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道士
“铛——”
“铛——”
“铛——”
三道钟声响起，一声比一声雄浑，似从四面八方涌来，叩醒晨昏，空谷留响。
一片云海中，沿着钟声寻踪而去，只见，一条蜿蜒曲折的栈道穿行而过，犹如一条腹藏利爪头角峥嵘的蛟龙，绕着少华山陡峭的绝壁缓缓爬向那漫漫云霞之上，如天上仙境般的巍峨宫殿群。
少华首峰，三清道宫。
华夏大地硕果仅存的修行道统之一。
历代护道真人，惊才绝艳，力冠当代。
如今，末法当世。
这一代护道真人更是震古烁今，以大毅力大智慧劈开末大道晦涩，直达天人合一之境，成为三百年内唯一超凡大宗师，执华夏大地之牛耳。
此时，大气堂皇的三清殿外。
一个眉目清秀，气息纯净的小道士，盘坐于皓首白发的老道士身前，摇头晃脑地背诵着三清山筑基功夫“正反两气阴阳通行拳”。
“养乎其精，血涌五脏，发乎其神，目虚生光，气游天地，我合阴阳……”
清朗之声，抑扬顿挫，不绝于耳。
不远处，宽阔的道坪前，一群着灰白色道袍的道士，迎着初升的朝阳，闻歌起舞，绵软而有力的拳脚舒展开出，浩荡如一，姿态怡然，好似与天地自然相合，举手投足间清风荡漾，浩气流淌。
小道士念诵完道歌，唱了个谒，道一声无量天尊，起身，恭恭敬敬地返回老道士身侧，轻声道：“师祖，早课已毕。”
老道士便是这一代三清山护道真人，据说是七十年前拜入三清山门下，俗世之名已经无法追溯，后来一代一代传承下来，辈分也大了，三清山内不管年岁大小皆称师祖，于是道号也渐渐被遗忘，只有当年华夏大地最老那一辈才能忆起那个如星辰璀璨的名讳，其余人也只知道眼前这位普普通通的老道士，便是当今天下第一人。
老道士睁开双眼，目光中犹如篆刻着岁月沧桑，沉静，晦涩。
“钟声响了几下？”老道士问道。
“回师祖，与往常一致无二，母钟三下，子钟九下，辅钟三十七下，一共四十九下。”小道士疑惑地回道，不明白老道士为什么问这个，晨钟响四十九下，是三清山开山以来的惯例，其源头能追溯至南宋时期，这么多年下来，从来没有见过晨钟有过遗漏。
老道士淡淡笑了起来，从道袍下，缓缓伸出一只白皙不逊少年的手掌，道：“四十九响，大道有缺，如此，不美。”
声音不大，却圆润有力，荡开，似有无穷道韵，令人痴迷。
小道士不明所以，连带着道坪上打拳的道士们都停了下来，不知道这位平日里少言寡语的师祖的意思，却也不敢怠慢，看着老道士。
下一刻，所有人都惊起一声鸡皮疙瘩，惊呼出声。
一股无形之风将众人抚开，如大江奔流，一泻千里。
只听，“咚”的一声。
无边浑厚的钟声响彻群山，空谷飞鸟惊起山林兽群。
日醒峰上，那最显眼的高处，那尊古拙的大钟上，竟赫然印上了一只三尺多深，巨大无比的掌印。
小道士感觉脖子都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空，目瞪口呆地看着老道士伸出的那只白净的手掌，呆呆地想道：”这是仙人的手段吗！那么远的地方，竟然能凭空打出如此深厚巨大的掌印，这可是昔日宋王命人铸就传世的道钟啊，足足十二丈高的道钟怎么就能打出这样的掌印！”
“道明。”
“呃呃？”小道士迷迷糊糊地看着老道士。
“即今日起，你为下一代护道真人，入道藏随老宫主修行。”
说完，老道士一步踏出。
空中漾起一圈圈涟漪。
转瞬之间，身影已经在百丈之外。
老道士信步而来，一步既是百丈之遥，不过寸许光阴，便消失在群山之间，不见踪影。
等到老道士全然不见了踪影，小道士才回过神来，瞳孔极致收缩。
虽然自六年前，老道士收他于座下，教他修行筑基，全山上下就已经默许他是下一代护道真人，但是他还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师祖走了，要去干嘛？
莫非真的修成了真仙，要踏空而去？
这一刻，不只是小道士，全山上下都不禁疑问道。
……
老道士走得极快。
快到什么程度呢？
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缩地成寸，咫尺天涯。
明明还是远处渺渺不可见的人影。
下一刻，便已经出现在了身前。
如长龙蜿蜒陡峭的栈道上，一阵混乱，有些人一度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是神仙吗？”有人痴呆呆地呢喃。
“世上哪有什么神仙，你看花眼了吧。”有人嗤之以鼻。
“是神仙，神仙显灵了。”
“我见过那个老道士，就是三清大殿那个老不说话的道长，天呐！”也有人认出了老道士，神神道道，不知所语。
“一定是神仙！”
众说纷纭。
不一会儿。
从山上追下来一个月牙儿袍的中年道士。
龙行虎步，气势十足。
“有人看见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长了吗？“中年道士问道，神色十分焦急。
“老道长？”
“你是说穿灰白色道袍那位道长？”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往山下去了，敢问道长，那是三清宫供奉的仙人么？”
中年道士眉头一凝，随后露出一丝苦笑：“果然。”
“师尊啊师尊，现在可是国术大昌的时代，纵使你的修行天下第一又有什么用呢？古法修行式微，华夏大地近年可是出现了好几尊打破虚空见神不坏的人物，你想追寻修行蜕变的极致，可是又有几成把握呢？”
“看来是时候封山了……”
中年道士的目光飘向远方，崇山峻岭间，目光游弋，随风而散。
……
龙涌山，人潮涌动。
国术大昌的现世，武道宗师层出不穷，化劲宗师如浩浩繁星，掀起全民练武的狂潮。
华夏大地，三大国术圣地之一的龙涌山，自然是前来瞻仰的人络绎不绝。
老道士踏过山川平原，高楼大厦，丛林叠嶂，肉身横渡大江，走过漫漫大半个西北，踏入龙涌山地界。
纵然连续赶了几天几夜的路，老道士仍然面色淡然，气息平和，仿佛大半个西北不过方寸。
他来此寻求修行蜕变的极致。
超凡与入圣的天壤之别。
从踏入修行的伊始，就迫切渴望一战。
国术大昌的现世，他终于出世了。
古法修行的路走到了现世的尽头。
他来寻求一战，以窥天地！
他的步伐越来越稳健，行走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从刚开始的一步百丈，到一步十丈，到最后一步一个脚印，仿佛篆刻在这片土地，留下岁月的痕迹。
蓄养精气神，令全身状态达到天人巅峰。
“六十年前，还没有如此盛景。”
老道士在心中默默道。
那是一片哀荒遍野的黄昏，但总有无畏者闯出别样的天地。
“前方止步！”
两个褐色练功服的青年走了过来。
天庭饱满，四肢强健有力，明显是国术有成者，步履间虎虎生风，带动着一股如青松翠柏般的精神。
“老道长，前方是龙涌山山门，不招待游客。”
两人眉宇间隐有傲色。
老道长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话，一步跨出。
两人见老道士不言语，不由有些气恼，不过由于老道士年岁已高，却又不得已隐忍不发。
国术养的是傲气，不是骄横之气。
“老道长，适可而止！”
老道士又是一步踏出。
两人神色一变，见老道长不理不睬，也顾不上老道士年迈，一双蒲扇大手，便朝老道士的肩头伸去，妄图锁住老道士的琵琶骨。这是个很特殊的地方，双肩靠劲边横着的一块骨头，一旦被锁住，任凭有通天的本事也动弹不得，国术中锁骨擒拿，击打关节，没有血气奔涌，便也不算重手。
两人的动作很快，很多人都没来得及看清，两只手便已经分别按上了老道士的肩头。
只是他们选错了对手，也高估了自己。
两只孔武有力的手，按上肩头的那一刻，就好似陷入了泥沼，使不上半分力气，仿佛被天地自然化开了一样。
两人神色剧变，惊道：“化境高手！？”
却见老道士，一只脚已经迈了过去，另一只也抬起，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脚印。
两个青年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可是青石板铺的路！
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踩出这样一道脚印。
何况是如此举重若轻。
两人对视了一眼，知道自己看走了眼，不知来者是敌是友，赶忙往山上跑去。
这时龙涌山门下，已经议论开了。
“那老道长是什么人。难道是真是化劲宗师？”
“不会吧。你知道什么是化劲宗师吗？一号首长身边那两个长年不离身的保镖也不过才化劲而已。这老道长一副年迈的样子怎么可能是化劲宗师。”
“可能老道长是真人不露相呢？我听说有些人修行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就是这个样子。”
“切，你从哪儿听来的谣言。”
“国术高手，哪一个不是血气奔涌，之前电视上举办的那个武林大会，少林派出来坐镇的那个代表，也是过了七十岁高龄的，可是看上去和那些青中年的人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甚至气势盛时，有虎啸龙吟，犹盖过那些青年血气几分。”
“看他样子似乎来者不善？”
“来者不善又能怎么样？龙涌山掌派可是罡劲内外圆融了，刚柔并济，那小山丘一拳能轰出一个隧洞。那老道长恐怕接不住人家一个冲拳就暴毙了。”
老道士心无外物，气游天地，一步一步走在石阶上。
步子越来越重，越来越慢。
脚下逐渐有了一些声响。
起初是微微的震动，随后越来越浑厚，甚至接近浑厚沉闷的钟声。
附近的落叶微尘，都颤抖了起来。
石阶寸寸裂开。
咚，咚，咚！
“怎么回事？地震了吗？”
山上和山下的人都一阵错愕，这震源来的毫无征兆。
咚！
整个龙涌山微微震颤了一下，屋瓦上掉落些许灰粉。
咚！
又震了一下，这次比之前的震颤更强烈，山林野兽抱头鼠窜。
老道士整个人已经开始渺渺冥冥看不清晰。
他在那里，仿佛一片天地。
又好像是天地与他相合。
这天地间，了然无物。
老道士落下一脚，便是整片天地落下一脚。
龙涌山掌教被惊了出来。
今天龙涌山有大事，会见武林同道。
龙涌山掌教本来与众位宗师在其内饮茶论道，此刻却被这一道道震颤坏了心境。
他已经罡劲圆融，臻至巅峰，隐隐触摸到了精神与肉身的那道壁障。
自然也能分清，自然、天地与人的分别。
那一声声震动非比寻常。
他快步走出内室，便看到山门那往下蜿蜒的石阶上，出现了一道人影。
石阶寸寸裂开，如蛛网般纵横交错，被踏成齑粉。
那道身影被无限放大。
仿佛天地自然，落在龙涌山掌教眼中，已是冷汗蹭蹭。
这是什么样的人物。
打破虚空，见神不坏也不过如此。
但他能明显地看出，这并不是血气奔涌造成的力量。
而是一种精气神的碾压，是天地自然的碾压。
龙涌山掌教抹了一把冷汗，看了眼随同跟出来的武林同道，不由强撑着不适，艰难地走上前去，远远道：“不知是哪位前辈，来访龙涌山，还请抱上名号！”
输人不输阵。
龙涌山掌教心里是这么想的。
龙涌山创立不过六十年，便已经发展成了现在的规模，他有这么样的底气，毕竟那后山之中还供着一尊大神。
寂静无声！
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被那道渐渐浮现眼前的身影镇住了。
哪怕是不绝的震动都恍若未觉。
老道士当然不会回话。
他的双目间猛地爆射出一缕精光，向着后山而去。
所有人眼前好似出现了一个遮天蔽日的手掌，向着整个龙涌山拢去。
铺天盖地，宛如末日。
“王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