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连李二人一刻不敢停歇,直奔南边三县而去。这三个县是祈县、复县、樊县。连李先到祁县,县令知道了来意,眉头紧锁,只说毫无办法。连李苦苦哀求,仍然不能说动半分,无奈离去。又去复县,复县早就听说了消息,闭门不纳。李伯禽气的大骂无耻,连隐月道:“这些人肯定早知道睢阳被贼寇围困,如今看我们来求救,知道事情危急,去救援等于自寻死路,因此拒绝。李兄再骂也没用,咱们赶紧去樊县看看。”
  两人又忙忙的赶到樊县,樊县县令倒是爽直的人,一见连李二人,就请到县衙大堂,说道:“二位来意我早已经知道了。我们樊县是个偏远小县,县小人稀,你们能来这里求救,可见睢阳的情势已经危急的很了。虽然现在县里拿不出什么来,可还有十来个衙役可供差遣。我也早已经让县尉去各乡里招募人手,二位稍等半日,等县尉回来,就一起去睢阳。”
  几人就在大堂等候。等到日影将没,还不见县尉回来。连李怕误了大事,坐立不安。忽然听到外边脚步纷乱,县令和二人赶忙出去察看,原来是县尉回来了。这一去,在樊县四个乡共招募了一百多乡勇,加上可用的衙役,正好二百人。连李二人相视一眼,暗自发愁,苦等了一天,只等来这二百人。就凭这些人去,无异于杯水车薪。
  县尉看出了二人的疑虑,道:“二位不要太失望。一来,樊县就这么大一点地方,能凑出这些人手来,已经是不容易;二来,依我看来,睢阳不仅缺的是人手,更是给养。县令大人还凑出了八车粮草,虽然少了些,也能当大用,等到援兵来也说不定。”一番话缓解了二人的疑虑。
  连隐月道:“县尉大人说得有理。敢问尊姓大名。”
  那县尉道:“小官赵四扬。这一次就让我领着这二百乡勇,和二位一起支援睢阳。”
  连隐月道:“赵大人义薄云天,实在让人钦佩,比那祁县、复县强了百倍。要是天下人都像赵大人这样合力抗贼,又怎么会让贼寇如此猖狂。”
  赵四扬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又道,“二位连日奔波,本来应该休息休息,只是军情紧急,容不得耽搁。咱们即刻启程,前往睢阳吧。”
  李伯禽道:“我们也是此意。”
  县令在一旁道:“粮草我已经准备好,你们立刻就能出发。”又对着众乡勇道:“你们本来都是温良的村民,今天却不得已要以身犯险,上阵厮杀,都因为贼寇肆虐,搅得天下鸡犬不宁。你们为国杀敌,义名一定会被大唐子民代代传诵。等你们破敌归来,本官再为你们庆功。”二百多人闻言,义愤填膺,高呼“杀贼”,声震于天。
  连李二人便和赵四扬连同二百乡勇便押着八车粮草连夜向睢阳赶去,县令及众乡邻送至大道,挥泪惜别。紧赶慢赶,时至半夜,人困马乏,赵四扬让四个乡勇前去先去打探,大队人马稍稍休息,天亮的时候,又起来赶路。又走了半日,眼看到就到睢阳,却见那四个打探消息的乡勇已经回来了。那四个乡勇一看见赵四扬等人,就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赵四扬见这几个人神情慌张,情知不妙,忙问如何。
  为首那人道:“糟了糟了,我们来晚了。睢阳已经被攻破了。”这个消息震惊了所有人。连李脑海里首先跳出来的便是南霁云和李五娘,正要问。赵四扬已经急的扯着那人道:“怎么回事,快讲,快讲!”
  那乡勇道:“昨天半夜,我们快马加鞭赶路,破晓的时候,就到了睢阳地界。经过一个叫杨家庄的村子,遇到几个藏匿起来的本地村民,一问之下才知道,睢阳城已经在前天被攻破了!”
  连隐月赶忙问:“睢阳城内现在怎么样?你们去看了没有?”
  乡勇道:“我们当时也很吃惊,就准备到睢阳城去看看。那几个村民却拦着我们,不让我们去。”
  连隐月等人齐声问:“为什么?”
  那乡勇道:“那几个村民告诉我,睢阳城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众人闻言,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乡勇继续道:“此前,睢阳军民已经没有任何后援,粮草用尽,士兵饿的甚至都拿不起刀。即使这样,他们仍然苦苦守了数月。前日城池被攻破,城中只余张巡以下三十六人,叛贼已经将他们全部杀害了。杨家村的村民等贼寇走后,将张巡等三十六人的遗体找到,已经背出安葬了。”
  话说到这里,连李二人便知道,南霁云连同睢阳的英雄们已经死于贼手了。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惊得李伯禽几乎站立不住。南霁云是他结拜大哥,又是救命恩人,自潼关一别,如今两人再聚首,还想要继续把酒言欢,诉说衷肠,没想到才短短几天,南霁云便遇害。李伯禽痴楞半晌,心如刀绞,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连隐月听得义士被害,也早已忍不住掉下泪来。赵四扬等人也都心生无限悲凉,自己还未赶到,义士们却已经被贼寇杀害,连最后一面也未见到。二百个乡勇个个咬牙切齿,痛恨这些贼寇,都盼有一天,将这些残暴凶狠的家伙收拾干净。又恨贺兰进明,外敌当前,已经很难应付了,可恨自己人却袖手旁观,这样的节度使,简直让人唾弃。
  忽然听到赵四扬咬牙道:“苍天有眼,总会将这帮畜生消灭干净!”身后的二百乡勇也都恨恨不已。
  赵四扬又问:“睢阳城既然已经被攻破,为何不见贼寇南下?”
  那乡勇答道:“这也正是奇怪的地方,贼寇攻破了睢阳,却并未继续向南,而是全部撤向北边。”
  赵四扬皱眉自语道:“怪哉!睢阳是江南的屏障,如今睢阳陷落,江南门户大开,贼寇反而撤回。难道北边有变,逼得贼寇大军回援?”又向那四个探子道:“这些且不管。张大人和睢阳义士们的安葬处在哪里?先带我们去祭拜。”探路的乡勇便领着众人向着杨家庄方向赶去。
  到了杨家庄,找到那几个村民,赵四扬说明来意,要村民领着他们去张巡等人的安葬处。为首的村民点头应允,又说道:“上半晌,刚来了一位女子,也要去,我们刚把她领过去。”李伯禽和连隐月心中暗想,难道是李五娘?可是她和南霁云不是在一起么,怎么又前后分开?赵四扬将二百乡勇和粮草补给都留在杨家庄,自己和连李二人随着村民去张巡等人的安葬处。
  走了个把时辰,穿过一个树林,村民遥指远处,指出义士们安葬的地方。几人翘首远望。旷野之中,有数十个坟头,次第而列。赵四扬和连李见到这些坟冢,心中悲戚,忍不住要掉下泪来,那几个村民也已经是泪眼涟涟了。走得近了,才看见荒草丛中坐着一个女子。看衣着相貌,正是李五娘!连李二人忍不住叫出声来:“李五娘!你在这里。”
  李五娘听到身后的叫声,转身站起来,看到是连李,忍不住悲从中来,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说:“我们来迟了,我们来迟了。”连隐月赶忙迎上去,扶着她,两人相拥而泣。
  李伯禽和赵四扬看着眼前数十个坟冢,思绪万千。昔日的英雄,如今却长眠于地下,与尘泥为伴,此生再也不能潇洒来去,唯有纵横江湖的英姿供人景仰。只恨英雄命短,却留下那些宵小之辈逍遥快活。李伯禽等人百感交集,向坟冢好生祭拜。
  片刻之后,李五娘的心情才稍稍平复。连李询问之下,她才说出和南霁云分开后的事情。原来,四人分手之后,连李二人向南边去,南霁云和李五娘一同去三水县。到了三水县,那三水县令只是将他们好生款待,说到借兵,便来回敷衍,一句准话也没有。李五娘气愤难当,与那县令争辩,南霁云却默默无语。从三水县出来,两人又到真源,见到李贲,说明来意。李贲即刻整顿人马,却也只有三百来人的团练兵。南霁云让李五娘在真源等候两日,只说还有兵丁到来,让他等齐兵丁再出发,自己却先领着三百团练兵向睢阳赶去。等南霁云走后,李五娘等了一日,忽然觉得事情有蹊跷,因此逼问李贲,李贲才告诉她,南霁云知道此去是赴死,不愿拖累李五娘,因此将她留在真源。李五娘这才急忙赶往睢阳,没想到,等她赶到睢阳的时候,看到的却已经是南霁云等人的坟冢。
  赵四扬叹道:“睢阳被围困这么长时间,各方又不伸援手,已经是山穷水尽。他既然已经突围,却还毅然回到睢阳,与贼寇决一死战。南将军真是有情有义的英雄。”又转身对着村民道,“南将军和睢阳军民为国捐躯,是国之义士。幸得你们们不顾安危,将他们遗体找到,安葬在此,让英雄有个安息之处。”
  村民含泪道:“睢阳城破的时候,张巡、许远两位大人,连同南霁云、雷万春将军以及剩余义士共三十六人,全部被俘,尹子琦劝降未成,将他们全部杀害。我们是些耕种的农民,不能与贼寇作战,但绝不能让这些英雄暴尸于荒野之中,拼死也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赵四扬神情无限凄凉,道:“张巡大人素有威名,傲上而不辱下,治民有方,深得当地人爱戴。南霁云和雷万春将军以侠义之名著称于世,江湖上人人尊敬。前年,雷万春到我县,县令和我与他共饮,其器量豪迈,让人钦佩。没想到如今全都死于贼手。哎!既然是英雄,就该驰骋于江湖,仗义行侠,却为何英年早殁,埋骨于此啊!”
  一番话,又让众人戚戚不能自已。李五娘道:“我漂泊半生,四处寄人篱下,旁人都只当我是舞剑卖艺的歌伎,来来去去都是劝酒言欢,席间个个都说的千百样好,酒筵一散,就好像不认识一般,更没有一个人能所说衷肠。我半生孤苦伶仃,从没有一个相知相依的人。南将军和我相识于贺兰进明府上,我与他意气相投,真是相见恨晚。他为人侠义,又处处为我着想。遇到南将军是我平生之幸,我早已经决定用此生来追随南将军。只是没想到,缘分竟然如此浅薄,才寻觅到知己,我和他便阴阳两隔。”说完,泪如雨下。
  连隐月闻言,不胜凄苦,回头看看李伯禽,还好有人相伴,不离左右。又看到李五娘实在悲伤,难以自抑,上前安慰道:“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你不要太悲伤。义士们既然在安葬,我们年年来祭拜,也能有个寄托相思之处,南将军和诸位义士们也不会孤单。”
  李五娘擦擦泪,道:“我已经决定在这里结个草屋,就此住下,为南将军和义士们守墓。”这个决定让众人颇感意外,竟不知如何对答。
  赵四扬道:“英雄们的义行固然不能忘,一定要传下去,让后人知道。只是,死者已矣,生者更当好好活着,才不负英雄们的鲜血。姑娘还这样年轻,就把下半生困在这里,孤独终老,我看大可不必。”
  李五娘道:“我决意追随南将军,南将军也没负我。这份恩情,此生不忘。南将军不在了,我也不作他想。我已经决定了,你们不必劝了。”连李知道李五娘是个贞烈的女子,难以劝服,因此默默无语,不再劝解。
  杨家庄村民道:“你们请放心,这位姑娘如此有情有义,我们也会时常照顾。以后的吃穿用度之物,我们会送来,不会让她受苦。”
  事情到这一步,众人也没有多余的话说。接下来几天,连李和赵四扬等人为李五娘搭上一个简陋的草屋,做几张桌椅,又回到杨家庄,寻些吃穿用具,权做生活之用。李伯禽看这草屋实在简陋,忍不住皱眉,嘱咐杨家庄的村民:“李姑娘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个照应。以后有劳你们常来看望。”村民满口答应:“我们隔月就来看一次,不会让李姑娘受苦。”
  李五娘在一旁道:“李兄不必为我操心。我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过的惯清苦的日子。你们走后,我就在这里清理出一片荒地,种些桑麦,自给自足,倒也不会苦到哪里去。”众人这才放心。
  大家又说起以后的事,李五娘问连李二人:“如今睢阳城已破,你们又要去向哪里?”
  李伯禽答道:“我已经和连妹商量过。睢阳之战惨烈,张巡、许远,南大哥和诸位义士以区区数千人,抵挡数十万贼寇,全部殒命于此,江南安危,全被他们一肩扛了下来。如今睢阳城被屠灭,无一人生还,义士们的侠行决不能就此埋没,鲜血也绝不能白流,一定要让世人知道。我和连妹决定将此事报于朝廷,请朝廷降旨,为诸位义士修祠立传,供后人敬仰。”赵四扬点头叹道:“对,这样才算给英雄们一个交待。”又看着李五娘道,“李姑娘心中也算有个安慰。”李五娘耳听得此,又不免暗自垂泪。
  边上的村民忽然想到一事,道:“既然要去朝廷,就需要带上这个东西。”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帛来。众人不解,不知这是何物。一起展开来看,不禁气血翻涌。原来,这是一面校旗,血染斑驳,布帛上大书一个“南”字,正是南霁云所领校旗!
  村民道:“这是我为南将军清理遗体时,从他怀中找到的。李郎把这个带上,当做信物,呈给朝廷,让他们知道,英雄的鲜血是怎样洒在这片土地上。”
  校旗在此,让众人遥想起南霁云虽死不改其节,慷慨取义。连李、赵四扬都潸然泪下,李五娘更是忍不住,哭倒在地。连李收了校旗,仔细折好,收在怀中。向村民道:“你们放心,这面校旗便是英雄们侠义的见证,我一定将它呈给朝廷,将英雄之名昭示天下。”
  至此,李五娘留下,为南霁云和诸位英雄守墓,赵四扬带着二百乡勇,护着粮草自回樊县。连李则一路向灵武而去。于是相约了再见,挥手作别,几人便各奔天涯。
  连李向灵武慢慢走去,沿途之上,忽然听路人说西京已经光复,圣上还都长安。这个消息让二人都很振奋,连隐月恍然道:“怪不得贼寇攻破了睢阳,也没有南下,原来是要回援长安。不过,长安还是被唐军光复了。”李伯禽道:“正是南将军他们苦守睢阳数月,不仅荫蔽江南,而且牵制了贼寇三十万大军,天师才能顺利收复长安。南将军他们劳苦功高啊。”连隐月道:“如此,咱们更应该将他们的事迹上呈朝廷。咱们立刻奔赴长安。”于是两人折道直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