视他英俊秀逸的面容,心弦不禁微微颤动。
  他的双眉笔挺如墨画、明眸清朗如晨星,鼻梁挺直、薄唇弧线优美,十分俊美之中犹带三分刚毅、三分潇洒与五分飘逸,夜风将他鬓旁几缕发丝吹起,发尾轻拂过他丰泽的双唇,极具诱惑。
  与四皇子萧绩相处之时,我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感觉,眼前之人明明似曾相识,脑海中却并无与他相识的印象,他仅仅只是拥住我,已让我怦然心动,暗自揣测——
  难道眼前之人才是我真zhèng
  的“萧郎”?只因阿紫与青蒿刻意封印我对他的记忆,以致我对他的遗忘比任何人都更彻底,连半点痕迹皆无?
  我忍不住以小指拨弄开他唇角几缕发丝,眸光妩媚温柔,娇声道:“什么孽缘?我不记得以前之事了,你告sù
  我吧!”
  我手指轻柔拂过他双唇时,他恰好低头看我,与我的眼神相遇的一刹,情不自禁将我的指尖噙住一吻。
  他温润的舌尖轻轻舔舐着我,一阵阵麻痒的感觉从指端传来,我急忙缩回手藏在身后,娇嗔道:“太子,你居然咬我呢!”
  他紧搂住我的纤腰,将我抱起离地,恍若无人之境一般,忘情注视着我的脸,低声道:“紫儿……你几次三番狠心弃我而去,让我情何以堪?‘相思无终极,长夜起叹息’,东宫粉黛如云,若非孽缘,我怎会唯独放不下你?”
  他向下骤然低头,将双唇覆盖在我的嫣红唇瓣上,尽情吸吮流连,我身子悬空,只得伸手勾住他的颈项顺应着他。
  他的亲吻缠绵悠远,温柔中带着激烈的索取之意。
  我茫然中呢喃道:“萧郎……”
  他见我略有回应,将我紧紧搂在胸前,借着宽大衣袖遮掩,在空旷的御花园内肆意拥吻我。
  二人正在缠绵之际,突然闻听人声鼎沸,我耳畔响起数声惊呼,其中一人声音正是苗映香,急唤道:“妹妹!”
  一阵灯火闪耀,萧统轻轻将我身子放下地,眸光沉稳如水,看向来人。
  皇帝、苗映香与数名凝香宫侍女伫立在不远之处,一大排宫灯将他们的脸色照彻分明。
  苗映香惊睹眼前一切,吓得花容失色。她身侧的皇帝眼神沉稳紧盯着我,面带惊惶和愤nù
  ,周身却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息——那是帝王才会散发出的锐利杀气。
  萧统见皇帝目睹适才我们拥吻情景,迅速前行一步,跪倒在荷塘畔,挡在我身前道:“儿臣有错,请父皇责罚!”
  皇帝凝视他良久,怒色反而渐渐收敛,问道:“皇儿,你错在何处?”
  夜风轻轻吹起萧统的白色衣袖和发梢,他眸光依然镇定,应答道:“国难当头不思社稷,深夜在宫中行走游玩,此其一;罔顾宫规、行为不检,此其二;父皇即将出征,儿臣不但不能为父皇分忧解难,反而惊扰父皇,此其三。”
  皇帝冷冷道:“除此之外,还有没有?”
  他凝神片刻,答道:“没有。”
  皇帝回头向苗映香道:“爱妃,你本是一番好意前来寻找她回宫,朕欲与你同赏宫中夜景,岂料看到如此不堪入目之事!朕今日对你不住,纵使惹你烦恼,无论如何也要将此女……”
  苗映香神情惊惶,不待皇帝说完,急忙跪地叩首,垂泪哀求道:“皇上息怒,臣妾妹妹年幼无知,请皇上宽宥!况且她心有所属,与四王爷情投意合,只恐此事未必是她主动所致!”
  我见苗映香极力为我辩解开脱罪责,言语暗指太子对我心怀不轨,只恐她所言会激发皇帝对太子的不满,不由暗自着急。
  皇帝眼神果然变得无比犀利,逼视着太子,含怒问道:“朕再问你一次,除了那三错之外,你可还有错?”
  萧统犹豫了片刻,俊容微微变色,答道:“儿臣……不应对四弟妃嫔心生异念,败坏天理伦常。”
  他说出这一句话,似乎无比艰难,更似是百般不愿。
  皇帝目光沉痛,声音哽咽道:“皇儿,朕正是要你亲口说出此言!前番佛珠魇镇之事虽与你无关,你却不可推托遗失佛珠之罪,你一向行事谨慎,怎能如此粗心大意?你在西湖别苑内滞留半月,音讯全无,朕亦不想追究你为何如此。今晚朕亲眼目睹一切,你让朕如何评说你?”
  皇帝似是无限激动,步履踉跄不稳,苗映香急忙站起搀扶着他,柔声劝慰道:“皇上保重龙体,不必如此!”
  萧统静静跪地,聆听皇帝斥责,见皇帝气怒伤心至此,抬眸说道:“儿臣思虑有欠周全,且做出有失德行之事,是儿臣之错。”
  皇帝见他并不为自己分辨,眼眸中泪光涌现,颤声道:“你都承认了?你……皇后所言不假,今日东宫太子,早已不是昔日德行兼备的太子了,朕多年来对你的教导,全是枉费心思!”
  萧统伏地叩首,抬起头时,双眸依然平静如水,缓缓道:“儿臣才疏德浅,让父皇伤心失望,甘心领受父皇责罚,决无怨言。”
  皇帝含泪摇头,厉声道:“责罚?你难道以为朕不敢废了你么?”
  我见皇帝怒极之下竟然说出废太子之言,忙道:“且慢!”
  皇帝向我视来,沉声道:“你有何话说?”
  我向前一步,笑道:“皇上不必生气,适才情形众人皆共睹,是我主动勾引太子的,我对三王爷、四王爷所用的手段亦是如此,今晚之事与太子无关,请皇上处罚我吧!”
  皇帝所言遗失佛珠、封锁别苑音讯等等事件,太子的确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他身为太子,深夜与我在御花园中亲密,虽然行为不检,却算不上滔天大罪。
  今晚之事本因我而起,若非我主动撩拨他、故yì
  让他低头看见我柔媚眼神,他一定不会在室外对我恣意亲密,我却未曾料到会不慎惹出一场大祸,甚至有可能连累他失去太子之位,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袖手旁观。皇帝言语中对太子依然十分看重,我不如承担罪责,让他杀我一次发泄出心中怨怒,就不会再迁怒于太子,对他之品行生疑。
  皇帝听我说完,双眸寒芒迸射,面容显现出狠决之色,说道:“朕早知此事必有内情,皇儿们一个个举止失常,定是有人蓄意挑起纷争。你且如实招认,为何要如此戏弄他们?”
  我存心欲引他恼怒,故作娇媚之态,说道:“皇上不是已知缘故了么?我正是为了戏弄他们而戏弄他们!”
  皇帝气得浑身颤抖,冷声道:“妖女!你既然坦认此事,朕即刻就赐你白绫三丈,外加鸩酒一杯!”
  我微笑道:“多谢……”
  一语未了,萧统闻言神色遽变,不再矜持顾忌,起身向我飞掠而来,以手紧紧遮掩住我的双唇,急道:“她出身民间、年纪尚幼,生性肆无忌惮,说话不知轻重,父皇不要听她一面之词!”
  皇帝见他与我相距极近,怒斥道:“皇儿!你如此言行,成何体统!”
  萧统挺身挡在我面前,说道:“儿臣有一言,请父皇容儿臣说话!”
  皇帝按捺着怒意,沉声道:“你说吧!”
  萧统凝视着皇帝,缓缓道:“父皇一心向佛,佛曰世间无不可渡之人,宜慈悲为怀教化众生。她虽然性情顽劣,本性却纯真,不如将她送至佛门潜心修行数日,若能将其教化成端庄贤淑女子,亦为大善。”
  我万万不料他竟然想出这种方法来救我,咕哝道:“我才不要做小尼姑……”
  皇帝脸色本来稍有缓和,听见我的低语,立kè
  向身后内侍道:“赐酒!”那内侍唯唯诺诺应声欲去。
  萧统猛然回头视我,语气微带冷硬道:“此事由不得你,你非去不可。”随即向皇帝叩首道:“父皇,今晚之事儿臣已知错了,儿臣会在宫中禁戒十日闭门思过,请父皇速速下诏,将此女送至远离京都的庵堂修行。”
  皇帝微微颔首道:“若是有人日后问及此女去向,你如何解释?”
  萧统凝神答道:“祸国妖女,断不可久留于京师,父皇已令其了却尘缘。从今以后,无论何人均不得过问追寻其踪迹,违者以国法处置。”
  皇帝逼视他道:“若有人监守自盗,又当如何?”
  萧统道:“若是监守自盗,自然罪加一等。”
  皇帝似乎很满yì
  他的回答,合了一下双眸,叹息道:“皇儿,朕并非不肯让你们顺心遂意……朕半生征战,历尽艰辛方有今日局面,北魏乘天灾来袭,意图逐鹿中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日后恐更无宁日!朕的大梁江山早都要交与你,你万万不可让朕失望!”
  萧统叩首道:“请父皇放心,儿臣决不会再犯错!”
  我见他们父子和解,心头如释重负,不再担心此事会连累萧统受罚,眼珠转了一转,问道:“你们要送我去何处当尼姑?”
  数名皇宫侍卫手执粗大锁链走近我,苗映香料知此事再无挽回余地,急道:“皇上,不要如此对待臣妾妹妹!她只是一名柔弱少女,让她自己出家修行去吧!”
  我灵机一动,说道:“我想去镇江城外的莲心庵,能让我去那里么?”
  皇帝尚未回答,萧统起身淡淡道:“佛道殊途同归,在何处修行并无区别,你若想去镇江,让宫中侍卫送你前去。”
  苗映香见皇帝不说话,继xù
  哀恳道:“臣妾求皇上成全妹妹心愿!”
  皇帝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沉声道:“今晚就将她送走。胆敢透露今晚之事只言片语者,立斩无赦!”
  他们要将我驱逐出宫廷,我并不觉得难过,反而觉得有趣,只是担心苗映香被人暗算,乘道别之机悄悄对她附耳说道:“郗后并非宽宏之人,姐姐日后多留心宫中膳食,多多保重!若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望姐姐的!”
  苗映香似乎还不全然明白我话中之意,含泪叮嘱道:“妹妹亦要保重,在佛门修身养性,日后一定有再见之期。”
  皇帝携着苗映香之手远去,那些皇宫侍卫不再为难我,走近我道:“请姑娘上路。”
  我走出数步远,偷偷回头看萧统,只见夜空一轮孤月映照,他静静伫立在满池残荷畔,宽大衣袖随风飘飞,背向我而立。
  我心道:“今晚偶遇你,一时情错心动,反惹出这场风波。无论你是不是我的萧郎,从此以后我们再不会相见了,你只管安心做你的东宫太子,我一定不再给你惹麻烦。只是我这番人间游历倒是有趣得紧,没做成南康王侧妃,倒先要做尼姑去。我暂且先耐着性子做几日小尼姑,然后乘机溜走就是!”
  想到此处不觉暗笑,又想到四皇子萧绩,我跟随他来京数日,他对我悉心照拂,犹在满心期待皇帝赐婚。今晚我被皇帝暗地打发出皇城,料想皇帝语气坚决,连太子都不敢违抗他,萧绩必定不敢抗旨,心中一定愤懑不已。
  我见皇帝身影消逝不见,转身对萧统大声喊道:“太子殿下,如果四王爷前来寻我,麻烦你帮我转告他,谢谢他对我的照顾,来生有缘再见!”
  他缓缓道:“我一定帮你转告四弟,你还有话给别人么?”
  我想了一想,京都中并无熟识之人,说道:“没有了,谢谢你。”
  他应道:“不必客气。”
  他虽然语气温柔,却始终不肯转身看我一眼。
  我走到皇宫西门处,轻轻跃上出宫的马车,对驾车的车夫笑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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