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林馀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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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后尚有两名侍卫跟随,前来叩门者正是其中一人。
  我暗自揣测他怎会得知我们和青蒿的居所,顿时想到了三皇子萧纲,今日萧纲相约我前去东郊仙人湖泛舟,此时一定前往湖畔等候,却万万不至于让四皇子萧绩得知我的踪迹或让他前来接我,除非是太子萧统命人送那玄铁锁链钥匙与我时,被萧绩手下暗中跟踪,让他发觉我们隐居在此,前来一探究竟。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萧绩对太子表面恭顺谦卑,暗地却调查太子所作所为,其心昭然若揭。
  那侍卫又叩击门环数下,高声问道:“院中可有人么?”
  我心中已有主意,答道:“有人,请问阁下是谁?”
  那侍卫道:“四皇子来访,请姑娘开门一见!”
  我闪身退到门一侧,向外说道:“我们家中仅有姊妹二人,并无男丁,替人做些针线活计为生,并不认识皇族中人。男女贵贱有别,恕我们不能见四皇子殿下。”
  门隙中依稀可见萧绩剑眉微挑,略带怒意道:“你是何方民女,竟敢欺瞒本王?若是不认识皇族中人,足上绣鞋系何人所赠?因何故被玄铁锁链锁住?又是何人替你解开?本王真心来访,若再推三阻四,休怪本王不知怜香惜玉!”
  我暗自佩服此人神通广大,对近日发生之事竟然了若指掌,不但知dào
  萧纲赠我绣鞋,还知dào
  安吉公主捕猎锁住了我,太子替我寻来玄铁锁链的钥匙,时刻关注着兄弟姐妹的一举一动,堪称厉害角色,只是其人过于飞扬跋扈,让人半点好感皆无。
  那门扉并不牢固,那两名侍卫将门推开闯入,我早已料到会是如此结果,倚着一株大叶绿芭蕉静静站立,并没有表露出恐慌的神色。
  四皇子萧绩缓步而入,他头戴金冠,身着淡紫纱罩的白色锦衣,俊美的双眼掠过一丝讥刺和阴鸷的冷光,幽沉的眼神灼灼逼人,端视着我。
  他看了我半晌,嘴角扬起一抹轻笑道:“果然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我轻轻道:“紫萱。”
  他接着问道:“你认识字么?”
  我简短答道:“认识。”
  他黑眸冷光渐渐收敛,折射出另一种柔和的光芒,说道:“这个名字很好,你以后不必在此辛苦度日了,既然没有父母兄弟,在兰陵也是无依无靠,不如随我回京城建康去,我一定不亏待你。你若有姊妹放心不下,不妨带她一起去。”
  我见他出语就要带我走,想必以前对待其他女子亦是如此肆无忌惮,且行事阴沉,心中更加鄙视其为人,说道:“我在兰陵辛苦惯了,不想离开这里。”
  他向我渐渐走近,脸色微沉。
  一名侍卫见他略带不悦,即对我道:“姑娘可要思索明白,兰陵虽好,怎及京都繁华?在这乡野之地,日后不过嫁与粗莽村夫,怎及四王爷地位高贵、人品风流……”
  另一名侍卫环顾院内绣坊必备之物,说道:“姑娘以此为生,年年为他人作嫁衣,为何不替自己日后打算?”
  他们语气带着劝解,看向我的神情却无比强硬,我心念一动,我和青蒿的法力应付他本是绰绰有余,即使他乘势威逼,此刻远走高飞亦并非难事,倒不如借此机会给他些教xùn。
  思及此处,我略略垂首,说道:“四王爷一番好意,我怎敢拒绝?只是我姐姐如今卧病在床,须得日方可好转,我不能抛下她独自前往,四王爷若是愿意惠泽我们姐妹,请三日之后再来接我们,不知可否?”
  萧绩离我仅有一步之遥,见我应允跟随他,阴郁的脸色转为晴朗,说道:“等待三日又有何妨?父皇只要我们在十日内返回京城即可,三日后我一定来接你。”
  我抬头道:“多谢四王爷。”
  他仔细凝视着我,见我身着类似芭蕉颜色的绿色衣裙,长发梳理成双环髻,足上穿着萧纲所赠翠绿绣鞋,全身上下并无珠饰,簇眉说道:“你这模样虽然清丽可人,未免太素净了,王府中多有珠宝玉石,你喜欢珍珠、玛瑙、还是金玉之类?只管对我说出来。”
  其中一名侍卫忙上前道:“姑娘真是好福气,殿下对待府中姑娘们一向大方,只要姑娘开口,天下所有珍宝,殿下皆可为姑娘求到!”
  我心念一转,明眸看向萧绩,对他微笑道:“珠宝玉石虽然好,我更喜欢一种东西,不知四王爷可能寻到?”
  他见我对他娇笑,眼神飘忽了一瞬,问道:“是什么?”
  我答道:“相思树。”
  那两名侍卫低笑出声,萧绩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立kè
  不敢再笑,噤声侍立在一旁。
  我不知其中缘由,茫然问道:“我喜欢相思树的果实,很好笑吗?”
  萧绩嘴角轻扬,露出一丝诡魅的笑意,说道:“只是太普通了一点。我所见过的女子中,没有人会向我要这么微贱的东西,你的要求确实很特别。”
  他向前伸手,似乎欲揽我入他的怀抱,我见他向我越靠越近,心中已有戒备,急忙向芭蕉树后闪躲,说道:“无论是否微贱普通,你能帮我找到么?”
  他扑了个空,连我的衣角都未碰触到,只得站住说道:“当然能,只要你随我回去,我一定在王府中为你种植一千株相思树!”
  我见他欣然允诺,从芭蕉叶后探出半张脸,向他说道:“请四王爷先回行宫去,三日后再见。”
  他沉声应道:“好。”
  那两名侍卫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似乎不相信他会如此爽快离去,对我拒绝他的亲近毫不动怒。
  我眼见他们离开青石畿,急忙将大门关好,回到房间内。
  青蒿调息了整整一夜,虽然仍是狐形,精神却大为好转,示意我道:“今日与萧纲相约游湖,都这般时候了,你怎么还未去?”
  我凑近她说道:“青蒿,刚才四皇子找来,我和他们说话耽搁了。我们不能再住这里,我带着你走吧!”
  她道:“我们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只是萧纲之事因我而起,你怎能无缘无故失约?昨日所去的湖就是仙人湖,不如前去那里,湖边风景优美,我们既搬了家,你也可以赴约,岂不是一举两得?”
  我觉得她的话有道理,无论我对萧纲感觉如何,既然答yīng
  了他前往仙人湖泛舟,就必须信守诺言,不可让他空等一场。
  三月的天气微暖,湖畔绿柳垂荫,湖面上颇多泛舟游览之人,约有五、六艘画舫,间杂着丝竹管弦和女子笑声,风情分外旖旎动人。
  萧纲虽然风雅,却不知湖景宜独观的道理,惟有黄昏之时游人散去,仙人湖静谧安宁,才更宜人观赏,昨日萧统选择夕阳西下时独自畅游,足见他是善观山水之人。
  仅此一事,二人品性之高下立见分晓。
  我远远看见萧纲的黑衣身影立于南岸,湖畔停泊着一所宽敞精致的画舫,于是弯腰将青蒿放在一片偏僻的草地上,四周用法术设起结界,让凡人看不见有这么一块地方,更无法接近她。
  我料定无人能够伤害她,对她说道:“我去找萧纲了,不会耽误太久的。”
  她点头示意道:“你去吧,我不会有危险。”继xù
  合眸凝聚真气。
  我离萧纲尚有数十步之遥时,他看见了我,眼中露出欣喜之色,向我走过来,轻轻说道:“你终于来了,我本该去你家接你的。”
  我见他神情恳切,说道:“我家姐姐昨夜患病了需yào
  人照料,所以来晚了,请公子鉴谅。”
  萧纲见我依然呼他“公子”,说道:“我排行第三,一直没有对你明言身份,是惟恐你心存芥蒂,你既然肯来赴约,我若再不坦诚相告,未免有负你相待之诚意了。”
  他携起我的手登舟,神情自若,仿佛向来都是如此拉着我一般自然随意,我的手第一次被男子握于掌心内,同时感受到他的温柔和力量,心中不觉微微震动了一下。
  萧统昨日捡拾玉瓶无意中触碰到我的足心,我只觉得好玩,还带着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淡淡的开心和得yì
  ,并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
  我们登上画舫,小舟随水漂流,两岸绿树成荫,依稀可闻鸟儿啼鸣,两岸景致向后退去,让人分不清是舟动还是岸移。
  我坐在舟头,脱下绣鞋用足尖拍打着水花,萧纲斜坐在我身旁,遥望蓝天白云,轻声道:“我平生所恋慕之女子并不多,从没有人让我这么动心过,连灵宾都没有……那日在桑林见到你,疑似天人下降。惟恐失去你的踪迹,所以次日一早就前往青石畿寻访你,此次祭祖大典能够巧遇你,是我之大幸。”
  我分明听见了他的低叹,好奇问道:“灵宾是谁?是你的夫人么?”
  他眸光看向我,说道:“父皇母后在我九岁时就聘娶王氏灵宾为妻,我们兄弟都是如此,大哥有蔡妃,二哥元妃莒梨,连七弟和徐妃昭佩结发亦有十年之久了。”
  这些人间皇子大多早婚,阿紫对我说过萧宝卷初纳妃子时只有六岁,我并不觉得很惊讶,但是萧纲所说的“蔡妃”,却让我脑海中生出无穷想像,能够相伴于萧统这般人物身旁的女子,一定非同凡响。
  王灵宾、元莒梨、徐昭佩,不知都是些怎样的美人?她们幼年能够成为皇妃,其家族或其人必定有过人之处。
  萧纲见我停止拍打湖水,凝神托腮思索不语,将舟头小案几上盛有数枚葡萄和樱桃等水果的小瓷盘递送到我面前。
  我随手拈起一颗葡萄,酸涩的感觉让我立kè
  将它吐了出来,说道:“好酸!”
  萧纲脸色微变,尝了一颗,眉头才舒展开来,道:“不酸啊,你如果不喜欢,换樱桃吃吧!”
  我的牙几乎要被酸掉,想起阿紫对我讲过的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到人间游历时,路过一个葡萄园,见果树枝头挂着一串串碧绿透亮的葡萄,想方设法却未能摘下一颗,返回山中后,他告sù
  所有的小狐狸,葡萄是世界上最酸最涩的水果,不要轻易尝试。久而久之,虽然有些小狐狸忍不住诱惑品尝了葡萄的味道,却时常被祖先遗训蛊惑,越来越觉得葡萄酸涩。
  阿紫和青蒿从来不吃葡萄,或许正是为此。
  我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
  萧纲似乎有所察觉,对我说道:“我虽然有正妃,但是从没有纳过侧妃,父皇倒是希望我们多娶几位妃嫔,如果你愿意随我回京城,我即刻奏明父皇,明媒正娶你入王府。”
  我见他的话和四皇子萧绩如出一辙,不禁微笑道:“你可知dào
  我的来历么?万一我并非良家女子呢?”
  他眼观湖景,站起身道:“我怎会如此随便?我在兰陵打听过你们的姐妹的家世,父皇久仰令祖陶公渊明之文采斐然,令尊亦是才华横溢,虽然未能为官作宦,恐是人品孤洁所致,倘若愿意仕宦,何至于让你们姐妹以刺绣为生?你既然出身陶氏书香世家,身份并不低微,为我的皇妃绰绰有余了。”
  我不禁大为惊异,原来我们所住的青石畿果然曾经有陶生的孙女姐妹二人居住,我们来此地时那宅院并无人烟,她们又是何时离开兰陵?又怎会如此巧合,不至于招邻人猜疑?
  此中缘由或许只有青蒿能够解答,萧纲既然认为我们是陶渊明的孙女,不如将错就错,这些事情无关紧要,亦无须向他辩解。
  我见他提及陶生才华,问道:“家祖之诗赋,你最欣赏哪一篇?”
  萧纲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我暗自猜度萧纲喜欢这首诗,或许另有深意,精卫、刑天是神话传说中的两个神鸟和神兽,这首《读山海经》是陶生赞颂精卫、刑天不屈不挠的精神之作,借以表达他对时事的愤激之情。萧纲虽然身为皇族贵胄,心中却似乎仍有不如意之事。
  我并未表露出内心狐疑,应答道:“家祖此诗,的确很好。”
  他笑道:“论及诗赋,我赋一拙诗相赠与你,你可愿听么?”
  我点头道:“愿闻其详!”
  轻风徐来,水波泛起微澜,两岸垂柳依依。
  柳条接近画舫时,我将柳条轻轻折下一枝,编成花环戴于发间,惊起了柳枝栖息的小鸟儿。
  萧纲身着黑衣立于舟头,姿态优雅,注目此情此景,轻声吟诵道:“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他吟诵完毕,又说道:“此诗名为《折杨柳》,你觉得如何?”
  此诗正合实景,且暗中表达相思之意,我只觉文辞隽永,赞道:“‘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好句!”
  萧纲大为欢喜,回首对画舫尾侍立之人道:“如此良辰美景,怎能无美酒助兴?拿酒来!”
  仆从送来一坛美酒,刚刚开启酒坛,一阵馥郁浓香飘入鼻端,正是青蒿和我饮过的兰陵美酒“郁金香”。
  萧纲将手中玉杯递与我,含笑问道:“你会饮酒么?”
  我喜欢那美酒的甘醇味道,并不想过于拘束,点了点头,接过他手中玉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另斟一杯饮下,擎着玉杯感慨道:“灵宾向来滴酒不沾,女子虽然应闺风整肃,太过拘泥,难免有失风雅潇洒气度,七弟的徐妃倒是深得其中三味,我多年寻访如此之人,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们相对饮酒论诗,尽兴而谈。
  不觉天色将晚,萧纲依依不舍送我下了画舫,却并不明言,说道:“明日我一定前去贵府,和令姐商议一事。”
  我不置可否,笑而不答,拒绝他送我回青石畿,他并不坚持,带着随从上马而去。
  待他们去远,我回到所设结界处,顿时大惊失色。
  结界封印被打破,青蒿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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