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经过十数天,船队回到了扬州。旅途劳顿,众人都很疲乏,崔元宝将诸般事务安顿好,将崔振等人迎到自家大宅,安排大家歇息。隔几天,大家都消去了旅途的困乏,大家在厅堂上,说起后事该如何。
  崔振满脸愁容,道:“此去扶余,没有完成皇命,甚至连性命都差点丢掉,真是狼狈之极。金殿之上,真不知道如何向皇上回话。”
  崔元宝道:“这一路诸多变故,不在你我预料之内,相信我皇自有圣断,不会为难老叔。”
  崔振道:“此次我无功而返,有负皇命,理应领罪。老朽一把年纪,经历了许多官场沉浮,早就不以为意。只是如今半壁河山沦入贼手,借不来兵,何时才能将贼寇尽数驱逐啊。”
  崔元宝道:“老叔忧国忧民,着实不易。”
  崔振道:“我要立刻进宫,将扶余之事禀明圣上。”
  崔元宝道:“老叔不必心急,你这样匆匆忙忙去面见圣上,衣冠不整,气色虚浮,面子上不好看,难免冲了圣驾。让小侄稍作准备,明日妥妥当当送叔叔上路,老叔以为如何?”
  崔振耳听得此,点头同意。又转头向着李伯禽道:“李郎是个宅心仁厚的人,不仅救了老夫性命,又将老夫一路护送至扬州,还随我一起去了扶余。老夫本欲借此机会面圣,为李郎求个功名。没想到扶余之行功败垂成,老夫也成了待罪之人,这个功名怕是无望。”
  李伯禽道:“崔大人何必这么说。如今国难当头,就算是为了家国山河,我等小民也应出一份力,岂是为了功名?帮助大人借兵,也是为了能早日平定叛乱,也好从贼军手里救出我连妹。”说到这里,低下头叹了口气:“如今,她陷在贼营已有数月之久,却不知生死如何。”李伯禽心中酸楚,止不住泪眼婆娑。
  崔元宝连忙劝解,道:“道归真人是得道高人,谅那安禄山也不敢有所不敬。李郎不必太过担心。”
  崔振道:“李郎思人心切,实在不易。我这里有个好荐处,说不定让李郎能得偿所愿,救出道归真人。”
  李伯禽闻言,连忙道:“崔大人有什么好荐处,请讲。”
  崔振道:“老夫有一个相识,叫做贺兰进明,乃是开元年间进士,眼下领御史大夫之衔,为临淮节度,拥有重兵,李郎可在他帐下听命。等到破贼之日,李郎和道归真人便能再次相聚。不知李郎愿不愿意去?”
  李伯禽道:“只要能救出连妹,小生当然愿意去。”
  崔振道:“既然如此,老夫就修书一封,李郎可择日去往临淮。”当晚,崔振写好举荐信,交与李伯禽。又商定了各自的去处,崔振去面见圣上,而李伯禽则去往临淮。
  到了第二日,崔元宝早早的便为两人准备了路上吃穿用度之物,选了好马,又为崔振挑了几个麻利的随从,李伯禽却不要随从,只愿自己上路。大家互相道声珍重,崔振便动身先走。李伯禽牵了马,带了行李,一路晓行夜宿,独自往临淮而去。
  李伯禽独骑赶路,一路不停,看看就快要到临淮。虽然中原之地战火连天,但是眼前还是一派江南风光,并没受到多少影响,依然是烟柳飘绕,阡陌交错,处处可见耕锄渔樵,悠然自适。李伯禽见眼前美景,思绪渐渐地散开去。先前和连隐月同去十六户,一路寒风挟卷狂沙,道路曲折难行,数百里难见活物。彼时,连隐月难忍严酷的气候,病倒在路上,马都骑不稳。李伯禽与她同乘一马,用双臂将她护在怀中,苦熬几天几夜才到行营。两人相互扶持,共患磨难,情在其中不言辛苦。可如今,路途虽然宽敞,可惜只有一人独行,眼前虽一派秀丽风景,却无人共赏。又不知连隐月陷在贼营,如今如何。想到这里,李伯禽心如灌铅,胸中憋一口闷气无处倾吐,思绪也渐渐变得空白,脑中浑浑噩噩,懵懵糟糟。
  就这样坠云倒雾般走了一程,抬头远望,前边是个小山岗,半坡上长着一片树林。李伯禽左右四顾,这山岗僻静崎岖,四处无人,又见日影将斜,暗暗想道:这里不是个逗留的好地方,赶紧过了此地,找个村店投宿才是。于是狠抽一鞭,催着马匹飞奔起来。走不到几步,斜眼撇见路边树丛里影影绰绰,李伯禽心头刚涌出一丝不妙,座下飞奔的马匹就被绊马索绊倒,李伯禽应声倒地,翻滚在路边。叫喊声立时四起,从树林里冲出来一伙强盗,直奔李伯禽。李伯禽吃了一惊,一跃而起,仓皇后退,却见强盗你已经将他四面围定,无处可逃。
  李伯禽连忙解下双锏,挺锏喝道:“猖狂小贼,胆敢放肆!”强盗中为首一人,晃晃手中的钢刀,道:“这位小郎,对不住了,我们兄弟几个饿了几天,实在捱不住了,把你身上的钱物交出来,就不为难你。”
  李伯禽心中正愤懑难解,却遇到这般挑衅,心中窜出一股无名怒火,喝道:“狂徒!小爷有的是钱粮,有能耐来拿!”话一出口,双锏一横,只取那说话的强盗。那强盗只以为是个寻常过路人,容易得手,全想到李伯禽竟然有这么大的反应,竟然先动起手来,仓促间举刀,早被李伯禽一锏打在手腕上,痛的丢了钢刀,才要捂手,肩上又挨一锏,踉跄后退几步,倒地不起。
  李伯禽上前踩着那人,怒道:“没有半点本事,也敢劫道!”那人痛的说不出来话,只是哼哼不已。其余强盗见他们首领转瞬间被制服,竟然楞在原地,不知所措。李伯禽骂完那人,还不解气,转身又对其余强盗道:“你们也是一群饭桶,看打!”朝着另外一人纵身跃起,当头一锏,那人还要格挡,被连刀带人打翻。其余强盗这才反应过来,哇哇乱叫拥上来。李伯禽奋锏而上,将长生锏法一点不留全部使出来。这一群强盗也是乌合之众,还没打几下,倒了一片,其余的连滚带爬就要逃。李伯禽正在气头上,哪能轻易放他们走。追上去,一个个全部打翻,都躺在地上乱哼哼。
  李伯禽余怒未消,气冲冲的回来找那强盗头子。那强盗头子连忙挣扎着起来,伏在地上,头如捣蒜,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等其实也是良民,只是因为战乱,田地被贼军毁坏,没了活路,所以才四处流落,干了劫道的营生。没想到今天冲撞了英雄,求英雄饶命。”
  李伯禽耳听如此,又添一份怒气,喝道:“你们这些没骨气的泼皮,贼人夺了你们的田产,你们就去抢别人的东西。刚才气焰嚣张,死到临头却要饶命,我这次饶了你,下次岂不是还要去抢别人?”
  那贼人趴在地上哭号不已:“小的不敢。今天被英雄教训,小的们也知道错了,回去就去别的地方,凑钱做些小买卖,好好过日子,自此再也不敢胡作非为。求英雄饶了小的们。”
  李伯禽道:“花言巧语,也拿来骗我。我现在就把你们绑送官府,叫你们也看看作恶的下场。”
  那贼哭诉道:“小的们本来是河北的庄稼汉,只因叛军占了州县,把小的们抓去修法坛,差役繁重不堪,稍稍有怠慢,便当众鞭打,好些同乡都被打死。我等趁夜拼死逃出,一路向南逃窜,才到了这里。英雄可怜可怜小的们,放小的们走吧。”
  李伯禽本来不想再理会他们,但是听到“修法坛”三字,忽然迟疑,问:“你们修的是什么法坛?”
  那贼见李伯禽住了手问话,连忙一五一十的细细说道:“那法坛方圆二十四丈,高三丈,共三层,用赤土做基,用杉木和桦木做台,十分壮观。小的们逃走的时候,才修了两层。那法坛是为安禄山祈禳拜醮所修,以求君临天下,长生不老。其余的事,小的们实在不知。”
  李伯禽盘算,既然修了法坛,要祈禳拜醮,必然会有法师,说不定连隐月也在其中。赶忙问:“你在那修法坛,可曾见到道士女冠?”
  那贼答道:“小的们只在那修法坛,没有见到什么道士。”
  李伯禽道:“不要想蒙骗我。”
  那贼把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不敢欺骗英雄,小的确实没有见到。”又回头问他的伙计,“你们见到过没?”那些人躺在地上哼哼着也直说没有。
  李伯禽不免有些失望,眼前的这几个小贼应该不会骗自己,可是既然要祈禳拜醮,怎么可能没有道士。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法坛还未修成,所以没有安排道士。心中又升起一丝希望。又问那贼:“那法坛在何处?你们逃出来多久了?”
  那贼道:“法坛在陈州附近的一处山中,小的们从那里逃出来已经半月有余了。”
  李伯禽当下打定主意,要去陈州法坛一看究竟,希望能打听到连隐月的下落。此时,心中怒气已经消退,便对那些小贼道:“你们本是良民,就算是叛军夺了你们的营生,也不应该出来当强盗,祸害百姓。你们年轻力壮,多少也有些本事,何不投军,上阵杀敌?既可以报痛失家园之仇,又能报效国家,如果能搏个军功,后半辈子也有个交待。”
  那贼低头想了想,道:“我等也想投军,只是茫茫中华大地,小的们也不知道投军的好去处。”
  李伯禽道:“不瞒你们,我正是要去临淮节度贺兰进明帐下听命,你们如果实在投军无门,不妨去贺兰进明处效力。”
  那贼支支吾吾道:“贺兰大人是一方诸侯,手下必然都是强将。英雄手段高强,自然入得上他的眼,留下大有用处。我们几个三脚猫的功夫,去了也没什么大用,难保不被人扫地出门。”
  李伯禽高声道:“能力无论大小,只要肯用心,自然有用处。你们找个这样的借口开脱,根本就是不愿去投军,还想回去做强盗。哼!我知道你们怎么想,投军还有性命之忧,做个强盗,只抢百姓钱财,也能苟活。你这如意算盘打的真响。既然这样,我现在就把你们绑送官府,砸了你的如意算盘。”
  那贼连忙讨饶:“英雄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小的们这就去投军,再也不做强盗了。”
  李伯禽道:“男子汉大丈夫,说了就要做到,不能出尔反尔。”
  那贼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李伯禽心中挂念连隐月,急着赶去法坛,也管不了他们的去向。自去牵了马匹,收拾东西,调转马头,向陈州而去。
  陈州临近东都洛阳,正是叛军盘踞之地。安禄山自夺了两京,便定国号为“燕”,自称大燕皇帝。他自以为王权在手,天下尽在掌握之中,便横行京中,日夜纵酒,耽享荣华。手下有卜神问卦之流,向他进谗言,说陈州有宝地,靠山临水,如果在此地修筑法坛,祈禳天地,能使国祚永昌。安禄山喜不自胜,命人掳发数万民夫,日夜监造,修筑法坛。又将一路俘虏的道士女冠驱赶至洛阳囚禁,只等法坛造成,便命他们去陈州做一场大法事。
  李伯禽日夜兼程,到了陈州地界。找了一户人家,悄悄探问,知道了那法坛所在之地,便寄了马,借上一套麻衣,装个行路的脚夫模样,悄悄的向法坛之地靠过去。依农户之言,到了地方,远远的就看到一座峻峭耸翠的高山。李伯禽从后山摸着小路悄悄爬上去,一路也有安禄山的岗哨,都被他轻轻避过,到了山头,寻一块能俯瞰法坛的大山石,趴在山石下远远的仔细观察。这修筑法坛的地方背山靠水,云遮雾绕,是一块宝地。法坛已经大体完工,三层高台上,搬运、雕作之人来来往往,约有数千人之众。先前那贼说共有万余人在这里,恐怕是分作几班,昼夜不停的劳作。安禄山的监造军队随处可见,四处喝问。法坛之外,西边是苦役宿处,全是木屋,星星点点约有数百个。东边是安禄山监造军队的驻扎营帐,绵延数里。
  李伯禽找了许久,只见劳作的苦役和安禄山的监军,却不见有半个道士女冠之流。不禁心生疑惑,难道是被骗了?李伯禽猜想那几个强盗不可能说假话,一定是自己查找时有所遗漏,可是放眼望去,法坛边上的驻营全都在眼前,实在找不出其他异样。李伯禽没有头绪,翻身躺在石头上,暂时歇一歇。
  连日来的奔波,让李伯禽劳累不堪,山上凉风阵阵,日影绰绰,倒是十分惬意。李伯禽长时间伏在山坳里,竟然慢慢的有了睡意。正在恍惚间,隐约听到有嘈杂的脚步声和稀稀拉拉的说话声,李伯禽猛然惊醒,心道不妙,怕是安禄山的贼兵,四顾没有藏身的地方,正焦躁,忽然瞥见山石下有一块岩壁凹进去,生满灌木。来不及多想。用手勾着山石,翻到凹洞里去,那灌木杂刺丛生,没头没脑的扎来,李伯禽咬牙忍着,又怕贼兵看出异样,便把灌木丛拢过来,挡在身前。自己贴着崖壁,不敢出声,一动不动隐在山石下。
  脚步声慢慢的临近,说话声也渐渐清晰。李伯禽屏住呼吸仔细听辨,来人估摸有七八个,走路时还带有兵刃相击的声音。在此地出现带兵刃的人,大约就是安禄山的贼兵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耳听得就在头顶了。只听其中一人说道:“终于到了,弟兄们就在这里歇歇脚吧。”后边冒出三三两两的附和声。几个人就在大山石上盘坐着休息。这几个贼兵与山石下的李伯禽近在咫尺,只要探出头去,稍加观察,便能找倒李伯禽。李伯禽凝神屏气,只是静静的偷听。
  几个人坐定,只听其中一个人说道:“咱们兄弟也算是辛苦。每天巡山,上山两个时辰,下山两个时辰,巡视各个隘口、小道、山洞,又是两个时辰,一天全耗在这野山上,回营都顶着星星了。真他娘的累。”
  有一人接口道:“就是,还是山下的兄弟舒服,只要管着那一帮苦力就行了,真是轻松的要命。”
  另一人说道:“那些苦力也不是省油的,上个月不是还闹事了么?”
  又有人道:“闹事?打就是了,还不听话,杀了就是了。还怕他们闹?”
  先前那人道:“那一帮子苦力,都是贱骨头,不敲打他们,从哪找乐子去?”说完“嘿嘿”的笑。一群人也都附和着哄笑。李伯禽皱眉,感叹那些劳役之苦。
  又有一人问道:“班头,如今这法坛快要修完了,我们是不是也能早点回京了?”原来最先说话的人是这伙人的班头。
  那班头道:“咋了?想去长安了,还是想去洛阳了?”
  那人道:“长安、洛阳一样的繁华,去哪不是享福?总比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强。”
  班头道:“干好咱们的差事,自然就有回去的日子。不过,这日子也不远了,法坛马上就建成,等到吉日一到,做了法事,咱们办完了差事,自然就回京了。”
  又有一人问道:“班头,我斗胆问一句,这吉日到底是哪一天?”
  班头喝道:“住嘴!”吓得一群人都没了声音。又道,“说了不要打听,还要死皮赖脸的问。要是泄露了天机,看你们有几颗脑袋够砍?”一句呵斥,让一群人都安静下来,不敢出声。
  好一会儿,那班头道:“你们这群混账听好了,无视军纪,打听军情,本来是要罚你们,不过本班头宅心仁厚,念在都是生死弟兄,也就不收拾你们。”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昨天听到的消息,送到洛阳的那一批老道已经押解上路了,赶在法坛完工之前就能送到这里。”
  李伯禽听到“那一批老道”这一句,心中一紧,立刻想到连隐月,又听“送到这里”,整颗心几乎都要跳出胸膛。凭着这几句话,几乎就能断定连隐月的行踪了。自从在长安与连妹失散,想尽办法营救,前前后后半年之久,终于又能见到她了,恍惚间,只觉得见面之时近在眼前。李伯禽不禁热血上涌,思绪飘忽,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迷迷茫茫间,又听到那班头抬高声音道:“话说到这里,就此打住。个人办好自己的差事,不该问的少问。走,巡山!”一拨人闻言,稀稀拉拉的站起来继续巡山而去。
  李伯禽听那些人走得远了,舒了一口气,翻身上来。理理思绪,刚才的消息让他惊喜欲狂,一时间竟然忍不住泪花点点。呆坐了一会,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脑海里跳出第一个想法,便是要去洛阳到法坛的这条路上寻找连隐月的踪迹。想到这里,一刻也不想耽搁,马上就要走。一起身,才觉得浑身火辣辣的疼,这才发现全身上下都被棘刺挂破,衣衫上血迹点点。撩开衣衫来看,肌肤上血痕纵横,尤其是双腿,刺痕累累。汗水一浸,犹如火烧一般。便在山上找了水源,洗洗血迹,悄悄下了山,顺路一直往洛阳方向而去。
  李伯禽也不敢走大路,便干脆不取马匹,只远远的绕着小路步行。没了脚力,几天下来,李伯禽又困又乏,搭袋中的干粮也已经耗尽。李伯禽便想找个村户,帮半天短工,换口米粮。打定了主意,登高一望,朝着最近的一个村落走去。到了村边,才发现这个村庄已经被完全毁坏,随处可见残垣断壁,没有一所完整的房屋,更不见有一个人。放眼望去,满目疮痍,只有荒草败叶飘零于风中,简直就是是一个乱葬场,了无生气。李伯禽只能感叹战乱之祸竟至于此!李伯禽搜索一番,只找到几个干瘪的玉米棒子,细细的捋下玉米粒来,生嚼充饥。
  李伯禽坐在荒墟里,嚼着玉米粒,忽然远远望见旌旗猎猎,大队人马出现在远处,长长的行伍绵延数里。李伯禽心心头一热,丢下玉米棒子,伏下身子悄悄靠过去。走的近一些,藏在草丛中仔细观察。这支队伍前后绵延数里,扫视过去,一眼就能看见队伍中间的十几辆大囚车,每一辆囚车里关押这七八人,都是长袍清服,这不就是被送往陈州法坛做法事的道士么!李伯禽的心几乎都要蹦出胸膛,强压着激动的心情,远远地在囚车里找寻连隐月的踪影。可是距离太远,难以看清楚那些道士的相貌。踟蹰间,那队伍已经过去。李伯禽别无他法,只好猫着腰远远的跟着。
  跟了小半天,终于到下半晌,队伍停下来,生火做饭,士兵也都停下囚车休息。荒山野地,蒿草深及腰间,李伯禽抓住这个机会,在车队远远的地方停下来,钻进旷野里的草丛里,在远处仔细辨认囚车里的每一个人。目光扫过几遍,只有其中一辆囚车里,一人穿着白衣,有气无力的侧身靠在囚车里,远远看去竟然与连隐月有几分相似,只是侧着身子,看不到脸。李伯禽心中燃起希望,紧紧的看着那人。
  过一会,看押囚车的兵卒拿些饼子递给那些道士。李伯禽瞅着这个机会,死死的盯着。那兵卒挨个递过饼子,轮到那白衣人面前,那人伸手接过,也不吃,只是拿在手里,呆呆的把手垂在一旁。李伯禽心急如焚,只愿那人转过身,露出正脸,让自己看个清楚。时间一点点的过去,那人却仍是侧靠在囚车里,动都不动一下,李伯禽伏在草丛等得心焦,恨不得亲自跑上前去,看个仔细。突然,那人终于挪动一下身子,啃了一口手中的饼子,也在这时,转过身子,露出了脸容。现出真容的那一瞬间,李伯禽真真切切看清楚了,那就是连隐月!
  李伯禽狂喜如醉,一时之间竟痴痴迷迷仿佛不知身在何处。俯下身子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抬头再看,连隐月仍靠在囚车里,有气无力的一口一口啃着饼子。李伯禽低下头,不觉之间泪眼婆娑。摸摸腰间的双锏,看看囚车边上的重重兵卒,虽然近在咫尺之间,可这样上去,无异送死,李伯禽纵然望眼欲穿,只能空叹奈何!忽然想到,可以去临淮找贺兰进明搬救兵,可是转念一想,来去临淮,拖延时间不说,贺兰进明也未必会为了几个道士,听信自己一个无名小卒的一面之词,便出兵相救。时间一点点过去,这一队人马又起身赶路了。李伯禽也多想不了什么,猫着身子悄悄跟上去。
  走走停停又是一天,离陈州法坛越来越近,李伯禽悄悄的跟着,可是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这天,押送队伍在一个山岗下休息,李伯禽也摸到岗上,隐在灌木丛里。这条路一面靠山,山岗上林木茂盛,是唯一险要的地方,过了这个山岗,继续往前走,过一条河,就是陈州法坛。队伍进了法坛,就进了重重贼兵之中,就再也没有可能救连隐月出来了。
  李伯禽心急如焚,在灌木丛里坐立难安,几次摸到腰间双锏,想上去拼了命救出连隐月,可也知道面对着数千贼兵,自己一人上去无疑就是送死。可是一旦连隐月进了陈州法坛,就可能在无机会见到了,一想到这里,又禁不住要冲上去。正在犹豫不决、脚步踟蹰间,忽然听到周围有异响,抬头四望,有七八个贼兵,正各拿着刀枪向自己悄悄靠近。李伯禽吃了一惊,后退两步,摸出腰间双锏。那几个贼兵见李伯禽已经发觉,一声喝问:“哪来的探子,还不束手就擒!”四面冲了上来。
  情况危急,李伯禽来不及多想,便举锏相迎。这几个贼兵是斥候小队,行踪虽然诡秘,拳脚本事却是稀松平常。交手不久,就被打翻三四个。李伯禽正在恶斗,耳听利箭破空的声音,连忙就地一滚,来回躲闪。原来还有弓箭手躲在暗处放箭。刚躲开这几箭,贼兵又一拥而上,李伯禽招架之余,环视一周,只见灌木葱葱,仓促间找不到弓箭手的位置,只能更加小心,边打边躲闪。又打翻几个贼兵,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被这几个斥候逼到了树林边缘,暴露在远处车队的视野之内。原来这一队斥候虽然功夫稀疏,却自有一套堵截战术,知道并非李伯禽敌手,因此逼他暴露自己。
  李伯禽听到远处传来人喧马嘶的声音,回头一看,车队已经有所反应,骑兵开始整队,准备往这里冲来。这边几名斥候步步紧逼,那边大队人马已经开始向他冲锋,两边已成夹击之势。李伯禽听到远处铁蹄阵阵,骑兵队伍已经出发,心中惊慌,左右打量,想要逃回山林。可就在这当口,李伯禽不经意回头,扫视到囚车里的连隐月。囚车里的连隐月似乎也注意到了这里的打斗,直起身子,倚着囚车向这边探视。隔空相望,李伯禽只能瞥到困在囚车中的一掠白影,虽然看不清楚连隐月脸上的表情,但是感受到一股热切的期盼。这一掠白影如同茫茫人海中一片孤帆,摇曳飘零,似乎随时就要坠入风雨灰暗的无边漩涡之中。就在这一瞬间,脑海里又浮现出扶余老松谷里高悬于中天的一轮明月,皎洁温婉,一尘不染。李伯禽忽然热血上涌,感觉握着双锏的手都有些颤抖,血脉中一股赴死之心贲然而出,把生死都抛到脑后,即刻转身向连隐月的囚车飞奔过去。李伯禽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今天死就死了,一定要见到连隐月!
  才跑几步,发现囚车中的连隐月站起身,似乎要说些什么。李伯禽禁不住热泪盈眶,一边跑一边大喊:“连妹!连妹!”几声呼喊,囚车里也远远的传来孱弱的呼唤:“伯禽!伯禽!是你么?”李伯禽此刻已是泪流满面,如同发疯一般向囚车奔去,大喊:“连妹!我来了!我来了!”多少个日夜的期盼,如今相见就在眼前,纵然中间隔了多少刀枪,就算是拼掉性命,也要相守在一起。
  片刻间,骑兵队伍已经冲到眼前,刀枪锋利,甲胄严整。可李伯禽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依然高喊着冲过去。眼见就要短兵相接,忽然,山岗上一声炮响,从树林中冲出另一支彪军,高喊杀声,向着安禄山的军队直杀过去。安禄山的骑兵见了如此变故,并未慌乱,撇开李伯禽,向树林里杀出的军队高喊着冲过去,后边本来散漫的囚车守卫却已经骚乱起来,乱哄哄的赶紧摆着阵型。
  李伯禽心只在连隐月那里,震天的杀喊声,只当是战场上的喧嚣,也丝毫没有注意到冲锋的骑兵舍弃他向自己的身后冲去。他只顾埋头猛冲,一阵狂奔到车队边上。向着囚车里的连隐月大喊:“连妹,我来了!”连隐月在囚车中已是泣不成声,伸出手颤抖着喊道:“伯禽!”李伯禽悲喜交加,暴躁欲狂,挥舞双锏,只顾向连隐月的囚车猛冲过去。
  此时,车队里又冲出一队士兵拦截李伯禽。李伯禽如同不顾一切的猛兽,手中的青羊双锏挟雷霆万钧之势呼啸而出,所到之处,犹如甲船破浪,涌来的枪戟纷纷断裂,血肉飞溅,尸骸四横。千军万马,硬生生被李伯禽冲开一条生路。看守囚车的士卒被这阵势吓到,竟然畏缩不前。
  李伯禽杀到囚车边,挥起一锏,砸掉囚车大锁。连隐月早在囚车边等着,车门一开,依坐不稳,从囚车里扑落出来。李伯禽丢掉双锏,接住连隐月。李伯禽早已是泪眼滂沱,低头看看,连隐月衣衫上尽是灰土,脸色苍白,瘦弱不堪。手腕和脚腕上,沉重的镣铐磨出条条血痕。李伯禽想要说什么,却颤抖着说不出来。连隐月也早已涌出两行热泪,用手轻抚李伯禽的脸,有气无力的道:“伯禽,你终于来了。”李伯禽听了这话,泪如雨下,道:“连妹,让你受苦了。”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把连隐月揽在怀里,两人相拥而泣。
  连隐月哭声未定,轻轻抚摸李伯禽的后背,却碰到一个东西,越过他的肩头看,竟然是一只竹箭。连隐月失声道:“伯禽,你的背…”李伯禽闻声,才觉得背上疼痛,再一定神,浑身都有刺痛,这才发现自己衣衫中慢慢渗出血来。原来,刚才李伯禽在安禄山的兵卒中猛打猛冲,打出一条血路,冲到囚车边,身上早受了不少伤,只是一心想着救连隐月,才并未感觉到。现在才感觉自己血流遍体,巨痛难忍,又加上悲喜交加,一瞬间血气上涌,竟然支撑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