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风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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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躲藏在芭蕉叶的绿荫中,听见他们对话,原来皇帝萧衍见太子离京多时,命人前来催促他返回皇宫。
  萧统似乎下定决心离开,明日清晨就是我们分别之时。
  我心中一阵阵难过,没有再听下去,悄悄回到水阁上等待着他归来向我提及回宫之事。
  过了不久,水阁外响起了他的脚步声。
  我假装若无其事,拈起妆台上盛放凤仙花汁的小金盒,用细笔蘸起调匀的汁液,将甲片熏染出淡淡的粉红色泽,左手的指甲涂完后再换右手持笔,却不似刚才那般顺手,指尖一颤,一滴红色的花汁落在妆台上。
  一只手自身后伸来,轻轻接过我手中的绘笔,说道:“让我来。”
  我忍住黯然的情绪,乖乖将手指伸展开,看着他一笔又一笔替我精心描绘染色。
  他上好色后细心对照我十指甲片色泽,似乎很满yì
  ,抬头对我说道:“紫萱,看看我绘得如何?”
  我微笑道:“萧郎,你以后能够经常为我如此添妆么?”
  他明眸中带着无穷无尽的眷恋之意,看向我轻声道:“当然能。只是眼下我们不得不分开一些时候了。”
  萧统对我全无隐瞒,直言即将返回皇宫之事,这一切早在我意料之中。
  我静静听着他说话,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娇嗔着、纠缠着让他抱我。他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必定他的理由,如果我这样做了,只会让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抉择。
  他拉着我的手移步窗下,远远眺望西湖,说道:“紫萱,我不能带你一起回皇宫去。皇宫并非自由之地,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想逃离那里,我曾经想过迎娶你入东宫为妃,可你并不适合……倘若有一天我不是太子了,我一定带着你泛舟五湖四海,游遍天下美景。”
  我轻轻点了点头。
  他凝视我良久,说道:“父皇有诏命,我先回宫去。你喜欢西湖风景,不妨安心住在别苑中等候我回来。我早已安排好一切,不会有任何人约束监视你了。”
  我蓦然想起那日在荷花池畔,他对我说道:“为了你,我愿意……”时的奇异神色,据刚才陈安所言,皇帝似乎在别苑中安插了不少耳目,却探听不到半点消息。
  为什么呢?
  难道萧统为了保护我,曾经暗中对那些皇帝派遣在别苑中的耳目进行过某些警告或者要挟?
  我看着他,带着疑惑问:“萧郎,你对别苑中的宫人做过什么?”
  他略有犹豫,才缓缓道:“我给他们服食了一种对身体无害的药物,必须定时拿到解药才能免除痛苦,那解药都是寻常药材,极易配制,只要他们不将别苑中情形透露出去,不会有任何损伤。”
  我心中暗暗吃惊,我早已猜到他可能会使用了一些不太光明的方法,否则那些忠诚于皇帝的人一定不会轻易听从他的命令。
  萧统本是一个光明磊落、宽宏善良的谦谦君子。
  数年来,他将万事隐忍于心,从不借助任何手段伤害任何人,顺从着皇帝的意旨做一个循规蹈矩、完美无缺的东宫太子,得到了举国上下的尊敬和信服。然而现在他所做的一切,不但违背了他一贯的原则,而且开始对信任支持自己的父皇阳奉阴违。
  是怎样的决心才能令他作出如此大的转变和牺牲?
  是怎样的感情才能令他失去一贯的理智宽容之心?
  我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眷恋,扑到他怀中。
  他拥着我,在我耳畔轻唤:“明日一别,只恐相思,更无终极。”
  我抬头迎向他清澈的眸光,问道:“你要回去多久呢?”
  他道:“至多一月,我将国中诸事提前处理好就来杭州看你。我只是担心你在这里孤独寂寞,你若想去别的地方走走,亦无不可,记得到时候返回别苑,以免我费尽心思四处寻找你的踪影。”
  他说至此处,微微停顿,用手托起我的脸道:“不许再偷偷溜走了。”
  我红着脸,支支吾吾说:“我才没有偷偷溜走,只是……只是……”
  他低头柔声道:“你没有‘偷偷’走,是我睡着了没发xiàn
  你走,没有留住你。倘若不是那日在镇江与你和三弟重逢,我今生都会引以为憾。三弟至今都还在暗中寻访你的踪迹。”
  我第一次听他在我面前明明白白提及三皇子萧纲,语气中微带调侃,又想起他昔日暗讽“鱼戏莲叶间”之语,料想他早已猜到我和萧纲曾经行迹暧昧,只是从来不肯明言而已。临别之前他有意重提旧事,似乎是婉转提醒我,不要忘记如今与他的盟约,不能再心许他人。
  他见我微微怔住,随即拥紧我道:“紫萱,萧郎疼爱你之心,天地神明可共鉴。答yīng
  我,今生今世都不要背弃我,只相伴于我一人身边,好么?
  我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萧统带着数名随从离开杭州,返回建康皇宫。
  我独自在西湖别苑中住了三日。
  廊檐下的金丝雀、荷花池内的金鲤鱼们一见到我的身影就开始惊慌逃窜;我每天用法术“催化”院内亭亭玉立的相思树,让它迅速枝繁叶茂,侍女们却不得不动用刀剪替它修整枝条;附近湖中的荷花、莲蓬也被我摘得只剩下零星的几朵。
  我依然百无聊赖。
  第四天夜晚,我独自抱着隐约留有郁金香气的竹枕,躺在水阁的竹榻上翻来覆去无法成眠的时候,突然萌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
  萧统政务缠身,不能前来探望我,但是他并没有说过我不可以去看望他。他一直以为我是一名凡间柔弱少女,时刻担心着我的安危,却没有想到过我是一只会法术的小狐狸。建康距离杭州并不远,如果我悄悄混入皇宫,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意wài
  而且惊喜。
  虽然我的法术并不高明,还远远没有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但是,我只要动用一点隐身术,禁卫森严的皇宫对我而言就如同无人之境,我可以顺利进入东宫见到他。
  我想到这些,迷糊中仿佛又见到他嘴角绽放出一缕开心的笑容,暗自开心不已,想像着他的模样甜甜入梦。
  次日,我留下一封书信给别苑中照顾我的侍女,只告sù
  她们我前往附近州府一行,一个月之内就会返回,并未说明前往皇宫见萧统,以免她们担心或者横生枝节。
  我临走之时发觉水阁中有萧统替换的男装,好奇将那衣服裁剪了些许,试穿了一番,发觉还算合身,我梳理好头发,学着他的样子手执折扇,在镜前自照,还颇有几分少年公子风范,于是就穿着这一套男装前往京都建康。
  建康城高大巍峨、气势恢弘,我仰望了一下方位,皇宫似乎是在建康城南面,西门处悬挂着一口大钟,发出阵阵鸣响,帝王之气显露无遗。
  我进入西门不久,恰巧遇见一大队官差模样之人骑马经过,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四王爷返京,闲杂人等不得挡路,速速闪开!”
  我急忙低头闪避到一间茶楼旁边的僻静小巷内,向外面大道上看过去。
  一匹高高的褐色骏马上骑乘之人正是四皇子萧绩,他身着一袭淡紫色的丝衣,领口衣袖处都绣着云状花朵,剑眉紧簇、眼神幽邃,态度依然倨傲无比,旁若无人一般经过城门。
  他的马后跟随着一乘银缎小软轿,因天气炎热,竹制的轿帘遮掩得并不严实,缝隙中隐隐露出粉红色的一角纱裙,那粉红色的绢纱质地极好,如同云霞幻影般灿烂夺目,仔细看去,却又若有似无。
  轿中之人必定是年轻女子无疑,我惊讶那纱裙的美丽,不觉盯住多看了几眼,忽然只听轿中之人轻吟了一声,轿旁跟随的侍女忙道:“公主!”
  萧绩冷冷回头顾盼了一眼,说道:“早就说过不用你跟来!”
  那女子声音极为娇媚宛转,在轿中应道:“月鸾只是犯了心口疼的旧疾,没有大碍,是我的错,又让王爷担忧了。”
  萧绩似乎想发作,却隐忍不发,继xù
  策马向前疾驰。
  我见他们去远,从小巷中走出来,心中暗暗疑惑。
  那晚竹林中追捕我的四名黑衣人曾经对答,提及四皇子萧绩有一名侍妾“月鸾公主”,应该就是此女无疑,但是,她既然是“公主”,应该和安吉公主一样拥有高贵地位才对,怎会沦为皇子萧绩的侍妾呢?
  看来这萧氏皇族之内的关系果然错综复杂无比,萧统不肯让我进入皇宫,或许正因此故。
  将近日落之时,我辨认着皇宫的方向,走到一带朱红色的高墙之外,大约还有数十丈远,早有一队皇宫侍卫大声喝道:“皇城禁地,平民不得擅闯!”
  我急忙闪身退后,心中默念符咒,启动隐身之术,隐身术是所有狐族法术中最难修习的一种,较之隔空取物、设置幻象等等更难十倍,我对自己的法术并没有太多信心。
  我将符咒念过数遍后再尝试着靠近宫墙,那些侍卫竟然没有吆喝驱逐我,我心中大喜,料想法术成功,恰好此时一辆承载宫中御膳坊日常备用之物的大马车经过,我攀援上车驾,马车一路飞驰进入皇宫,沿着平坦笔直的宫中道路行驶。
  我举目四顾,见皇宫中气象繁华,处处亭台楼阁千重,锦堂画栋、彩阁雕檐,果然与民间大相径庭。
  途经一座大园子,内有人工造就的各种美景,假山、小桥、流水、秋千架,无一不是精致异常,还间植着牡丹、芍药、凤尾草、龙爪花等等奇花异草,茂密的绿柳、君子竹、紫松迎风摇曳,水阁凉亭不计其数,仿佛蓬莱仙境一般,似乎正是御花园。
  梁国的皇宫原来就是齐帝萧宝卷的宫院,阿紫曾经化身为萧宝卷的潘贵妃在皇宫住过一段时间,我想起那美丽的御花园中曾经有过她袅娜娉婷的身影,心中不由暗自激动,跳下车辕向花园内走去。
  花园中小径弯弯曲曲,我沿着白玉雕栏行走,一边赏玩园中风景,一边寻找前往东宫的路径,我欲弯腰轻嗅一株木兰的香气时,几名宫中侍女手托金盘迎面走来,似乎正在议论什么。
  她们身着绛红色绫罗宫裙,水袖飘逸修长,发髻上插着一模一样的精致三股凤头金钗。虽然她们看不见我,我唯恐阻挡她们的去路,轻巧越过栏杆,落在花圃内一株芍药花旁。
  却听见其中一名侍女叹息道:“皇后娘娘前日又犯症候了,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惟有冰镇的莲子汤还喝得下几口去,眼见一天比一天消瘦。太医诊视了又说无妨,这每天的膳食,实在让人为难!”
  另一名年幼侍女同样哀叹道:“最近气候不好,我们董淑仪娘娘也病了……各宫娘娘们凤体都违和呢,听说东宫太子妃娘娘也病着。”
  那先前说话的侍女道:“东宫娘娘的症候哪里是病?分明是喜,只是时候还不久,娘娘不肯让太多人知dào
  呢。”
  一名年长些的侍女忙阻止她们道:“东宫之事,不要四处传说!”
  那年幼侍女忙道:“姐姐放心,我们再不敢说了。”
  我听见这一句,顿时怔了一怔。
  “东宫娘娘”,所指正是太子妃蔡元姬,萧统曾对我说过他们结发十几年元姬并无所出,皇帝才会替他另娶沈忆霜为妾,却不料沈忆霜连续小产,不得已出宫回乡养病。
  我隐隐觉得这些事情必定有所关联,如果蔡元姬与沈忆霜如果能够和睦相处,一定不会将沈忆霜送出皇宫外,沈忆霜才出宫不久,元姬竟突然有了身孕,萧统从杭州返回东宫听见这样的好消息,心中想必万分喜悦。
  我只要一想到他和元姬的恩爱情形,心头还是忍不住难受,手微微一动,不觉将一大朵红色芍药花折了下来。
  那侍女眼尖,大为惊奇,叫道:“咦,姐姐们快看,这朵芍药花儿突然自己折断了呢!”
  那年长侍女道:“想是风吹折的,不须如此大惊小怪!晚膳时辰将至,你们淑仪娘娘还等着用燕窝汤,快走吧!”
  她们并不追究,在前方岔道处各自分头而去,我料想那年长侍女必定是东宫之人,遂悄悄跟随在她身后,心中暗想:无论稍候在东宫内会看到他们如何亲密,我都不能激动,一定要相信萧郎待我之真心诚意。
  夕阳西下,一座恢弘大气的宫殿伫立在皇宫东侧,地面、宫墙所用砖瓦都极其精致,殿门处上书“东宫”二字。
  微风乍起,鼻端仿佛又传来隐隐的郁金花香气息,东宫是萧郎的家,是他生长了二十几年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我觉得无比亲切。
  那年长侍女进殿门时,守门的小内侍机灵,忙跑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金盘,说道:“凝翠姐姐辛苦了!”
  凝翠轻声问:“殿下回宫了么?”
  小内侍摇头道:“还没有,想必今晚又是在御书房中批阅奏章了。”
  凝翠一边走,一边回头说道:“到了三更时分,记得送些点心去御书房,回来向娘娘禀报一声,以免娘娘惦记。”
  我随她进入东宫,立kè
  看见正殿外廊檐下站立着一位美人。
  她身着绛紫色薄锦缎所制宫裙,头戴一枝九凤珠钗,凤口衔着数颗圆润珍珠,明眸如水、黛眉如画,高鼻小嘴,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她身上透出一种皇妃的高贵端庄气息,还隐约有着飘逸出尘的风韵。
  我并不惊讶蔡元姬的美貌,却惊讶她的气质居然与萧统如此相似,简直就是同一种类型的人,或者可以如此解释,他们九岁开始就相伴在一起,天长日久,身上自然会有对方的影子存zài。
  沈忆霜黯然离开东宫,并非毫无缘故,十几年结发之情与数面之缘的短暂心动相较,萧统的心未必就会偏向新欢,更何况元姬此时有了他的孩子。
  我开始有了一点点的担忧和惶恐。
  凝翠走到元姬身前,躬身行礼道:“奴婢亲自去御膳坊制了些甜汤来,都是娘娘素日最喜欢的,娘娘可要尝一尝?”
  元姬的一双明眸遥望天际晚霞,并不回头,说道:“怎么又取甜汤来?不怕她们疑惑么?”
  凝翠低声道:“娘娘请放心,奴婢取了不少酸梅,御膳坊只当是娘娘要用,并无疑心。娘娘本是讨厌那些酸涩之物,何苦去吃它……”
  元姬秀眉微挑,无奈叹息道:“既然装,自然要装得象些才是。”
  凝翠四顾无人,附耳悄悄道:“娘娘的计策果然不错,咱们越是故yì
  遮遮掩掩,装作不小心留下些蛛丝马迹,皇后那边就越发以为是真的……”
  元姬似乎无限感伤,凝眸说道:“凝翠,这些手段,还都是沈妃教会我的。”
  凝翠低声啐道:“太子殿下何等精明,只是不肯说破罢了!沈妃自进东宫之日起,奴婢就知dào
  她的心思,无非仗着殿下新宠,觑着娘娘对她宽宏大量、事事忍让着她,几次三番兴风作浪,如今被殿下逐出宫外,只是自食其果,怨不得别人!”
  元姬并未应答她的话,却露出一丝微笑道:“凝翠,还记得我们刚进东宫的那一天么?那天的晚霞和现在一样美,红得象火焰,你还说,那晚霞的颜色,就和我身上的衣服一样。”
  凝翠垂首道:“奴婢当然记得……那一年,奴婢十岁,娘娘才九岁,太子殿下也才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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