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往事随想
我下到大厅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有别于平时秋雨的淅淅沥沥,外面的雨伴着大风,像是夏天的暴雨,雨声让大厅更显安静。海琳琳正站在大厅的玻璃幕窗前出神的望着外面的雨雾,她听到有人下楼的脚步声,转头朝我这边看过来,我们互相看到对方,又很快就把目光转移到自己原来注视的方向。雨水顺着玻璃幕窗缓缓流下,我们相隔四五个人的距离,余光都可以感觉到对方。来办公楼的时候,我想过可能会遇到她,如果遇到她我就正常经过,绝不和她说半句话。但没想到过会以这样的方式遇到,还都被雨囚禁在大厅。我知道她不想和我说话,这样造成的结果是我也不想和她说话。但我们毕竟相识,在被雨雾包裹着的空间内,如果谁都不说一句话,会让时间过的更慢,会比因为说话产生的难堪更加的难堪。
我知道我们都在等风雨变小,以便回到各自的宿舍,我想的是我应该打破沉默,因为风雨和相互的沉默正在让时间变得缓慢,正在压缩我们之前的空间。我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因为不想说话而逐渐缩短,直到我差点儿不能呼吸,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有这种感觉。为了缓解心情,我转头去看她,她一直保持着我下来时看到她的姿势,像是被外面的雨雾深深吸引。我相信她的余光一定能感觉到我看她的视线。
“每年秋天这个时候都会下一场雨。”我说:“这场雨一下,就再也热不起来了。”
她转头看向我,我们第二次四目相对,我对着她微微笑了一下,她用六年前在图书馆第一次和我说话时微笑的表情回应了我一下。
“是啊。”她说:“这座城市每年连下雨的时间都一模一样。”
尽管我们知道对方在这个公司有半年之久,尽管我们期间在公司园区有过相遇;但这依然是我和她六年之后第一次说话,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差点儿让我站不稳,那一刻,我感到六年的时光竟是如此的匆匆而过,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帮她把画从墙上取下来的那一刻起,一直到我看到她走上楼梯的背影,除过记忆,什么都没留下。我有种想哭的感觉,不是因为脑海中出现的往事,而是因为时间竟是如此的刻薄与残忍。就像我尽力让自己站稳一样,我也尽力不让自己流出眼泪,依然微笑着看她。但我接下来不知道该说话什么话,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她也没有接话,我们又都把目光移向窗外。我依然觉得需要用语言来打破沉默。
“你还画画吗?”我转头看着她的侧身问她。
这次她头没有转向我的这边,像是依然陷在对窗外雨幕的思索之中。我不知道是她没有听见,还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自尊和礼貌让我不方便再开口问她,当我刚想把头转过去看窗外的雨雾时,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像是刚从遥远的过去回来,语速缓慢,声音像是被窗外的雨淋得发了霉。
“不画了。”她说:“你呢?”
“也不画了。”我说。
雨没有丝毫停止的趋势,时间已经到了二十点二十分。她打了个电话,打电话的中途,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十几分钟之后,一个穿着和她同样工服的女人送了两把伞过来。她将其中的一把递给我,没有说话、没有看我、没有和我说再见、也没有说怎么给她还伞,然后和她的同事共撑一把伞,紧紧贴在伞下,踩着园区石砖地面上的水渍逐渐走远,风将她的头发吹得扬了起来。
想哭的感觉再一次袭上心头,现在大厅没有别人,我完全可以让自己哭出来,但我依然强忍着——为了不向自己低头。我感到自己需要坐下来,大厅能坐的的地方只有钢琴凳。我坐在凳子上,体验着逐渐衰老的感觉,大脑空白,不想做任何事情,不想想任何事情。我掀开钢琴琴键盖板,按了一个半音的黑键,琴声让我想起了秋沛。
我坐在钢琴凳上,在办公楼大厅待到二十一点半,才在雨雾中走回宿舍。那是一把蓝色方格的雨伞,我并没有打开,回到宿舍原原本本的放在我的柜子里,想着如何还给她。
那场雨下了整整半个月,我们的户外工作被迫中止,半个月全部在园区内部。十一月中旬,《蓝星》改革后的第二期发到了各个部门和车间,第一期做的乏善可陈。第二期尤其让我上心,因为在第二期的编辑期间,她和我一同被风雨封禁在办公楼的大厅内。那天晚上的事情让我难以忘怀,并且触发了我内心最久远的情感,和对往事无限的追忆。我很想知道,那个夜晚,在风雨包夹中,时隔六年再次和我说话,有没有触动她悲悯的情怀。我藏在车间后面的草地上,一页页仔细的翻着每一页内容,寻找蛛丝马迹,企图找到她没有留意在字里行间、在每张图片、在版式排列上流露出来的感情。但我越翻越失望,所有的东西和前一期如出一辙,没有丝毫变化,新闻依然啰里啰嗦,几篇读者来稿无病呻吟。
我不愿承认失败,那把雨伞成了我重新确定结果的唯一武器,我寻找着一个可以借助还伞发现她和我一样——在那天晚上也被过往攻击的体无完肤。但我绞尽脑汁,没有想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一天在园区,我遇到了给她送伞的那个女员工,她知道我的名字,喊住我,说希望我把伞还她。一切都没有开始就走向结束,我只得去宿舍取伞,把伞还给她,出于礼貌,我对她表示感谢,在她临走的时候,我喊住她。
“也请你带我向海琳琳表示感谢。”我说。
《蓝星》自从改成16K的杂志之后,读者来稿一栏每期都会有,并且数量增加。我看到它每期都会在栏尾写上征稿启事,鼓励公司员工投稿,向公司其他同事讲述自己的故事,分享自己的情感。到最后,开始实施奖励政策,每篇发表在上面的文章都有一百元的稿费,我们车间有个同事在上面发了两篇。他曾经问过我,我那么喜欢读书,为什么也不写一些发上去,并让我帮他修改他写东西。我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也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在上面写东西,因为在上面发东西必须要署上自己的名字和所在部门。但自从雨伞时间之后,我开始觉得《蓝星》是一个和她产生联系的平台。于是,在来年一月份的那期《蓝星》印发之前,我给她的投稿邮箱投了一篇关于时间与回忆的散文。最开始我胡编乱造了一个署名,也没有写部门。她回信说《蓝星》上的每一篇文章都要写上作者的真实姓名和部门,无奈之下,我只得写上我的真实信息;在点击发送之前,还是觉得不妥。于是跟我的一个同事说了一声,以他的身份发出,我再三请求,他才同意。他很奇怪我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名字,我说我的名字受到了诅咒,会造成灾难;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信以为真。之后,因为这件事,他成了和我关系最好的同事之一。
我的那篇文章发在《蓝星》新年第一期的读者来稿栏目,结果让我非常高兴,当然不是因为发表的本身,也不是因为那一百块钱的稿费——稿酬我给了顶替名字的同事,而是因为她看了我写的那篇文章。在那篇文章里面,我用了模棱两可的词语和句子,透露出我和她之间故事的影子,但署着别人的名字,她定然不会怀疑。
我一直认为,经历过那天晚上的事情,她会改变见到我的时候的表现。但一切照旧,她依然我行我素。一次,她和领导在我们车间视察结束时,她们和我们这边的每个人握手,那是我第二次跟她握手,我以为她会比上次热情一些。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丝毫的变化。原来那晚的事情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这让我心痛不已,再次品尝的失败的苦涩,还有逐渐丢去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