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露何时及
萧统头戴金冠,手执一柄象牙色水墨画折扇,他身着的白衣面料极其轻薄,镶嵌着一根根金线,较之兰陵祭祖时显得雍容华贵许多。
我乍见萧统的身影出现,一阵莫名的慌乱袭上心头,因马辔被萧纲紧握住,欲逃而不得。
与他的眸光相对之时,我发觉他看向我的眼神温和而纯净,并没有半点尴尬和不安的神色,心中顿悟,渐渐镇定下来。
我对他施用过法术,他对我的记忆应该只有夕阳下在仙人湖畔遇见我跳舞、助我开启脚踝上的玄铁锁链一事,那晚天降雷雨及次日清晨我独自离开太子别苑的情形,他决不会记得。萧纲与我意wài
重逢尚且微有嗔怒之意,而他却没有任何情绪,足见法术已将他的记忆全然抹去。
萧纲见我微怔,向我说道:“下来吧,过来一起拜见我大哥!”
我跳下马,假装与萧统并不相熟,向他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萧纲如同那日扶我登舟之时一般,顺势握住我的手,对萧统道:“那日我对大哥所言欲带回建康之兰陵少女就是紫萱,她因家中变故匆促离开兰陵,所以未能见到她的家人。”
萧统见萧纲拉着我的手,目光刷地向我们的双手连结处投射而来,注目我们一瞬,微微点头道:“我们在兰陵有过一面之缘。六妹顽劣,欲夺她心爱宠物,用玄铁锁链将她们锁住。我恰好在仙人湖畔看见她,曾命六妹将钥匙交出替她解锁。”
我见他只谈及替我寻觅锁链钥匙一事,更加放心,坦然说道:“多谢太子殿下相救之恩,我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致谢,实在惭愧。”
萧纲看我一眼,神情略有变化,说道:“原来你们早在兰陵见过面。你被六妹锁住,为何不告知我?当时想必受了不少折磨吧?”他将手指在我掌心轻轻抚摩,语气中蕴涵无限关切之意,却似乎有意在萧统面前对我如此亲密。
我感觉有些微痒,挣脱他的手,说道:“没有。玄铁锁链只锁了我半日,太子后来命人送钥匙与我了。”
我们一起进入驿馆内,席地而坐,驿馆驻守官吏不敢怠慢,急忙奉上茶水,说道:“因未至三伏,官邸中不曾备用寒冰,请二位殿下宽宥!”
萧纲皱眉说道:“你难道不知本王每月都会来镇江么?怠慢本王事小,大哥是当朝太子,难得来镇江一次,你在此驻守了三年,越来越会当差了!”
那驻守官吏知他暗含责备,急忙垂首跪地,说道:“下官知罪!”
萧统饮下一口茶水,道:“你不必如此惶恐。沈太傅故居距离此处并不远,我并非专程来此歇息,只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你们在此驻守情形。”
萧纲见他出言,不再叱责那官吏,示意他退下,问道:“大哥此次前来,是为了看望沈妃么?”
萧统眉心微簇了一下,俊容微露不忍之色,说道:“她在东宫内养病一直不见起色,太医道是忧思过虑郁积所致。镇江系她自幼长成之地,或许在此处静养能够让她放宽心怀,早日痊愈。”
萧纲道:“沈妃虽然娇弱,应无大碍,大哥不必过于担忧。我竟然不知大哥是何时出京的,若是知dào
,一定与大哥同行。”
我见他提及沈太傅故居,明白他此行是前来探望沈忆霜,心头顿时浮现沈忆霜在佛堂内哭泣时苍白柔弱的模样,心中暗暗想道:“沈忆霜对他一片真心,他迫于无奈才将她安置在镇江,炎热暑天不辞辛苦,百里往返只为见她一面,看来待她之心亦是无限真诚。”
我心中思绪飘浮不定,接连喝下数口香茗,额间渗出轻汗。
萧统似是无意,将手中折扇舒展开,扇面轻摇之际,一阵微风拂过我的发梢,顿时感觉无限清凉。
萧纲见状,取出身边一把黑色洒金折扇,一边替我扇风,一边对萧统道:“大哥,我准bèi
五日后回京。”
萧统站起身道:“时候不早,我先行一步。五日之内我不会离开此地,你若有事,就到沈府来找我。”
萧纲相送他出门,说道:“恭送大哥,大哥回京之时,小弟一定在城门相侯。”
萧统带着两名随从上马而去,身上那一缕淡淡的郁金香气随风飘远。
我站立在驿馆门前几株密树下,见他们背影逐渐远去,重新戴好黑纱斗笠,准bèi
离开驿馆前往杭州。
萧纲转过身,问道:“你这就要走了么?”
我点头说道:“你来此视察民情,我不打扰你办理公务,就此告辞了。”
他闪身拦在我身前,眸光微闪,说道:“紫萱!有一句话,不知现在我说出来,是否会让你觉得冒昧唐突?”
我见他言辞闪烁,道:“请讲。”
他轻舒一口气,坦诚说道:“令姐既然不知所踪,婚姻大事你可自己作主,我想问一句,不知你可愿意做我的王妃?你若是愿意,我此次回京就会求父皇恩准,立你为晋安王侧妃,迎娶你入王府。”
我从未想过与人间男子有所纠缠,更从未想过嫁人之事,却不料萧纲仅仅与我见过数面,就一本正经向我求婚,似乎极为郑重其事,忍不住娇笑出声道:“你要迎娶我入王府?”
萧纲不知我何意,又说道:“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只要你跟随我,我保证一定会真心真意待你,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况且,灵宾她性格温柔,并非妒妇,决不会象东宫那样……”
我觉得好奇,问道:“东宫怎么样?”
他随意说道:“今日你可听见我与大哥所言?沈妃分明在东宫已无立足之地,大哥才会将她送出宫来,亦可保护她。”
我追问道:“难道太子妃是妒妇么?”
他并不回答我,注视着我道:“我们先说我们的事情。你今年多大了?”
我心道:“我出生之时,你尚且不知在前几世轮回中,若是算起小狐狸的年纪,我今年该是一千零二岁了。”见他认真询问,答道:“十几岁吧。”
他不禁微笑,突然伸手将我拉近他胸前,低语道:“你连自己的年龄都记不清了么?”
我无意中跌入他胸怀之内,与他的身体紧密接触,隐约听闻他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又想起那晚和萧统相拥的亲密情形,不禁脸色微红。
他们虽然同是年轻男子,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萧统的身体温暖坚实,在他怀中我只觉得无比舒适与安全,他身上郁金香的味道,更让我眷恋不已。
萧纲身材与其兄极为相似,他的一举一动都透出无限真挚,那清新的男子气息让我无法不怦然心动,贴近他的时候,我隐隐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相融的感觉,并不想反抗或者推开他。
驿馆地处偏僻,正午之时烈日炎炎,官道之上几乎无人经过。
我们隐身在密林中,我背倚着一棵大树,萧纲伸手抚触我柔滑的脸颊肌肤,低声说道:“紫萱,我喜欢你……”
我犹豫着伸手拥bào
他的细腰,他感觉到我触及他的腰间玉带时,紧紧拥住我,吻上我的双唇。
自从那晚经lì
过与萧统的密吻,我知dào
自己该如何回应男子的亲热举止,轻轻开启唇瓣,让他舌尖自由探入,辗转吮吸我唇齿间的芬芳气息。他的吻较之萧统更热烈、更激动,我半合着双眸,任他恣意采撷。
萧纲亲吻我片刻,欣喜不已,说道:“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可人儿……如果你觉得此时婚嫁太过于仓促,我愿意等你。我怎能放心让你孤身一人前去杭州?如果你执意前往,我陪同你一起去可好么?”
我喘息稍定,眼前却不断浮现萧统的身影,不料自己竟然会与萧纲如此缠绵亲吻,心中一时纷乱无比,摇头道:“不,我想一个人去。”
萧纲眼中略带失望之色,依然拥住我道:“那你能在镇江多盘桓几日么?我们难得一见,下次不知何时何地,方能有缘再聚。”
我见他人品洒脱,并不执意纠缠,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点头应允。
萧纲遥望太湖的方向,说道:“太湖的荷花如今正当盛时,我们一起去赏荷花、采莲子,明日一早我前去接你,你住在何处?”
我答道:“我住在莲心庵旁的竹庐中。”
萧纲携着我的手,轻声道:“你怎么能住如此简陋之所?我常来镇江,此地设有一所别苑,你若是不介yì
……今晚随我一起前去那里可好?”
我见他语带犹疑,抬头见他俊朗的面容带着几分暧昧之意,迅速摇头道:“不用!”
他面容极为尴尬,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你了。”
我见他如此,顿时明白他的“顾忌”,惟恐我视他为轻薄登徒浪子,急忙道:“我不是疑心你……”
他拉着我的手从密林中出来,爽朗笑道:“没有关系,紫萱,我就是喜欢你这直率纯真的模样。”
我告别萧纲,回到竹庐中,将静心师太所赠卷册展开细读,不觉将近日暮时分。
林中暑气犹存,我如同往常一样,将身上衫裙脱下,赤足走入山溪中沐浴,信手拍打着水面,撩起串串水花。
隐约之间,我只觉身后传来一声微响,以为还是昔日那只可爱的小松鼠,并未回头看它,咯咯笑道:“快出来吧,不然我又要用水滴砸你的小脚了!”
等待了许久,身后却毫无动静。
我心知有异,正欲发出水滴,竹林中倏地窜出四个蒙面黑衣人,他们的眼睛皆蒙在黑纱之后,身材高大,手中皆持有银色锁链,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
来者不善,他们对我虎视眈眈,却不知来此何意。
一人走近山溪,语气虽然尽量柔和,却依然生硬,说道:“我等奉命前来,请姑娘随我们走一趟。”
我假装害pà
,怯怯喊道:“你们不要过来!我和你们无冤无仇,是谁要捉拿我?”
那人道:“主人捉拿你并非因为有冤仇,恐更多是出于一片爱hù
之意。”
我眼珠转了一转,问:“你们主人想见我?”
那人道:“不错。”
我羞涩低头,微叹道:“我手无缚鸡之力,何劳你们如此兴师动众?我随你们走,只是……请你们回过头去,让我将衣服穿好。”
那人向其余三人示意,同时转身背向我,我从溪水中跃起,将翠绿衣裙披于身上,向竹林中飞速逃逸。
他们发觉我窜逃,立kè
分别从不同方向张望,却并无一人猜测到我跃上竹庐屋顶,藏身在竹叶中,我身穿翠绿衣裙与竹叶颜色并无差异,夜晚几乎辨别不出。
一人跌足叹道:“坏了!四王爷早有预料此女诡计多端,提醒我们多加防范,我们难得一路寻访至此,却还是让她逃掉了!”
与我对话那人似有疑虑,环视竹林道:“不过短短片刻功夫,逃得无影无踪。只恐她异于常人,若是普通良家女子,怎会独自居住于冷清山间?昔日她在兰陵所居青石畿,同样让人觉得诡异。”
微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一人不觉打了个寒颤道:“难道她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如实禀报四王爷。”
那人叹道:“王爷手下密探尽数出动,寻找此女踪迹多时,如今好不容易在镇江发xiàn
她的踪迹,以为守株待兔必定能够手到擒来,四王爷怎能甘心?我们空手而回,今晚一番罪责是免不了的了!”
先前一人道:“四王爷一向潇洒倜傥,王府中美人众多,他怎会如此放不下这女子?她虽然美,稚气犹存,怎及月鸾公主风情万种?前日月鸾公主在月下弹筝,那姿态着实曼妙绝伦……”
我见他们提及主人侍妾时,竟然语带猥亵、口无遮拦,不由深深厌恶其人品。太子萧统与三皇子萧纲身边随从皆是温和庄重、进退有礼之人,料想四皇子萧绩平日对这些手下之举止言行并未多加管束。
有其主必有其仆,此话果然不假。
他们站立了片刻,依然无法辨别我逃逸的方向,且听一人说道:“我们失手倒不要紧,不过区区一名女子……若是太子那边失手……”
另一人轻咳数声,示意他不可再说,失望下山而去。
我心中微动,那萧绩暗中搜查我的踪迹,似乎已至镇江,却不知隐身在何处。此人行事阴沉,私养大批密探,其目的决不仅仅是为了搜罗美人,而且似乎时刻留意着太子萧统的动向。
萧统此时应在沈府中,沈忆霜见情郎远道而来探望自己,必定芳心大悦。据那黑衣蒙面人所言,似乎萧统今夜会遭遇某些事情,很可能会有危险。
我不再犹豫,从竹庐顶上一跃而下,借着夜色掩盖,向山下沈府的方向而去。
日间前往镇江城时,我曾经路过沈府宅院,不用花费太多时间寻找,很快就到了后门之外。
我攀上一棵大树,见后院马厩中几匹雪白的马儿低头吃草料,正是萧统他们所骑乘的骏马。
后花园中有一所小楼,隐约透出灯光,楼窗半敞,室内粉纱灯下,沈忆霜身着一袭素白绸衣,侧影柔如弱柳,似在提笔向案上临摹书画。
片刻后,她将墨笔放下,轻轻吟道:“紫兰初叶满,黄莺弄始稀。石蹲还似兽,萝长更胜衣。水曲文鱼聚,林暝雅鸟飞。渚蒲变新节,岩桐长旧围。风花落未已……”
她轻声咳嗽几下,微笑向身后说道:“殿下看妾身这幅晚春图,可曾将殿下诗中意境描绘出一二?”
萧统身着一套对襟月白纱衣,走近她身旁,审视片刻后,轻轻说道:“花鸟虫鱼栩栩如生,晚春之时兰草丰沃,你笔下之兰虽有神韵,犹缺几分茂盛之姿。”
沈忆霜似乎对他无比敬服与仰慕,略带羞惭之意,说道:“殿下慧眼,是妾身忽略了,再重新画过……”
萧统接过她手中墨笔,搁置于砚台之上,柔声说道:“身子这么弱,何必如此劳神?待你大好了,回宫再画不迟。”
沈忆霜见他靠近,不再矜持,顺势倚入他怀中,低头啜泣道:“妾身福薄,只恐时日无多,不能返回东宫侍候殿下了……”
萧统轻抚她散垂双肩的柔美发丝,唤道:“霜儿不要如此,你并无大病,只须静心休养,自然无碍。”
我见他们二人神情亲密,心中想道:“人间夫妻竟能如此相契,他们意趣相投,互作诗画,着实让人羡慕。传说西王母身边织女亦曾偷下凡间嫁与农夫牛郎,如今二人虽被天河阻隔,却有一段难以忘怀之幸福时光。我若能得一知心解语之男子长伴身边,岂不胜似朝云暮雨?即使他难免生老病死,总有几十载相聚光阴,日后回返翠云山之时,再将他遗忘就是。”
思及此处,却突然隐约感觉到小楼四周气氛十分怪异。
我动用法术凝神观测,见数名黑衣人悄悄跃上小楼屋檐,他们着装打扮与竹林中所见四名黑衣人相似,手中所持暗器却并不相同。
他们看准时机,齐齐出手,数道银光闪烁飞入楼窗之内,向萧统与沈忆霜袭击而去。
我心中大惊,原来他们所言之事竟是趁太子出东宫之机会,暗中图谋刺杀他,四皇子萧绩看似对太子萧统恭谨温顺,实则包藏祸心,欲除之而后快。
我正欲施用法术解救他们,却发觉萧统与沈忆霜的身影倏地双双从案前消失,那些暗器虽然袭入小楼内,却尽数落于地面,并不曾伤害到他们。
萧统四名随身护卫在楼下值守,发觉有变,怒叱而出,大声喝道:“何方大胆狂徒,竟敢谋刺太子!”
那些黑衣人一击失手,立即飞速撤离,并不滞留,顷刻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不久之后,萧统携着沈忆霜的手从小楼中走出,对那些护卫淡然说道:“日后多加防范,不必追赶了!”
沈忆霜惊魂未定,面容更加苍白,低声道:“是谁用心如此险恶?若非殿下处处留心,妾身今晚便要丧命于此处了。”
那护卫恨恨说道:“他们的目标本是太子殿下,殿下出京一路都有人暗中跟随,不得已才换道而来,却不料还不肯罢手,实在欺人太甚!”
沈忆霜默然良久,眼中含泪,对萧统道:“殿下以后不要再来看望妾身了,若是有所闪失,妾身担当不起…”
萧统面容沉静,说道:“他们的手段不过如此,伤害不了我的,你别怕。”
一名小丫鬟从前院走来,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对萧统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三王爷遣人前来说明日在太湖畔赏荷采莲,询问殿下与娘娘可愿同往。”
萧统看了沈忆霜一眼,说道:“娘娘尚在养病,此次我们就不去了。”
那丫鬟正欲转身回话,沈忆霜叫住她道:“且慢。”随后抬头对萧统道:“太湖荷花本是我们家乡美景一绝,三王爷既然盛情相邀,殿下难得出宫一趟,何妨应约前去?我闷在家中日久,出去走走,或许好得快些。”
萧统见她愿意前往,轻轻点了点头。
那丫鬟领命而去。
我在树间听见他们的对话,见他们准bèi
一起赴萧纲明日赏荷之约,悄悄回转竹庐中。
次日,晨曦初现之时,我换好衣裙下山,萧纲果然如约在山下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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