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路向南,远离了北方战乱,沿路呈现出一派秀丽风光,连李的心情也好起来。两人又回想起在安陆初次相识,结伴上长安的时光。彼时,两人结伴上京,连隐月腿上有伤,行动不便,是李伯禽赶着马车,一路照料。而如今,却掉了个,李伯禽带伤,连隐月来照看。李伯禽笑称风水轮流转。连隐月则云此一时,彼一时。两人互相打趣,乐不可支,全然忘了伤痛在身。一路说笑,一路欢畅,快乐的日子怕是也不过如此。
  走走停停个把月,李伯禽的棒伤渐渐痊愈。两人游山逛水,看看就到了安陆。这一日,到了下半天,李伯禽远远的就看见自家村庄。连李喜上眉梢,催动牛车,一路赶到家门口。到了家,见到熟悉的庭院篱笆,李伯禽便觉得满心欣喜。两人也不歇息,立刻收拾起庭院。
  忽然,远远地听人喊“伯禽!”李伯禽起身一看,更是喜不自胜,原来是元进良赶了过来。元进良从篱笆外边走进来边说:“我的老哥哥呀,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还要我来请。”又见到连隐月,笑着拱手:“道归真人,别来无恙啊!”连隐月笑着回礼。
  元进良一边说,边上来拍李伯禽的肩膀,却碰到他的伤口,疼的李伯禽不自觉叫出声。元进良吓了一跳,忙问是怎么回事,李伯禽道:“不妨事,一点小伤。”又道,“我本来想回家歇息歇息,再去拜访你和张使君,没想到你的消息这么快,我刚坐下,你就来了。”
  元进良道:“村口有人看见你,就来给我说了,我急忙就来找你。你也不要歇了,咱们现在就去见张使君。自打你们走后,他可是天天都念叨你们呢。”说着,便拉着李伯禽就要走。李伯禽见他如此热情,欣然应允,便和连隐月一起随了元进良向张四鹫家去。
  到了张四鹫家,元进良让下人去通报,不到片刻,张四鹫就赶过来,乐得眉开眼笑。几人再相聚,都十分高兴,少不得要多说些话。张四鹫和元进良见连李二人在一起,相为莫逆,也都欣喜不已。张四鹫调笑道:“世间的事,说来都不可思议。道归真人初到我府上时,何曾会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和李郎携手而行。”连隐月笑道:“事有凑巧,难料,难料。”一句话让大家哄笑不已。
  此时,已近傍晚时分,张四鹫叫人做了一桌好菜,备了新酿的绿蚁清酒,几人在府后的园子里边喝边聊,好好地叙聊。张四鹫让连李二人说说这几年的事情,连李就把这一路来的见闻细细的讲个大家听。说到兴处,都抚掌大笑,说到凄苦处,也都把酒摇头。听说连隐月被叛贼俘虏,几人都不免凄然变色。听李伯禽说起海外见闻,又都兴致勃勃。听闻李伯禽把得来的双锏赠与郭子仪,张四鹫和元进良又是惋惜,又是高兴。元进良拍手道:“老哥哥此事做得好,既然是宝物,就得有个好去处。成人之美,正是君子所为。”又知道李伯禽受了责打,背上有伤,张四鹫连忙拿来灯烛,细细察看,还拿了疗伤药,亲自为他敷药。时间慢慢流逝,酒宴却似乎不停。一直到深夜,几人仍是兴致醺然。待到杯盘狼藉,月上柳梢,银色的月光洒满田野,张四鹫和元进良早已醉倒,趴在桌上梦会周公了。
  李伯禽睹月思人,心潮尤甚。见连隐月喝了些酒,脸上泛起红晕,清素绰约。便拉了她的手,道:“我在扶余老松山的时候,也曾深夜见到明月。那时候,你身陷贼营,我心中只在想,何时才能救你出来。而如今,还是这轮明月,这愿望却已经实现了。我只希望,你我在以后的岁月里,也能像今天一样相伴彼此左右。”连隐月也已经有了醉意,便把头靠在李伯禽肩上,轻声道:“只愿你我共诉衷肠,不问别离,以后的岁月必然也会如此。”
  此时,明月大如银盘,悬在中天之上,流溢的月光把万物浸得雪白。虽然是深夜,四下里却似白昼一般清晰。远处的山野、田园、草木、溪流,全都沉浸在静谧安详之中,一任这醉人的月光在天地间流淌。清风徐徐,从远处的青山而来,吹过交错的稻田,越过汩汩的溪流,拂动花草,掠过屋檐,盘绕在连李的发梢和脚踝,又轻轻地飘然而去,不知所踪。连李相偎相依,面对着青山田园,沐在轻柔的月光里,一任思绪飘荡,醺醺然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第二日,连李便向张四鹫说明要为睢阳义士立义祠的事情,张四鹫欣然应允。便在附近山中,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叫了木工瓦匠,择吉日开工。李伯禽也和他们一起劳作,不几日便立起一座义祠,义祠里立上睢阳三十六义士的牌位。李伯禽跪地,向着牌位道:“张巡、许远二位将军,南大哥、雷万春将军,睢阳数千军民在上,你们为大义而死,死得其所。如今,我们在此为你们立祠,时时祭拜,后来之人,也不会忘却你们的义行。你们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说罢,便磕了三个头,张四鹫等人也向义士们磕头。立祠之事已完,连李算是了结了一桩心愿。
  过不了几日,李伯禽早起,正准备梳洗,忽然见元进良又急急忙忙的跑来,道:“快来快来,有事情找你。”李伯禽不敢延误,连忙草草梳洗完毕。两人又去叫了连隐月,几人一同到张四鹫府上。
  前厅上,张四鹫已经等着了,身边还坐着一个道人。李伯禽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其父李太白的好友元丹丘。李伯禽连忙上前,作揖道:“道长,好久不见。”元丹丘回礼,让大家坐下,说明了来意。
  原来,李太白蒙受大赦,从夜郎出来之后,一路访仙问道,现在逗留在当涂其族叔李阳冰家中,又叫人捎口信给元丹丘,让其到当涂相聚。说来凑巧,元丹丘正好路过安陆,顺便来看看李伯禽,没想到正好遇见连李回来。元丹丘便要邀着李伯禽共同去当涂。
  李伯禽知道了此事,自然喜不自胜,满心要去,又向元丹丘引见连隐月。元丹丘知道连隐月是白云子弟子,又见她气蕴不凡,自然高兴得很,视为好友。连隐月也知道元丹丘是当世高人,更是欢喜。李伯禽又向元丹丘道:“只是可惜了道长给我的三粒九转金丹,我还未交给我父亲,就遗失了。”
  元丹丘道:“区区几粒丹药,何足挂齿。没了,再炼制便是,找到你父亲才是大喜事。”
  连李也不耽搁,立刻收拾东西。张四鹫为几人准备了马车和路上用度之物,几人便离了安陆,一路向当涂而去。
  元丹丘和连隐月都是道门中人,自然有不少的话题。路上,两人时时论道,都为对方的学识折服。李伯禽在一旁细细的听,倒也大有裨益。
  这一日,三人看看天色将晚,便找了一个村店,准备投宿。李伯禽去栓了马,添了草。几人在客店用些晚饭。忽然听到外边有人高声呼喊:“李伯禽,连隐月,快快出来决一死战。”
  连李一愣,完全没想到在这里会有人喊他们的名字,还要决死战。元丹丘道:“可是你们的仇家寻来了?”
  连隐月道:“李郎和我从来都是与人为善,怎么会有仇家。”话音刚落,外边的喊声又起,只要二人出去决死战。
  李伯禽道:“咱们就出去看看,到底是谁。”
  几人出门,连李一见外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喊话的一共三人,一身戎装,两个是见过的,竟然是索海武和马满信,另一人虽不认识,想来是王阿力无疑了。索海武一见连李,冷笑道:“总算是找到你们了。来来来,今天咱们把恩怨了一了。”
  元丹丘轻声问连隐月:“是什么恩怨,这些人如此愤恨?”
  却不妨索海武也听见这话,索海武便大声道:“是国破家亡之大恨。”
  元丹丘见他答了自己的话,便道:“他们是乡村小民,有何能耐让你们国破家亡?”
  索海武道:“既然你问了,我就给你说明白。他们虽然没有动刀枪,却引着高仙芝的军队来追剿我的族人。可惜天不作恶,我们留有后路,逃得一命。今日,便是和他们来算这笔引狼入室的帐。”
  李伯禽向索海武拱手道:“先前是我和连妹受高仙芝利用,去山中寻找拜火教徒,才误入你们聚居的山洞,并非是我二人专意带人追剿。再者,高仙芝攻破你石国,使你们身怀国破家亡之恨,而你们加入安禄山的叛军,起兵反唐,以致天下生灵涂炭,此恨又作何解?”
  索海武道:“那还不是因为高仙芝破我家国在前,我们才参军报仇。”
  李伯禽道:“你们参加叛军,搅得大唐半壁河山都不得安宁,继续打下去,不就报仇了?先前不找我们,现在来找我们。你当我不知道其中缘由?”
  索海武道:“我来寻仇,便是缘由。”
  李伯禽喝道:“分明是安禄山已死,叛军势穷,你们考虑难以再做富贵美梦,才自己出来寻仇泄愤,还说什么国破家亡之恨!你们前者偷窃天下宝器,后者帮助安禄山为虎作伥,分明就是贪恋权势富贵,以图荣华而已!如今却拿报仇来做幌子。”
  马满信在一旁怒道:“大哥,不要和他废话,先杀了他们在说。”
  索海武却道:“说得好,说的好。不过,今日我们来,就是要向你们算旧账。这一关,你们无论如何都要过。废话少说,亮兵刃吧!”
  李伯禽道:“我的兵器已经赠人。”四顾之下,见墙脚有一个捣衣棒,便去拿来,道:“要打,我拿这个跟你们打。”
  索海武看了一眼那捣衣棒,哂笑道:“我记得你在弓月山上使得是一柄铁锏,如今怎么连兵器都丢了?就算没有兵器,也岂能用那个粗鄙的东西?惹人笑话。”
  李伯禽道:“我现在没有兵器,不用这个,倒用哪个?”
  索海武道:“好,好。你没有兵器,我给你一件便是,也好让你和我比斗。”转身对王阿力道,“把宝剑给他。”
  王阿力应声,从身后解下一把宝剑,扔了过来。李伯禽一把接着,只觉得手中一沉,便知道这宝剑绝非一般,就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连隐月却惊得叫出声来,原来这宝剑竟然就是九真观失窃的月奴剑。连隐月向索海武道:“你们这些鸡鸣狗盗之徒,果然是你们偷了宝剑!”索海武轻蔑一笑,却不答话。
  李伯禽道:“这就是九真观失窃的那把宝剑?”
  连隐月道:“正是。找了这么久,走遍江湖,都发现不了它的踪迹,却在这里找到了。”
  李伯禽拔出剑来,见那宝剑通体乌黑,隐隐散发着青色微光,剑身修长,却未开刃。以指轻叩,铿然有声。李伯禽叫声“好”,道:“好剑!今天我就用就用这柄宝剑来使长生锏法,你且领教。”
  索海武闻言,拿出长枪,抖个花,道:“既然如此,出招吧。”
  李伯禽大喝一声,直扑过去。索海武和李伯禽曾在弓月山上交手,彼时,李伯禽锏法还很生疏,而索海武是军中老手,一条丈八钢枪耍的虎虎生风,因此,李伯禽落于下风,拼尽全力,也仅能自保,最后仓皇逃走。而如今,李伯禽早已将长生锏法练得出神入化,而且在郭子仪身边时,郭子仪也教了他许多对阵长枪的技巧,所以此刻以剑作锏,迎战军旅枪法,也能打得十分从容。索海武虽然知道时隔已久,不该小看李伯禽,但接战之后,才发现,李伯禽的长进,远远出乎自己意料。其步法严整,出招有序,处处料敌先机,索海武的钢枪不仅占不到上风,还被李伯禽逼得左支右绌,疲于招架。缠斗半柱香的时间,索海武已经明显不敌,破绽越来越大。索海武心浮气躁,一枪抖出,李伯禽却躬身一闪,逼近半步,要刺索海武的下盘,索海武慌忙收招压枪,要逼退李伯禽,李伯禽正好返身一剑,重重的打在索海武小臂上,又顺势一刺,正中索海武肩头。索海武中招,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才勉强站定。索海武输了招,垂头丧气,惭愧不已。
  马满信和王阿力大怒,各执兵刃,就要上来围攻李伯禽。连隐月和元丹丘也不示弱,各执宝剑上来帮忙。索海武却大喝一声:“住手!”两边才停了手。
  马满信道:“大哥,我们一起上,又有何惧?报仇之日,就在今天。”
  索海武道:“罢了罢了。我已经打输了,不要再纠缠了。”
  马满信道:“输了又何妨,我们再来打过。”
  索海武仰天长叹,道:“诚如李生所言。我等只是空拿报仇来做幌子,在此劳神劳力而已。如今比斗已经输了,也无话可说了。”话说到此,马满信和王阿力脸上都显出怅然。
  索海武收起长枪,向李伯禽拱手道:“恕我等搅扰。这月奴宝剑本是九真观所有,这位真人追寻已久,今天就算送回。我等告辞,再也不会来冒犯。”连李又惊又奇,没想到这三人来势汹汹,一战败北,竟然斗志全无。
  元丹丘却道:“这位后生胸中似有无法言明之苦闷,何妨说来听听?”
  索海武道:“败都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走了,也就罢了。”
  元丹丘道:“不然。胸中既有块垒,便要说出来,岂能戚戚然于心中?我看你前者气势十足,吃了一个败仗,便如此丧气,一定是心有郁结之处。不妨向老道我说一说个中道理,或许我还能为你解忧。”
  索海武见元丹丘须发飘洒,神采飞扬,知道是个得道的真人,本欲开口,却又止住,只道:“说了也没用,真人何必枉费心思,听我倒苦水。”
  元丹丘道:“你应我答,神遇心止,各得其所而已,何来倒苦水之说?想庄生与惠施辩于濠梁之上,洋洋洒洒,不拘一格,便是这个道理。阁下以为如何?”
  索海武听他这样说,便道:“既然这么说,那就请老神仙指教了。”元丹丘便请索海武三人进村店,坐下慢慢说。元丹丘这样相邀,连李也不好说什么,便收了兵器,跟着众人进了村店。
  索海武既然已经应了约,就也不再隐瞒,把酒将心中之事一一说出:“我兄弟三人出自西域石国,自幼便结为异姓兄弟,相约共患难,同富贵。石国归附中原,我等便与中原人没有什么不同。边镇募兵,我三人参军,因战功擢升越骑校尉。尔后,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贪恋石国财宝,借口石国对朝廷不恭,攻破石国,还追杀石国残余百姓。我三人视高仙芝为毕生之仇敌,怒而逃亡,与族人躲进深山,同高仙芝周旋。彼时,正好有安禄山起兵之事。安禄山早有反叛之心,数十年来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军队。他在胡人中素有威望,便联络西北诸国,许以好处,约定助他起兵。我三人在边镇充过军,知道唐军的底细,因此也被安禄山看中,要我们加入他的亲卫军“曳落河”。但我知道安禄山狼子野心,可与患难而不可与富贵,因此并未答应。我三弟王阿力却欲报灭国之仇,自己加入安禄山亲卫。没想到安禄山的贪欲比之高仙芝多了十倍百倍,还未起兵,便已看中天下各种各样的宝物,命他亲卫四处为他搜刮宝物。我三弟为他偷盗许多天下至宝,连衡山月奴剑也被他偷到手。但我三弟始终良心难安,终于无法忍受做这种鸡鸣狗盗之事,便要离开安禄山。而恰在这时,高仙芝利用连李二人追到我们族人的藏身地,发兵追剿,幸而我们及时逃离,才使得石国一脉留存。我和二弟马满信一怒之下,找到三弟,加入安禄山的军队,誓要手刃高仙芝。安禄山反叛,我等随军南下。可是安禄山行残暴之师,大军过处,十室九空,唯留残垣断壁而已。我兄弟三人眼见他们烧杀抢掠,心中实在难安。等攻破长安,我三人却得到消息,高仙芝早已因怠战而被斩首。仇人已死,我兄弟三人也忽然不知该何去何从。到了长安之后,安禄山在长安城内胡作非为,其行径野蛮,令人不齿。我三人便悄悄离去,回到石国百姓避难的地方。我三弟因为心中愧疚,离去时也将前时盗走的宝物一并带走,意欲以后归还。可是,当我们三人回到石国,看到家国残破,时日一久,便心有不甘。想起虽然高仙芝已死,可是当日引狼入室的几人还在,便要出来寻仇。多方打探,才追踪到连李二人的下落。今日相见,本欲以死相拼。而李生前边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我心生迷茫。”
  元丹丘道:“可是他说的以复仇为名,实为泄无处享用富贵之愤的话?依我看来,李郎激愤之下,这话并不对。”索海武郁郁不言。连李也想听元丹丘说下去。
  元丹丘道:“你们三人秉性纯良,所做无非是以怨抱怨,并无不妥。只是你们追随安禄山以来,眼见的却是他为了一己贪欲,烧杀抢掠,危害无辜,这又是你们不愿意看到的。石国被破,自然是高仙芝一手作孽,他虽为当世名将,受人敬仰,但这一笔账是赖不掉。可如今高仙芝已死,这仇向谁去寻?你们第一想到的,只能是向大唐去寻。正如李郎前边说,你们若要报家国破灭之仇,继续追随安禄山打下去,大唐灭国了,你们的仇也就报了,此言不假。可你们却没有这么做,而是离开安禄山。想来,你们也明白,国家破亡,受苦的只能是你我这样的百姓。你追随安禄山一路所见,此次战乱,天下大半被卷入战火,变为废土,国家凋零,饿殍遍野,死者不计其数,生者终日惶惶,唯求苟活而已。此情此景,与石国破灭何其相似?你们不愿再追随安禄山,只因眼见大唐山河因安禄山而破碎,就如石国因高仙芝的贪欲而破灭一般,高位者一己之欲,却都是百姓受苦。能这样推此及彼,可见你们善念犹存。不过,你们若是不报此仇,一看到自己家国残破,便于心不安,可若要用另一方百姓的血泪来洗刷仇恨,又是你们不愿意做的。思来想去,找不到出路,只能来这里找连李二人寻仇,聊作安慰。你们此来,名为寻仇,实则身不知何往,而心不知所归。”
  索海武闻言,泪眼婆娑,道:“老神仙说尽了我心中所想。此来寻仇,本就心意不定。因此一败之下,斗志全无,只愿速速退去。”
  元丹丘道:“那三位此番退去,又准备去往何处?”
  索海武道:“能去哪里呢?只能是回石国,交待余生罢了。”
  元丹丘道:“我以为不妥。”
  索海武道:“请道长指教。”
  元丹丘道:“你们回石国,这仇恨只能是结于心中,长久不能释怀。如此郁郁终生,不是良策。依我之见,不如卸下这些重担,随我飘零于江湖,逍遥自适,以得心之所归,岂不快哉?”
  索海武闻言,思索片刻,欣然应允,道:“道长所言,解我心中之疑惑。”又问马满信、王阿力。马满信道:“道长金石之言,我愿同往。”王阿力道:“一切但凭大哥做主。”
  三人向元丹丘齐齐拱手:“愿随道长左右。”
  元丹丘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为三位取个道名。庄生曾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我就从这里取个巧,为三位取名无己道人、无功道人、无名道人,如何?”三人喜不自胜,领了名号。索海武便为无己道人,马满信为无功道人,王阿力为无名道人。
  连李二人也为之高兴。李伯禽向元丹丘道:“恭喜真人新获道徒。”连隐月道:“李郎说错了。非为道徒,实为道友。”几人相视大笑。
  此刻,无名道人向连隐月道:“前者盗取衡山月奴剑,让道归真人来回奔波寻找,受了许多磨难。这是我的不对,我向道归真人陪个不是,请真人赎罪。”
  连隐月道:“现在剑已找到,便没什么了,此事便不必再提了。”
  无名道人又向李伯禽道:“盗取你的三颗九转金丹,已被安禄山服用,如今却不能归还了,请李郎责罚。”
  元丹丘向李伯禽道:“无名道人说的三颗九转金丹,莫不是贫道要捎给李太白的那三颗?”
  李伯禽道:“正是,我还没将那三颗九转金丹带给我父亲,便被无名道人盗走了。”又向无名道人道,“事已至此,也就罢了,几粒丹药,我也不会为此埋怨你。”
  元丹丘道:“来去自如,不累于物,才能修得大道。金丹没了,再炼制便罢,不必挂在心上。”无名道人和李伯禽闻言,叹然释怀。三人相与把盏叙谈,直至夜半。
  翌日,六人结伴而行。一路晓行夜宿,直至当涂。到了当涂,寻到李阳冰,元丹丘便问李太白所在。李阳冰只道李太白独自去采石江上饮酒,叫众人等待。
  六人等到傍晚,还未见李太白回来,又怕他醉酒,便商议去江边寻找。六人一路到采石江上,在那几处游人常去的地方找寻李太白,却都未找见。顺流而下,见一孤船漂泊江上,船上一人,正独自痛饮狂歌。所吟之句正是《大鹏遇希有鸟赋》:
  伟哉鹏乎,此之乐也。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跨蹑地络,周旋天纲。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我呼尔游,尔同我翔。于是乎大鹏许之,欣然相随。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斥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
  元丹丘笑道:“这是李太白无疑了。”便遥呼相见,李太白听了叫声,转过身来,远远见到元丹丘,喜出望外,将船摇到江边,六人上船,又荡到江上漂游。
  李伯禽与父亲相见,激动之下竟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李太白笑道:“今日相见,正该高兴,怎么这样子戚戚然?”
  李伯禽拭了眼泪,高兴道:“父亲说的是,一会陪父亲多喝几杯。”又向李太白引见连隐月。
  李太白知道了连隐月的来历,又见其风姿潇洒,赞道:“潇洒自如,有白云子的风范。”
  元丹丘和李太白是老友,今日一见,自然分外高兴。元丹丘向李太白引见无己、无功、无名三位道人。李太白大喜过望,道:“今日高朋满座,不得不饮。”于是再开酒宴,七人开怀畅饮。
  酒至半酣,元丹丘道:“李兄在当涂痛饮狂歌,过得逍遥好日子,把我们全忘掉了。”
  李太白已经醉意朦胧,道:“丹丘生此言折损我了。你此番来,不就是我给你带去的口信么?”元丹丘大笑。
  李伯禽在一旁道:“父亲只顾着给道长带信,也不知道往家里捎个口信,害的我好找。”
  李太白道:“你倒在这里起哄,以前我出门,也没见你出来找。”
  李伯禽道:“这次是道长托我给你三颗九转金丹,我若找不到你,怎么给你?”
  李太白笑道:“既然如此,丹药在何处?”
  李伯禽道:“你的行踪飘忽难寻,我还没找到你,丹药就落入安禄山之手,被他服用了。”
  李太白假作嗔怒道:“既然丹药都弄没了,那你还好说什么?”
  李伯禽道:“还不是因为你居无定所,无踪迹可寻。我和连妹一起走遍天下,她寻她的宝剑,我又要找丹药,还要打听你的下落,一路走来,不知吃了多少苦。”
  元丹丘道:“此话不假,伯禽此番去西域,去海外,走了不少路。伯禽,不妨把你的事讲出来,让你父听一听。”
  李伯禽闻言,兴致勃勃,便准备给李太白讲来听听。李太白却毫不在意,拎起酒壶,大喝一口酒,大笑道:“罢了,罢了。浮生若梦,人生尽是相逢处,不说也罢。至于丹药,没了就没了,伯禽不要苦恼。”说罢,自顾大笑。
  忽然又道:“你说道归真人寻宝剑,是什么样的宝剑?”
  连隐月连忙把随身带上的月奴剑拿出来,道:“就是这把宝剑。这是太宗皇帝时,用落于衡山的天外陨铁打制,已经在九真观供奉百余年了。”
  李太白拿过,拔出宝剑,但见青光迸发,宛若仙器。李太白禁不住叫一声“好”。起身醉步蹒跚间,随意挥两下,又问:“此剑叫什么名字?”
  连隐月答道:“太宗皇帝赐名月奴剑。”
  李太白道:“名字倒是有趣。”又问:“这样的好剑,怎么没有开刃?”
  连隐月道:“太宗皇帝曾言,这是大唐的祥瑞,不应沾染杀气,因此并未开刃。”
  李太白自语道:“既然是宝剑,便要以锋芒示人,否则,岂不是白负了那天外陨铁?”踉跄两步,走到船舷,醉眼惺忪间,见那江水中,一弯新月如硎,便道:“这里不就有一块磨刀石,正好拿来磨剑!”说罢,伸手去捞那月亮。不提防身重脚轻,一头栽进江水中。
  六人大惊失色,起身察看,只见江水泛起涟漪,哪有李太白的踪迹?李伯禽忙不迭就要跳水救人。忽然听得水声如雷,江心泛起大浪,一头长鲸霍然跃起,背上一人,正是李太白。李太白端坐于长鲸之背,持剑而笑,道一声:“吾去也!”那长鲸便挟江水而起,在空中盘旋直上,须臾之间,升腾于天际,不知所踪。
  六人骇然无言。半晌,李伯禽才惊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元丹丘掐指捋须,恍然道:“李太白本是天上文曲星,感盛世而降,以称颂太平。如今,他功业已毕,归于天府。”
  李伯禽回味良久,看着连隐月,怅然道:“天下之事,变化莫测,真是让人难以意料。”
  元丹丘哈哈大笑道:“变化无穷,才是道之所归。”便向众人道:“如今李太白已经得其所归,我等不如也自归其所。”说罢,便平地而起,如同一只仙鹤一般,飘然掠江而去。无己、无功、无名三位道人见此,也向连李道声“珍重!”,蹬萍渡水,随元丹丘而去。
  众人遁去,孤船上,只留下连李二人。连隐月道:“李太白如今得其归所,元丹丘和三位道人也逍遥于江湖,真是可喜。”
  李伯禽道:“只是,月奴剑被我父亲带走了,你无法回衡山交差,甚是可惜。你辗转奔波,最后却是一场空。”
  连隐月道:“月奴剑本是天外陨铁打制,也不是凡间之物,让它随李太白而去,怎么会可惜呢?况且你我相识,便不是一场空。既然无法交差,我就不回衡山了,咱们一起回安陆。从此,你我荡舟于山月之下,飘摇于江湖之畔,岂不是一桩美事?”
  李伯禽点头道:“连妹所言,正合我心。自此,我们便携手前行,纵然有千百般的苦难,也再不分开了。”连隐月深以为然,倚在李伯禽身侧。连李并肩而依,一任孤舟漂流,不知所往。茫茫江面在明月映照下,泛起涟涟波光,两侧青山如幕,山势蜿蜒之下,水天相接之处,唯留一只小船,小船之上,承载的是连李心心不断的一点灵犀。
  苍茫如天涯者也有尽,须臾若浮生者亦有涯。兜兜转转,役役驱驱,哪里是伤心处,哪里是快乐乡。柳宗元作《蝜蝂传》,讽刺那些“行遇物,辄持取”之人,可人生天地间,谁能逃脱此窠臼?蝜蝂“遇货不避”,柳宗元要取笑它,若是有人遇货而避,那恐怕,世上的人都要取笑他。不过,天行有常,人事有分,天下芸芸众生,自有其归所,岂是别人能妄议?若是心无所归,区区奔波于世上,为他人作了谈笑的嫁衣裳,倒不如,远遁江湖,情如连李一般逍遥自适,归于无何有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