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困乏疲累

  我所在绘画公司前景光明,串脸胡老板能力出众,人脉广阔,领导有方。在我进入公司一年之后,公司进行了扩张,招进了更多的画师。业务也从最初的小范围扩大到全国,我出差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到最后,除过我们学校所在城市,我去遍了所有的省会,和东南方向几乎所有比较著名的城市。我出差总是避开我学校所在的城市,前两次我都以合理的借口推脱掉,当第三次派我去的时候,我的借口刚一出口,串脸胡老板就说:“不管你在那座城市有什么故事,但是,你必须以工作为重。”
  “我一直以工作为重。”我说:“但我更珍惜生命。”
  “你的家乡城市、你的母校城市会要你的命?”他问。
  “的确是的。”我说:“我在那座城市死过一次。”
  他静静的看着我好一会儿,放松了一下身子,说那就不为难我了,摆摆手让我出去。下午的时候,告诉我让我和一个同事换一下,我和另一个同事去了一个需要出差一个半月的小城市。我们实际上只在那座城市待了一个月,那座城市南面有一条山,一条江从山脚下流过,我们工作是在江边将属于那座城市里边的那段山脉画出来,那段山脉将近14公里。正值秋季,江面上细雨蒙蒙,对面的山脉黄绿交织。我和同事两个为了赶在山脉完全黄掉之前把画画完,雨天也不能耽搁。我们坐在市政府为我们准备的临时帐篷里面,帐篷四面敞开,凉风习习。工作的那段时间,几乎没见过太阳,最后江面上涨,淹没了平时行人的江岸小路,江面更显宽阔。
  在工作即将完成的最后几天,我们的帐篷已经搬到了整个城市最东边的江岸,一条支流横在旁边,跨过支流便是收割过之后的田野,荒无人烟。
  “你为什么不去自己母校所在城市?”同事问我。
  我没有立即回答他,等重要的几笔画完了,我将画笔放下,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说:“太熟悉了。”
  “你真的在那座城市死过一次吗?”他问:“怎么死的?”
  “冻死的。”我说。
  “怪不得你对那场世纪大雪无动于衷。”他说。
  他最后问我在那所上学的几年感觉如何,并且说我所在学校是他一直梦想的学校,但是没有考上,并不是因为专业课,而是文化课。他高考时素描和水彩的得分非常高,可是文化课太差,数学考了十五分,语文考了六十二,英语考了二十七,总分三百分的综合课只考了五十分。他说那是他高中从模拟到高考考得最烂的一次,平时数学也能蒙个四十到五十分,觉得是老天跟他作对。他比我晚到公司一年,第一次聊天的时候,知道我的毕业院校,言语里面露出憧憬和崇敬的语气。之后经常问我在学校学习的点点滴滴,问我认不认识某个教授,他经常看他的美学论文和美术教程。有一次问到欧老师,并表示对他在美学方面的见地大为折服,希望有一天能当面请教。
  他问我,公司关于的我两个传言哪个是真的。一个是被别人发现和别人的老婆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另一个是我一直是个处男,从来不知荤腥是何味道,画画时见了裸露部位稍微多点儿的女人就喷薄而出。他问的时候小心翼翼,想问又不敢问,但最终忍不住好奇还是张口问了。我问他他觉得哪个是真的?他说他不知道,然后又说他更倾向于认为第一种传言是真的,他认为我不可能是处男。他问我谈过几个女朋友,我说我从没谈过恋爱。他并不相信,觉得我在骗他。我告诉他爱信不信。
  “那看来是第二种。”他说。
  在我的印象中,他除过对未知事物有点儿的盲目崇拜之外,还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小伙儿。他比我小四岁,高考落榜便辍学回家,在家无所事事,每天沉浸在上天对他不公的埋怨中。家人通过关系给他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但他并不希望如此,他对画画有着谁也无法阻挡的热情。同家里人争吵一番,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从家里出走,他只是高中毕业生,没有任何工作经历,身上只带了二百三十二块钱,来这座城市的路上花去一百二十块钱。最初的三晚他跟几个流浪汉挤在桥洞下面,互不干扰。他希望能找一份以画画谋生的工作,但一直没有找到,而是上了一艘渔船——为了吃口饭。他告诉我那个渔船的船长以前也是画画的,并且最后嘱咐他不要放弃画画。
  我问他那艘渔船是不是蓝色的,他说是的。我问他船长是不是留着光头,每晚空闲的时候都会在坐在甲板上迎着船前进的方向喝一瓶没有任何商标的酒;还有一个矮个子的瘦黑水手;船上是不是永远散发着受到诅咒般的腥味。他全部回答是,并问我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
  “我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就是在那艘船上。”我说:“晃得上岸后连尿都尿不直。”
  他在船上待了一个月,获得了和我当初同样的薪酬,同样是在劳务市场被同一个人用车载着过来公司面试。他的经历让我一度怀疑公司是不是和那艘渔船的船长有某种暗地交易。手绘公司员工进进出出,很少有稳定下来的。很多人只是将这份工作当成了一个临时解决温饱问题的救急工作,当有一笔收入之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因此,公司的招聘工作几乎每周都在进行,也几乎每周都有离职的员工,但依然有很多人留了下来。同事之间几乎从来不聊画画的事情,在大多数同事的心中,画画都属于不得不画。而他则完全不同,他在公司的工作完全出于发自内心的喜欢,是我见过的少有的将画画作为职业之后依然喜欢画画的人。在我离开这个公司的时候,他替代了我的职位,成了手绘部的主管。
  我离开公司是在世纪暴雪之后的第二年秋天,也就是从那座小县城画完山脉回来的一个月后。辞职绝非临时起意,在那场世纪暴雪消融殆尽之后,我就想着辞职。那场雪之后,我突然之间觉得很累,没有源头的累,这种累的感觉让我十分怀念来这座城市最初的那几个月。那时虽然被经济问题困扰,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在这种累的感觉的映衬下,显得要幸福太多。我觉得自己及需要一场长时间的休息。
  但这个决定过了大半年才付诸行动。从画山脉那座小县城回来的火车上,我手写了一份辞职报告,本想在第二天直接交给串脸胡老板,但那份辞职报告被落在了火车上,我只得重新写一份。这也是我第二次交辞职报告。我将辞职报告打印出来,夹在画板夹层下面两天之后,才交给串脸胡老板。
  我在火车上写的那份辞职报告很长,足足两页,表达了我对公司的感激之情,让我成长了不少,学到不少东西。并且一再强调,我辞职完全是出于个人原因,不是出于公司的原因。但当我第二次在电脑上写的时候,觉得说那么多完全没有必要,就简单写了几行,连上落款和时间总共五十七个字。但串脸胡老板花了像是看五百七十个字的时间。“好浓的颜料和画板味道。”他看了辞职报告说:“看来你有辞职的意思已经很久了。”并且说尊重员工的选择,我交接完工作,办完手续就可以离职。他的反应让我很庆幸手写的辞职报告落在了火车上。
  离职的当天,跨出公司大门的一刻,有点儿如释重负的感觉,但那种累的感觉也好像更加严重,我觉得自己急需休息,但我不知道怎样的休息方式才能让这种累的感觉消失。我本打算一觉睡到中午,但工作期间养成的早起习惯让我早晨七点就睡意全无,起床后空气中的味道让我一度忘记我已经不用去公司了。我闷在屋里只是读书和练琴。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让我摆脱累的感觉。
  颍秀知道我辞职的消息是在一周之后,我坐在他客厅的沙发上告诉他。他问我为什么辞职?我告诉他我觉得太累,需要休息。他问我休息之后感觉咋样?我说累的感觉更加严重了。他给我分析了他的见解,他说我累并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怀念。
  “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说:“在这座城市三年多,你一直没变。”
  他最后告诉我,我需要来一场旅行改变这种状态,他说我到那时候为止,二十多年的人生只在两个城市待过,见识的太少也是造成疲累的原因之一,知道的多了,丢掉的也就多了,自然而然,该忘的也就忘了。
  我没有听取颍秀的意见,而是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下待了一个多月,最终那种累的感觉完全消失,我也终于明白那种累的感觉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颍秀所说的怀念只属于一少部分,而绝大部分的原因是我一直在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而且毕业之后就一直处于各种压力之下。尽管有过一段时间平淡、稳定的生活,但这种平淡和稳定只是让压力隐藏了起来,并没有消失,在隐藏的过程中依然暗中增大。当一天这个保护伞被撤掉的时候,所有的比以前更严重的压力感瞬间迸发出来,让人措手不及,这种压力体现在身体和精神的最终结果便是累。
  当我回顾在这座城市待过的那些日子时,发现我最轻松的日子竟然是混在劳务市场的那段时光。于是,我再次回到那个劳务市场,企图寻找逝去的感觉。但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变了,体验到的再也不是当初的感觉,而是在等待时无休止的枯燥。我看着那些拿着各种工具、脚边放着介绍自己特长的人,知道他们都在等待着可以让自己填饱肚子的一份工作。大多数人年届中年,他们已经过了年少轻狂的时候,仅仅想凭着自身的一点儿技能安稳的过完下半生。还有少部分比我还小,或者和我差不多大的人,他们脸上呈现着少不更事的幼稚,他们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他们大多数相信这个劳务市场只是他们人生中偶然经过的一个点儿而已,随着他们的成长,这些都会消失。但是由于他们太年轻,他们不知道和他们有同样想法的人太多了,所以,才有了更多的中年人经常性的留在那里。
  我很庆幸我很早就发现这点,所以才没有落入年轻给我设的陷阱。我试图在那儿看到曾经邀我上捕鱼船的船长,问问他到底带过几个画画的人上过他的船,他究竟要给他们,或者给我传达怎样的思想,我相信,他在一次大悟之后为自己想成为画家的想法感到羞愧,他在绘画和人生方面一定有着我无法企及的高度。我在那儿待了整整一个上午,拒绝了五个招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