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卡奥斯城花园区，维纳斯广场
它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然后停下脚，默默地注视着面前近在咫尺的花坛，好久好久，一动不动。
50米开外，被警察拦住的市民们高举着手机、DV和一切可以记录影像的设备，就好像是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外星人般看着它——激动、兴奋，又带着一点“会不会有危险啊”这样的紧张感。
它却毫不在意。
它和它身后的三名金发同伴一样，毫不在意。
在它的扫描仪中，这些人被标记为“市民”——毫无威胁、毫无能力，属于最需要被保护和照料，却也最没用处的群体。按照事先设定的程序，只要这些人不主动过来搭讪——比如问个路或者报个警什么的，GIRLS根本不会理睬他们。
这部留着红色长发的拟人机器，在众目睽睽之下跨过花坛，不知受到了什么东西的驱使，它做了一个完全不符合常理的动作——伸出左手，摘起一朵杏黄色的小花，放到眼前，仿佛从未见过似的仔细端详起来。
颜色、形状、气味……这些能被人类轻易感知的东西，在它看来是如此陌生与神秘。不光是眼前的这朵花，不光是周围的人群，不光是天地之间的万物，它无法理解的，是这整个世界。
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里做什么？
难道，这种莫名的空虚感，是所谓的“智慧”？
这台拥有妙龄少女外貌的钢铁人偶，屹立在花坛中央的喷泉旁，宛若落入凡尘的翩翩仙子，美得脱俗清新。
它别过头，看着警戒线外的楼宇，靓蓝色的瞳孔中，印出一张张不安的面孔。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在后退？他们是在畏惧什么吗？是在害怕娇小冰冷的自己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是因为自己不够友好吗？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找到答案——搜集信息。
它努力地检索着记忆体中有关“礼貌”的用语，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来，露出一脸虽然了无生气却莞尔动人的微笑：
“请问……”
绵软温柔的话语，被剧烈的枪响打断。一发八毫米钛金螺旋弹从胸口贯入，在撕开一个大口子之后，又从背心穿出，打在花坛的泥土上，溅起一长串半米高的花屑。
“BODYDAMGE！”
系统发出刺耳的警报，它知道这行字意味着什么——有人正在使用致命暴力破坏卡奥斯城的公有财产！根据《卡奥斯城公共安全管理条例》第三十二条，这是足够“当场击毙”的重罪！
它摇摇晃晃地打了个踉跄，却没有倒下。显然，刚才的直击并没有伤到要害——至少是没能伤到发信器，它和它身后的两个金发同伴同时拔出了腰间的武器，面朝枪击袭来的方向瞄准。
已经变成猩红色的瞳孔里，装着最先进的图像识别设备，不消半秒，狙击小队的位置便被锁定。它把这些胆敢袭击自己的狂徒用醒目的红框标记出来，然后抬起持枪的右手，单指向前：
“指令是摧毁，模式代码：‘剑盾’。”
它的两位同伴突然俯下身姿，手脚并用地朝人群冲去，那速度不仅远超人类，连一般的警用机器人也完全不能与之媲美。
市民们嚎叫着、推搡着，见了鬼似的开始转身逃跑，也就在此刻，负责狙击的监察军士兵射出了第二颗子弹。这是极度冷静的一枪，射手丝毫不在意脚下溃逃的平民和两部迅速逼近的战斗机器人——正如王虎所自信的那样，卡奥斯城确实拥有世界上第一流的狙击手。
这一次，监察军正中目标——在击穿了两层软化钛合金胸甲之后，子弹撕开了发信器的主干，又顺带将中央处理单元震得粉碎。
血色从瞳孔中褪去，它丧失了最后一点思考的权利，重重向前俯倒，直挺挺地趴在花坛中央，而几乎是在同时，那两名同伴刹住了脚步，恢复刚才“亭亭玉立”的造型。
直到最后一刻，它的左手里，都始终紧紧攥着那株杏黄色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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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6PM
卡奥斯城中央区，COW大厦，地面行动指挥部
就在二十秒前，大屏幕还被四百个标记着绿油油“ONLINE”字样的栅格占满，随着王虎的一声令下，鲜红色的“OFFLINE”开始以几何级数扩散开来，眨眼间就打下了“半壁江山”。
“H队报告！花园区丘比特街，目标击毁确认！”
“M队报告！中央区圣卡西教堂，目标击毁确认！”
“T队报告！花园区公共交通中心，目标命中，正在确认摧毁率！”
此起彼伏的呼喊，在指挥大厅中回荡，像是已经嗅到了胜利的气味，每一次报告都化作兴奋的神采，洋溢在所有人的脸上。
只有王虎和加里，这两个站在监察军顶点的男女不动声色，冷静得就好像是局外人。
是的，这便是加里——这个年近四十的娇瘦女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强者的霸气，有时冷漠到让人觉得难以接近，有时又狂热得仿佛中世纪的十字军战士，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不带着威严与庄重，与怎么看都像是富家阔少的王虎形成鲜明对比。
回想当初，王虎还是个靠关系走后门才得以加入监察军的毛头小子，他上班开蓝宝基尼，午饭喝自带的波尔图红酒，在洗手间的马桶上抽顶级雪茄……几乎每个人都预言他会在六十天内不辞而别或者被扫地出门，只有加里在这个年轻人桀骜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丝光芒：
“我们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五年前的这句话，如今有了不可思议的回报。王虎依旧开着豪华跑车上班，依旧自斟自饮着昂贵的美酒，但此时此刻，他已经是COW历史上最年轻的地面行动指挥官，是多次出现在电视新闻媒体中的都市偶像，是打击犯罪维护“世界和平”的超级英雄。
不是经验，亦不是技巧，王虎能够走到今天，凭借的不过是勇气与执着，一点点的运气以及那如同野兽般敏锐精准的“直觉”。
现在，直觉告诉王虎，有什么不对劲。
计划顺利——被跟踪的二十台精英版红发少女，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被监察军的狙击手逐个拿下，当红色方格终于遍布整个屏幕的时候，指挥大厅里传来一阵如释重负般的叫好。
但是，直觉告诉王虎，有什么不对劲。
他根本就没有在看大屏幕，相反，王虎垂着头，紧紧盯着面前的台式电脑。
液晶屏上的录像，来自于海德格尔美术馆，监控摄像头拍下了GIRLS发动袭击的一幕，时间正是三分钟前。
那台金发GIRLS穿着水兵服，推开门，出现在走廊上，毫无征兆的，突然掏出腰间的配枪，先是干倒了一名保安，随后又朝人群一阵乱射，从容地扬长而去。
这应该是之前“漏网”的四台普通版中的一员，虽然已经派出搜索队，但那也是亡羊补牢——毕竟，最重要的二十台GIRLS已经被击毁，剩下的380台理应停止了活动，再构不成任何威胁。
“为什么唯独是这个女孩会袭击人类？”王虎颇为不解地喃喃自语道：“为什么‘狮子座’会命令你对人类下手……”
他盯着画面中GIRLS那张模糊的脸，无数的猜想在脑海中翻腾跌宕，想要编织出一个足够说服自己的“可能性”来。
一阵凉风拔地而起，仿佛是为了庆祝任务顺利完成似的，空调系统又恢复了运行，在场的几乎每一个人都难掩内心的愉悦，将淡淡的微笑挂在了脸上。
但这笑容，转瞬之间就凝固了——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极惹眼的绿色方格。
这小小的绿色方格，让整个指挥大厅里鸦雀无声，过了好几秒，才有一个微弱的、颤抖着的声音轻声报告：
“……林荫区夏奈街，GIRLS205号恢复链接。”
“……林荫区夏奈街，GIRLS209号恢复链接！”
“……林荫区……GI……呃……”
已经无法、也没有必要再做出报告，满屏幕的绿色方格，用无情的速度把结局给写了下来。
王虎与加里面面相觑，虽有满腹狐疑，两人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一台——还有一台精英版的GIRLS没有被消灭！这条漏网之鱼将让整个行动功亏一篑，并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狮子座”将得到GIRLS反馈的全部信息，然后做出极端可怕的判断——卡奥斯城被敌国入侵，监察军遭到了毁灭性打击，指挥系统很可能已经完全失效，只用通过一种方法，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方法才能在危如累卵的形势下拯救这座城市——
启动“S101指令”！
作为万般无奈下的最后手段，加里大步走到了总控制台前，她把两名操作员拉开，撬开一个标着“紧急”字样的翻盖，把整个右手掌都摁了进去。
“这是要干什么？”就在这时，王虎突然拉住了她的肩膀：“输入最高权限密码？”
“你觉得呢？”加里斜了他一眼：“还能是什么？”
“考虑清楚，老板……这是‘狮子座’。”
“正因为是狮子座。”
正因为是“狮子座”——王虎明白，加里并不是在大惊小怪，恰恰相反，作为监察军的最高指挥者，她在极短的时间里做出了一个极具魄力的决断，也是目前唯一能将损失降到最低的办法。如果放任狮子座启动S101指令，从大街的交通运输到军队的武器管理，卡奥斯城将蒙受难以想象的损失。
并不需要输入什么实际的“密码”，翻盖里的感应器会自动扫描加里的指纹和血压，在确定她的精神状态正常并且“心意已决”之后，系统便会进入最终确认的环节——
操作台里探出一枚像是摄像头的诡异物体，从里面射出的红色激光束不偏不移，刚好落在加里的眉心中央。
行为可以被模仿，相貌可以被伪装，但是两个不同人的“思想”永远无法完全一致。电脑扫描完加里的大脑表皮层，读出她特有的思维模式，与之前录入的模型进行比对，在一切都核查无误之后，大屏幕上跳出一行即便在演习中也从未出现过的进度条：
“最高权限密码发送中……请等待”
大厅里鸦雀无声，弥漫着的悲哀与失落，让整个场面仿佛葬礼上的默哀仪式。
他们知道，在进度条读完之后，今天失去的将不只是荣誉、尊严这些虚妄的东西，而是一个老朋友的告别和一段艰苦混乱的倒霉日子。
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密码发送失败，请确定所有相关程序正常运行。”
所有人都向加里投来疑惑的目光，把她看得一阵不自在。
“呃……”王虎干咳了一声：“你该不会是克隆人之类的东西吧？”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王虎……”加里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掌：“我们遇到大麻烦了。”
她没有夸大其词——现在，已经没有东西可以阻止“狮子座”启动“S101指令”，整个卡奥斯城的安全保卫系统即将落入一个完全失控的人工智能之手，而身为直接责任人的监察军们，此时此刻却只能站在指挥大厅里发憷——还有比这更大的麻烦吗？
“糟糕！”加里马上就想到了一个：“快！给我电话！接航空队司令部！”
她不知道还来得及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