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车站之别
有一天,我坐在图书馆看书,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说:“你将来可以成为一名学者或教授。”我抬起头问他为何那样说,他回答说:“你这几个月在图书馆待地充满了学究气质。”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我对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看了好久,很难找出他所说的学究气质究竟在哪儿。
我很少照镜子,我一直留着短发,从来不用梳子。三天左右剔一次胡子,只有剔胡子时才专心的照镜子,看看哪儿没有剃干净。每次看镜子里面的自己总觉得跟上次镜子里面的自己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照镜子完全不像看照片,当我们回看很久以前的照片的时候,总会感慨照片中的自己那幅令人难以想起的容貌。但镜子中的自己却似乎一直延续着同一种容貌,当有一天你在镜子里面发现自己胡子该剔了的时候,你根本想不起来胡子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当你看到镜子里的头发该理的时候,很难想到头发是什么时候长长的。镜子里面的自己经常出现,但看不到变化,很难触发我们对于时间的情感。照片中的自己很少见到,但变化往往让人有物是人非之感。
但正是因为镜子的这种平淡,当某种具有代表性的东西出现的时候,强烈的感触会让我们深深震撼。比如有一天我们在镜子里面看到自己脸上起了细微的皱纹的时候,心里一定会想着原来时间真的过得很快。
那些天因为每隔一天就要见海琳琳一次,我的头发理的整整齐齐,胡子每天都剔,显得精精神神。我完全没有弥漫在毕业生脸上忧伤的表情,也没有所谓的学究身上的高深气质。我觉得自己更像是浸泡在爱情腐液中的试验品,等待着感情的催化之后产生的全新自己。
海琳琳的肖像画也在逐步的成形,我花了很大的心思希望能画出一幅出色的作品。好几次画完之后跟她背靠在暖气片上聊天的时候,我想问她我画的怎样,但都没有开口。她也从没主动评价过我画的她究竟成不成功,她最多就是在我画完当天的内容之后,起身舒展一下身子,探过头来看看,然后说一句:“嗯,今天进展的挺快。”
有一天,我正在修她耳朵附近的光线关系,她的头发有时会把耳朵挡住,她就抬手将头发拢到耳朵后面。我观察她的时候,我们很少对眼。但那次不一样,我每看她的时候,她都看着我的视线,没有一次间断。就算我全身心投入在她的耳朵附近的笔触上,也发现了她这个与以往不同的地方。
“奇怪。”她在与我一次的对视后说:“你在我隔壁的班里,为什么我三年多的时间对你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她的问题让我也感到吃惊,我从未想过这节。我们的班级相邻,三年的时间,不知上过多少节合班课,我竟对她也没有过丝毫的印象,直到毕业展上看到她的作品。
“我是个小人物。”我说:“我好像也对你没什么印象,毕业展上是第一次知道你。”
“男人总是对美丽的女人印象深刻。”我透过画板的上沿看到她面带微笑。
她用这种姿势在我面前坐了好多天了,有时候觉得累了就会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下来歇歇,但很快就又搭回去,以免影响我画画。她小时候学过钢琴,钢琴在入门的时候需要练习坐姿,她虽然翘着二郎腿,但依然显得端庄。她身材偏瘦弱,又不是太瘦弱,总觉得把捏的刚刚好,非常匀称。她的皮肤并不是很白,但非常的紧绷平滑,显得干干净净。她很喜欢笑,笑的时候上下两排牙齿排列的整整齐齐。
在艺术学校,她的确算不上一个美女,但浑身却表现着一股难以言表的自信。尤其是她的头发,她更多的时候留披肩发,偶尔会在脑后完成发髻。留披肩发的时候,她额前的头发向后背起来,当她用手由前向后将头发向后捋头发地时候,和她那难以言表的自信合起来,便足以弥补她缺失的并不多的那几分漂亮——比漂亮本身更吸引人的气质。
“但我只画漂亮女人。”我说。
元旦即将到来的时候,一天晚上,班长从实习的公司回到宿舍。
“我后天要回家了,票都买了。”他说:“你送送我。”
他给我说话的时候坐在宿舍中间的桌子旁边,看着一份和财经有关的报纸。那时候宿舍走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和他的床位成对角线的位置摆放,都在上铺。只有我们俩的床上有铺盖,其他的床位只剩下空床板。宿舍显得空旷,说话甚至能听见回声。
我们刚上大学军训那会儿关系很好,之后他开始忙于赚钱,和做兼职时认识的有共同志向的人在一起,没事的时候研讨赚钱的方式,展望毕业后的宏伟蓝图。我也表现出我安于现状无欲无求的慵懒状态,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从最初的亲密变为一般的舍友和同学关系。
毕业展结束后时间不久,宿舍只剩下我们两人,这段时间的接触貌似又让我找回了三年多前那熟悉的关系。特别是他告诉我海琳琳的电话和详细信息之后,他敏锐的捕捉到我心理微妙的变化,看到我沉浸在对于一个异性的迷恋之中。他利用他班长的身份在为我保守秘密的情况下对我施与帮助,他知道我深怕自己的私密被别人知道的担忧。他看到我的秘密我也不足为怪,我高一的时候就深信他有这方面出众的能力,但他为什么会帮我我丝毫没有想通。他或许只是出于舍友的热情,班长的责任,亦或对于刚上大学时那份友谊的回忆。
更让我感激的是他在告诉我海琳琳的那些信息之后,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情。从毕业展结束到当时两个月的时间内,我没有回家,没有找实习工作。白天更多的时候泡在图书馆,晚上有时候回来双手沾满油画颜料。关于我以如此奇怪方式待在毕业展之后的学校里的目的,他从来没有问过。唯一的一次是他问我为什么不找个实习工作。
那些时间,宿舍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我们见面和聊天的时间大都在晚上。早上他早早起床去操场跑25分钟,然后回宿舍换上他的羽绒服,戴个帽子去上班。晚上有时候先于我回来,有时候又回来的很晚。有一次我和海琳琳从画室出来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看到远处路灯下的身影像是他,我很担心被他瞧见我海琳琳晚上并排走在校园里。我回到宿舍试探着问他,确定那个人果然是他。但从他惊讶的语气来看他的确没有发现我和海琳琳的在一起。
他的确知道我对海琳琳的爱慕之意,这么长的时间,他也一定在校园里见到过海琳琳,知道她也没有回家。以他的聪明和对人心深刻的见解,一定会想到我还待在学校的目的。但他一定不知道我和海琳琳已经认识,并且在画室给她画着肖像。在告诉我海琳琳的信息之后,他对我说爱情是勇敢者的世界,让我改变当时裹足不前的状态。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问过我和海琳琳之间的事情。
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如果问的话会让我十分难以回答。如果我和海琳琳从没有什么进展,一直保持着点头之交的陌生友谊,回答出来会很难为情。如果像现在这样,告诉他我已经给她画肖像画了,我依然会觉得难为情。只有一种结果,这种难为情才会消失,那就是当我和海琳琳已经成为情侣的时候,他不用问,我会主动告诉他。他不需要费多大功夫就能想通这个环节,他绝对不会让我太过于难堪。
听到他后天就要回家的消息,一股寂寥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这种感觉不仅是出于对友谊的眷恋,还出于对整个学生生涯的眷恋。当宿舍走的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才会真切感受到毕业是一件多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喔。”我说:“我会送你的。”
他买的下午4点的车票。他把铺盖都拿下去放在了宿舍管理处,这些铺盖隔段时间会被捐赠出去。这样一来,他要带的东西并不多,一个塞得鼓鼓的双肩包和一个塞得鼓鼓的手提包。他整个大学期间没有留下任何一幅作业,他把自己所有的学习工具都卖给了低年级的同学。他的双肩包里面塞满了他三年大学期间总结的关于赚钱的笔记和数据统计。我看过他的那些笔记,字迹工整,数据客观。如果说图书馆的那个小个子管理员说我将来可以做一名学者或者教授,那么他的那些笔记一定是使他看起来将来可以做一名经济学或者数学家。
他的另一个包里装了一些衣服。他背着双肩包,我拎着他的手提包,一起登上去火车站的车。
“你以后不画画了么?”在去火车站的车上我问他。
“不画了。”他耸耸肩对我说:“太没意思了,我讨厌死画画了。”
我一直把他送到进站台的地方再不能往里走,我把手提包递给他,他从护栏那边走过去。我和他隔着护栏。
“谢谢你。”我对他说。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对我说:“也谢谢你送我到车站。记住,爱情是勇敢者的世界。”
之后我们互道再见,看这他从楼梯上去,消失在拥挤的人群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