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纷可扫
昨夜雷雨狂风大作,小亭外新柳初发,嫩绿的枝叶被风雨摧残,片片凋零,数片柳叶坠落于地,颇为可惜。
萧综缓缓站起,眼角泪痕未干,弯腰捡拾起一片落叶,难以抑制心中怨愤,说道:“东昏侯!父皇本是天子,萧衍竟然如此侮辱父皇,儿臣若不报此仇,实在枉为人子!”
萧宝夤随同站起,眼中投射出怨毒的光芒,说道:“贤侄,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萧衍子嗣众多,贤侄若是与之玉石俱焚,难免会有人继承大统。若是太子登基,不但无害,反而大利萧梁!莫若等待时机……”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萧综似有所悟,收敛激动的神色,说道:“六叔所言,侄儿记下了。”
萧宝夤将面巾蒙上,将那块白骨揣入怀中,上马说道:“此地不宜久留,京城耳目众多,我亦不便时常前往,若有消息,我会命人传信与你,贤侄多加保重!”
萧宝夤迅速离去,天色将明。
萧综面东长叹,审视亭中落叶,似乎有感而发,嗟叹道:
“悲落叶,连翩下重叠。落且飞,从横去不归!悲落叶,落叶悲,人生譬如此,零落不可持!悲落叶,落叶何时还?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
我暗中听他信手拈来此辞,悲叹自己命运如落叶般飘零无定,暗藏一种身不由己之悲凉感觉,不觉深为佩服。
太子萧统、三皇子萧纲均是才华横溢之人,二皇子萧综亦是如此聪警善文,萧家其余五位皇子气质均与其相差不远,其父皇帝萧衍必定是极为风雅之文士,且能率大军攻入建康城夺取皇位,可谓文武全才。
今日萧综从嫡亲叔父萧宝夤处得知自己真实身份,心中对继父萧衍无比痛恨,只恐日后宫廷生变,不得安宁。
他们正欲离开小亭,远处数匹马飞奔而来,隐约听见少女如银铃般的娇笑声:“二哥叫我好找!”
那少女身穿大红色锦缎褶裙,手握马鞭,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正是那日将我和青蒿罩于天罗地网之中的安吉公主。
那侍从神色惊慌,忙对萧综道:“二王爷,是六公主!奴才决不敢透露半点消息与她,不知六公主是何时跟随而至……”
萧综毫无惧色,淡然道:“不用担心她。”
他们说话之间,安吉公主将马停住,对萧综噘起小嘴,撒娇道:“二哥真坏,昨天还答yīng
人家一起去打猎,幸亏我今天起得早,听奴才们说你出城往东来了,急忙赶过来,差点又被你丢下了!”
萧综看着她,忽然微笑道:“我不是在此处侯着你么?我打探到东郊有一片密林,极多珍禽在那里栖息,你可要随我一起去?”
安吉公主笑逐颜开,说道:“我要去!二哥带我去!”
萧综跃上她所乘坐的枣红马,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柔声问道:“还生二哥的气么?”
安吉公主竟然毫无顾忌搂住他的长腰,微笑着摇了摇头,亲亲密密靠在他胸前,二人共骑前行。
跟随的侍从皆无惊讶之色,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我见萧氏兄妹之间十分亲昵,想起阿紫曾对我讲过浑沌初开之时,洪水泛滥、人类灭绝,只有伏羲和女娲兄妹两人,他们为了重续人烟,请示天意许可结为夫妻,其后儿孙世代繁衍,有了世间绵绵人烟,心中暗自猜想或许人间兄妹大多如此,亦未觉有何不妥之处。
他们身影去远,我回到兰陵城中,正当早集之时,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十分热闹繁华。
我正想寻人打听前往苏杭路径,经过街市却被各种各样的小糖美人所吸引,不觉站在小摊前,随手拿起几个欣赏。
那店主十分热情,连连说道:“姑娘好眼光,这位是大乔,这位是小乔,都是有名的东吴美人,姑娘拿几个回去,一定越长越美!”
我见那两个小糖人确实美丽,将她们拿在手中,对那店主道:“谢谢你!”
转身欲走之际,那店主忙喊道:“姑娘请赐薄价!”
我这才想起应该付钱给他,却是身无分文,亦无首饰发饰,更不想偷抢别人财物,只得将两个小糖人放下,对他抱歉笑一笑,略带尴尬和失望,说道:“对不起,我下次再来买吧!”
从旁闪出一人,将一锭白银丢与那店主,说道:“我替这位姑娘付了!”
那店主欢喜不已,说道:“这位大爷出手阔绰,不过是小本生意,用不着这许多银两……”
那人不屑一顾道:“区区几两银子值几何,只要这位姑娘喜欢,我家老爷夫人可将整个集市买下送与她!”
我抬头看向来人,不觉说道:“是你!”
那家丁模样的男子忙道:“正是我,前日仙人湖畔多谢姑娘指点方能救起我家小姐,回府后老爷夫人感激不尽,一直责怪我不曾留下恩人名姓,今日恰巧遇见姑娘,我家老爷姓苗,是兰陵第一酒庄主人……”
那店主听说“苗”字,急忙将白银双手奉还与那家丁,说道:“原来这位姑娘是苗大善人家千金小姐的救命恩人,苗大善人对小人村寨多有资助,小人怎敢要大爷的银两!”
那家丁模样的男子并不接他的银两,道:“区区小价,赏与你吧!”又向我诚恳说道:“请姑娘随小人回府一行,让老爷夫人见一见姑娘,以免苛责小人无能!”
我猜想那苗家定然是此地富户,连使用的仆人出手都如此大方,苗家老爷经营酒庄有“大善人”之名,人品应当不差,见他十分诚恳相邀,于是爽快应允。
我们来到城中一座装潢气派的宽大宅院门前,那家丁向守门小童道:“速速禀报老爷夫人,我找到前日小姐的救命恩人了!”
我穿过重叠的层层楼阁,来到大花厅中坐下,不禁大开眼界,朱门绣户与陶生的清幽小院果然又是一番不同光景,厅中铺设着富贵牡丹地毯,清一色簇新黄梨木椅,两边陈设了不少古董,牌匾镶嵌金边,处处富丽奢华。
过了不久,一名富态的老年男子和一名慈祥妇人来到前厅,那男子见我行礼道:“老夫苗盛年过半百,如今膝下仅有一女映香,前日若非姑娘出言相救,后果难以逆料,老夫纵有万贯家财亦无人承继,请姑娘受老夫妇一拜!”
我不料他们夫妇竟如此谦虚客套,忙道:“你们不要拜我,我只是说了几句话,是家丁救起你家小姐的!”
苗盛坚持下拜,起身归座,问道:“姑娘是兰陵何处人氏?请问高姓大名?”
我随口应答道:“我叫紫萱,住在城外农庄,家祖姓陶,仅有一位姐姐。”
苗盛抚须对身后侍女道:“请小姐出来,见一见恩人紫萱姑娘。”
那苗家小姐现身花厅之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衣着打扮,她的容颜、身材,无不与青蒿的人形化身一模一样!
我惊喜不已,离座飞扑过去,握住她双手唤道:“青蒿!原来你在这里!”
苗映香略有胆怯之意,声音柔如细柳,说道:“紫萱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我自幼长在家中,甚少出闺门,从未见过名唤青蒿之人……”
苗盛夫妇大为惊讶,忙道:“她是小女映香,姑娘以为是何人?”
我平静思绪,见她形容袅娜,举止温柔沉着,全然不似青蒿举止洒脱、体态风流,料定二人只是恰巧相似,不觉退后一步说道:“是我认错了,我以为是我姐姐。”
苗盛向我问清缘由,笑道:“此事不难,包在老夫身上。姑娘安心在寒舍盘桓几日,老夫命人依照香儿容貌描绘图形一幅,在兰陵四处寻访,一定会有令姐下落,不必担心!”
他出面帮我寻找,虽然机会渺茫,却胜似我一人独寻,前往苏杭之行可以暂缓,于是点了点头。
苗映香面带喜色,轻声道:“紫萱,既然令姐与我相似,你若是愿意,不妨唤我一声姐姐,我自幼并无姐妹,如今正好有人相伴了。”
我见苗家诸人面目和善,谦恭有礼,也十分喜欢他们,欣然唤道:“姐姐!”
苗夫人欢喜不尽,握住我的手道:“你与香儿实在有缘,一定要多住几日,即使寻访到了令姐下落,你们姐妹亦可同住在我家。”
数日过去,我和苗映香渐成知己,她面貌虽与青蒿一般无二,性格却迥异,温柔内敛,循规蹈矩,恪守闺训。
我们行迹亲密,昼则同游,夜则同宿,几乎无话不谈。
一天夜晚,我们携手坐在纱窗下,隔着珠帘赏月,一名侍女送进果盘,我见其中又有葡萄,不觉想起那日与三皇子萧纲游湖泛舟的情景。
萧纲次日若到青石畿寻访我,自然是人去楼空。
四皇子萧绩必定会同样空劳往返,我本是有意设计戏弄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太子萧统虽然在我媚惑之下与我有过一夕情缘,对我却并无情意,我如愿以偿之后,不想和他有太多纠缠,亦不觉对他有所亏欠。
惟有萧纲对我真诚以待,我却辜负了他一番深意,心中略觉歉疚不安。
苗映香见我沉思不语,将一枚松果递与我,问道:“紫萱,你有心事么?”
我见她相问,不欲隐瞒,点头说道:“有,前日无意中与一人相遇,接受过他之馈赠,亦曾畅游论诗,只是不得不辜负其人之约,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苗映香略带羞涩,低语道:“女儿心事,大多为情所困。我身在闺阁,虽然不曾见过太多男子,每次读及诗文词话,常为古人担忧落泪。若有如此真心待你之人,你错过了他,似乎有些可惜了。我冒昧相问一句,此人……如今可还在兰陵么?”
我料想萧氏诸位皇子祭祖完毕不会滞留太久,此时应该早已离开兰陵返回京城建康,说道:“想必不在了。”
苗映香仰望天空星辰,说道:“繁星密布,明日一定是好天气,你在郊外自由自在,在我家恐怕有所拘束,听说城外白云观桃花盛开得正艳,我们一起出去踏青吧!”
苗家院落深邃,数日来我和她一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确实感觉憋闷,见她提议踏青观赏桃花,立即欣然同意。
次日清晨,我们坐上马车,带着数名能干家丁,坐进一辆香车,沿着官道向城东而去,出了城门不久,依稀可见仙人湖,白云观尚在仙人湖东边二里开外。
数匹奔马疾驰而过,兼有鸣锣开道之声,马上官差威风凛凛,大声喝道:“诸位殿下即将返回京城,官道行人速速退让闪开,一个时辰之后恢复通行!”
苗家家丁见状,将马车驱赶向官道一旁草地上停下,对苗映香道:“小姐,官道封锁一个时辰,请小姐在此等候片刻。”
我顿时明白,原来他们直至今日才返回建康,将马车一侧纱帘微微掀起,向外偷偷张望。
官道两旁布满了官差,一名身着紫袍的官员站在路中央焦急等候,约有半个时辰之久,终于听见了数声马蹄轻响。
那官员急忙率众叩首,口称:“兰陵县令谷之焕,恭送太子殿下!恭送诸位王爷!”
矫健马匹上均是英俊潇洒,气质高贵之人,萧氏八位皇子一个不缺,为首之人正是太子萧统。
他一身白衣如雪,眼神明若秋水,气质翩然出尘,面容温和如故,黑眸神采逼人,对那谷之焕道:“我们每年都来兰陵,以后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谷县令悉心维护皇陵,有功于国,兰陵民生日后若是有艰窘之处,即刻写书信至东宫交与我。”
谷之焕感激涕零,含泪伏拜道:“下官叩谢太子殿下恩典!”
萧统略微颔首,径自策马前行。
二皇子萧综与安吉公主并辔而行,言谈甚欢。
三皇子萧纲经过我们马车之畔时,我见他神情郁郁,脸色沉重之极,心中暗道:“承蒙你赠我绣鞋,我至今犹记湖畔饮酒论诗之相契,若是有缘,希望日后还能再见到你。”
四皇子萧绩目光冷冽,依然面无表情,匆匆而过。
其余诸位皇子依序经过,我在车中注目他们身影远去,他们路过“兰陵”界碑之时,我却突然发觉太子萧统驻马停留了一瞬。
他回首遥望兰陵,视线所及之处,正是仙人湖畔的太子别苑,不过是短短一瞬,他立kè
撤回了眸光,加速向前奔驰,其余皇子见他加速,不敢怠慢,纷纷扬鞭追赶,侍从诸人更不敢稍有落后,官道上一时卷起漫天烟尘。
我凝望着萧统的白衣背影,心中却不敢相信适才眼中所见情形。
他离开兰陵之时最后一眼,竟然投向湖畔别苑,难道别苑中还有令他牵挂之事?难道那晚他神思昏迷之后,依然记得我曾经在他身旁,并没有以为自己坠入梦境?
我只觉心中微震,一种难以言传的怪异感觉涌上心头,亦不敢再看他们,急忙放下马车纱帘,对苗映香道:“姐姐,诸位皇子都离开兰陵了,我们即刻就可以通过。”
马车继xù
前往白云观,我坐于车中,心头依然萦绕着疑惑不解,萧统临别之时,为何要回顾别苑?他若记得当晚情形,或许应该暗自轻视我才对,眼神中却为何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眷恋之意?
兰陵一别,此生应是无缘再与他相见了,青蒿依然踪迹全无,想必早已不在兰陵境内,我不宜羁留兰陵太久。
苗映香心思灵慧,见我神情怅惘,试探问道:“莫非妹妹所言有所歉疚之人正在诸位皇子之中么?”
我被她出语打断思绪,忙道:“没有,只是想起了一桩往事。我姐姐久无踪影,或许往苏杭寻访亲友去了,我准bèi
即日与姐姐告别,前往苏杭一行。”
苗映香言辞恳切,诚意挽留,眼中洋溢不舍之意,说道:“数日来有你相伴,只觉光阴如电、时日易度许多,却不料你竟然如此匆匆离去,若是并无紧要之事,何妨陪我多住些时候?我若强留下你,又恐耽误你的正事……”
我见她无限真诚,收起愁绪,笑道:“多谢姐姐之美意,我生性散漫,这些时日多承姐姐照顾我,我若是寻访到了青蒿姐姐,一定让你们见上一面,你们二人相貌真的很相似!”
苗映香颔首微笑道:“我也很想见她,希望日后能够有此等缘分。”
白云观中桃花盛开,极其美丽,我们携手同游,尽兴而归。
次日,苗盛替我备好车马,安排打点好一切,我告别苗氏母女,前往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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