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慢吞吞走了一天一夜,这日清晨,便到了栖梧山下。李伯禽抬头看,不见怪石嶙峋,也不见高崖飞瀑,只是一座青山独耸入云,氤氲环绕。松竹掩映之间,偶现点点清泉。几条山间小路蜿蜒而上,没于林间,也是一座清奇秀丽的好山。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栖梧山。一路上,山树婆娑,留下斑驳清影。山风裹挟阵阵花香轻拂人面,让人心旷神怡。恍惚之间,李伯禽甚至暂时忘掉了身上的伤痛,也禁不住脚底生风,飘飘然起来。正走着,林中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鸿烈真人,别来无恙!”李伯禽抬头看,上方青石之上,站着一个人,弯腰驼背,双肩高耸,左腿弯曲,正乐呵呵的看着他们。李伯禽正在疑惑此人是谁,如何有此怪相,就听见鸿烈真人大声回答:“子来兄,贫道来也。”那人闻言,隔空对着鸿烈真人大笑。鸿烈真人见了此人,一扫之前的颓丧,也露出笑容,竟然又现出宗师气象。
  子来将二人迎回山中茅屋,鸿烈真人道明为李伯禽治伤之事,子来欣然应允。当即为其查验伤势。李伯禽身中两箭,腿上一箭虽然较轻,但是箭簇仍在肉中,伤口已经化脓。肩头被一箭贯穿,一条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子来道:“都是皮肉伤,不妨事,养上十天半月就好了。”便为其拔出箭杆,挑出箭簇,又上药止血包扎。等一切做完,就准备饭蔬鲜果,与二人把酒言欢。
  李伯禽和子来互通了姓名,算是认识了。子来向鸿烈真人道:“前次与真人一别,如今已三年有余。近来正想再去寻访真人,却不想在此相聚。”
  鸿烈真人道:“今日本是来求先生为李伯禽疗伤,正好借机与先生相聚。”
  子来呵呵一笑,向着李伯禽道:“我正要问,李郎身上所中之箭,箭簇以精铁打造,头锐底丰,刃薄而利,不是寻常猎户之箭,倒像是军中所用。难道二位经历了阵前厮杀?”
  李伯禽便把两人如何躲避追兵,逃出长安之事一一告诉子来。子来不听则已,听完惊道:“叛军已经攻占长安了?”李伯禽点点头。子来叹道:“我在山中,很少下山去,不知道山下的事。去年还曾听说大唐军队与叛军交战,而如今,叛军竟然已经占领长安。安禄山来势汹汹,中原百姓久不知战,手中又无尺寸之兵,如今可要遭殃了。”
  鸿烈真人问道:“子来兄,如何不见其他几位?”
  子犁道:“几位兄长结伴去附近深山中采药未归。道长且先住下,过几日,我几位兄弟归来,咱们再把酒言欢。”几人又小叙几句,看看天色已晚,便各自休息。
  山中简陋,没有多余柴房,李伯禽与鸿烈真人共栖一屋。夜并未深,李伯禽心中有疑惑,忍不住轻声呼唤鸿烈真人。鸿烈真人悄声应答,原来他也没有睡去。李伯禽问道:“此人形容奇特,隐居深山,又有些医术,似乎颇有些不同寻常的来历,让人好奇。真人可否为我说说。”
  鸿烈真人也不隐瞒,细细的把他们的来历讲给李伯禽:“此人有兄弟四人,分别叫做子祀、子舆、子犁、子来。一母所生,却都天生肢体残损,形容丑陋。他们的亲人早逝,乡邻厌恶他们的长相,都避开他们。四人只得远走他乡,避开熟人。他们又从别处学得一身高超医术,四方行医。本以为悬壶济世,便能消除世人偏见,与人亲近。没想到,虽然医好病人无数,也不曾改变人们对他们的厌恶。看病之人甚至以布遮面,不愿多看四人一眼。四人无奈,只得远避深山,寄情山水,以研习药典自娱。当年他们四人曾到衡山延留数月,我与他们交谈之后,发现四人虽然相貌丑陋不堪,但通达聪颖,心合天道,是世间少有的纯良之人,因此我视他们为好友。”
  李伯禽道:“世人都以俊俏潇洒为美,自然是受不了他们这样丑陋歪曲的相貌。虽然他们医术高超,救人施恩,可惜还是受人嫌弃。真是可叹!可是,既然他们医术高超,为何不修整容貌,扭正病体,与常人无异,岂不是一桩美事?”
  鸿烈真人道:“他们虽然容貌丑陋、肢体畸形,可是这并非疾病,乃是天生使然。疾病当然需要医治,天生的容貌哪里需要?他们被世俗所嫌弃,就此隐居山中,修身养性,不去理会那些世俗眼光,才是一桩美事。”
  李伯禽叹道:“自得其所,这四位也是得道的真人。”当夜再无别话,各自睡下。
  自此,李伯禽就在山中住下养伤。山上虽然饭食清素,但好在远离尘嚣,无人打扰,倒也清净自在。闲时,三人顺着小路慢慢登上栖梧山顶,随意观赏。不愿走了,便寻一个宽敞平整、视野开阔的地方,临崖远眺,看那林木摇曳,山川蜿蜒。或者到了林木阻隔、无路可行的地方,便据树依石而歇,闲语清谈一番。他们常常乘兴而往,待到暖阳西落的时候,便随着余晖徐徐返回。
  这一日,又到一处浅崖边,只见一缕清泉从大石头上流去,落入幽涧中。阳光扫过,把泉水映成绚烂的金色。林鸟轻鸣,山虫窸窣,一派山野好风光。三人临溪而坐,子来洗手濯发,自得其乐。李伯禽极目远眺,眉头紧锁。鸿烈真人则独坐一旁,沉默不语。
  子来问李伯禽:“李郎愁眉不展,难道心中有什么牵挂?”
  李伯禽道:“我和鸿烈真人从长安城中死里逃生,捡回一条性命。可是,舍妹连隐月还陷在城中,不知性命如何,教我没法安心。”
  子来道:“你说的连隐月,可是白云子座下弟子道归真人?”
  李伯禽道:“正是。先生如何得知?”
  子来道:“早年,我和其他三位兄弟一起上衡山,与道归真人也有一面之缘。之前你说起与鸿烈真人等的渊源,因此我便也知道了她。”
  李伯禽懊恼道:“悔不该让她随我进入长安城,以致落于贼手,生死未卜。当初她与我同行,相互照料,如今竟然天各一方。真不知何时才能把她从叛军中救出来。”
  子来道:“李郎勿忧。我猜想道归真人虽然会受些委屈,但必然安然无恙。”
  李伯禽道:“先生为何这样说。”
  子来道:“安禄山叛唐,招致世人愤慨。他想要争雄天下,就必须拉拢人心。道归真人是国师白云子的高徒,如果安禄山对道归真人下毒手,那只会让天下人更加仇视他。他一定会对道归真人礼遇有加,做出个贤德的样子,以图收买人心。因此,道归真人绝不会有性命之虞。”
  李伯禽点头道:“先生此言,似乎颇有些道理。”
  子来又道:“道归真人身陷敌营,李郎这么想救她出来,可有什么好办法?”
  李伯禽默然道:“单凭我一人之力,就算拼死也救不出连妹。眼下朔方军正与叛军交战,我打算待我养好伤,投身军营,为剿灭叛军出一份力。等到安禄山被擒,天下安定,连妹自然能得救。”
  子来点头,赞许道:“李郎果然是堂堂男儿。”两人侃侃而谈,鸿烈真人却在一旁,仍然闷闷不乐。
  子来看在眼里,便问:“真人心中似乎另有所想?”
  鸿烈真人默默道:“月奴剑还在叛贼手中,不知道何时才能取回。”
  子来道:“你说的可是先皇御赐,供奉在衡山的宝剑?”
  鸿烈真人耳听到“先皇御赐”,不禁更加悲伤,长叹一声:“正是。”
  子来到:“你莫非就因为这把宝剑而郁郁不乐?”
  鸿烈真人道:“月奴剑是用天外陨铁打制,剑成之日,先皇亲临衡山,赐名‘月奴’,供奉于衡山九真观。普天之下,道观无数,只有衡山九真观受此不世恩泽。安禄山狼子野心,觊觎已久,派人暗暗偷走宝剑,收在长安城内,占为己有。这把宝剑乃是先皇所赐,百年来承世人拜祭,是我九真观的至宝。如今却在贼人手中,让我如何安心?只有拿回宝剑,才能解我心中之忧。”
  子来笑道:“那请问真人有什么办法取回宝剑?”鸿烈真人默默无语。子来道:“敢问真人,有出神入化、以一敌万的盖世武艺,能于千万叛军中轻取宝剑?”鸿烈真人摇摇头,道:“没有。”子来又问:“有经天纬地之将才,能驱百万雄兵剿灭叛军?”鸿烈真人黯然失色,道:“也没有。”子来又问:“在叛军中可有内应,能暗通私访,偷偷拿到宝剑?”鸿烈真人凄然道:“更没有。”
  子来道:“诸般本事都没有,你区区一个文弱道人,要想在数百万残暴叛军中取回宝剑,无异于痴人说梦。就算日日忧心,又有什么用,不过徒伤身体。有能则取,不能则止,此所谓‘缘督以为经’。真人也是修道的人,一定也懂这个道理。”
  鸿烈真人叹道:“话虽如此,可仍然心有不甘。毕竟是先帝御赐的宝物,那可是我九真观几百年未有的荣光。”
  子来道:“先皇铸此剑,意在祈求国泰民安,这是天下人的荣光,岂是九真观独有?再者,此剑之荣辱与天下的兴亡休戚与共,天下兴,百姓奉剑以求太平,此剑便是宝物;天下乱,百姓遑遑奔逃,只求活命,哪会去操心一把铁器!此剑与寻常兵器又有何异?此刻叛贼肆虐,大唐凋敝,这才是天下人该忧心的事,你却为了一个寻常之物郁郁寡欢,这难道不是很愚蠢么?”鸿烈真人恂恂然不语,似有所想。
  子来又说道:“况且,‘兵者,不详之器,君子不得已而处之’,你既然是修道之人,就该远离这些暴戾器物,岂能汲汲于此?何不返璞归真,重回道门?”
  鸿烈真人闻言,抬头道:“枉我修道多年,没想到竟也一时糊涂,误入旁门。今天幸得子来兄指点,才能回归正道。子来有恩于我啊!”说罢,站起来,恭恭敬敬向子来施了一礼。
  子来连忙站起来,道:“真人折杀我了。不敢受礼。”也向鸿烈真人回礼。三人大笑,促膝畅谈,尽兴而归。
  如此过了四五日,这天,几人又见山霞折绕,阳光和煦,就要出门,忽然听见山下有人高喊:“子来快来!”声音急迫。三人赶紧跑出门外,走不远,李伯禽看见三个形容丑陋、肢体扭曲的人,抬着一个人,一步一步往山上赶。看这样子,李伯禽猜想,这便是四子中另三位,子祀、子舆、子犁,只是不知道他们抬着的是谁。
  李伯禽等人赶快迎上去,才发现几人抬的是一位老人。那老人面色虚弱,杂尘满面,没有一点生气。几人七手八脚将老人抬回去,送至柴房疗养。忙碌完,几人才互通姓名。原来李伯禽猜想的没错,他们果然就是栖梧山四子其余三人:子祀、子舆、子犁。这三子也知道了面前这位后生便是李太白之子。互相行礼,算作相识。
  子祀道:“李太白诗作名满天下,我们几人都想见一面而不可得,没想到却在此见到李太白之子,真是有缘啊。”
  李伯禽笑辞,道:“能与你们想见,才是我的缘分。”
  鸿烈真人问:“你们救回的这老人是谁?”
  子祀道:“我们三人结伴到附近山中采药,昨日回山,将到山口,看见路边灌木丛中躺着一个人。我们上前察看,见他已经昏迷,摸其脉象,知道是体虚气弱而晕倒,调养几天就没事了,因此将他救上山来。至于他的姓名、来历,还不得而知。”
  过了一天,子来进屋查看,发现那老人已经醒来。那人一见子来,不禁大声惊呼。其余人听到惊呼声,赶紧进来。那人本来见到子来面容丑陋,已经受惊,又见到其余三子,惊骇不已,左右挣扎,几乎要坠下地去。
  鸿烈真人赶紧上前安抚,道:“先生莫慌,他们是你的救命恩人。虽然面容丑陋,但其实是善良之人。”
  那人听了此话,又见鸿烈真人丰神潇洒,颇有仙风,才定下神来,略一停,问道:“我在何处?”
  鸿烈真人道:“这里是栖梧山,他们将你救上山来,你就一直在这里静养。”
  那人若有所思,忽然摸摸身上,道:“我的招文袋在何处?”
  子来取来招文袋,递给他,道:“这便是了。我们把它取下来,放在一边,从未动过。”
  那人接过招文袋,查点了里边的东西,见一样不少,这才放下心来。于是挣扎着向几人作揖道:“请恕老身适才无礼。多谢几位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永不相忘。”说完,就要起身。
  众人赶紧劝住,鸿烈真人道:“你体虚气弱,要上哪里去?”
  那人道:“我身负重任,一刻也不能耽搁,不能在这里停留。”
  鸿烈真人道:“老先生稍安勿躁。你现在身子虚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这里是栖梧山,我们也都不是恶人,你在这里把身体恢复好,再去办事不迟。”
  那人听了这话,犹疑不决。抬头看了看鸿烈真人,忽然道:“你是鸿烈真人?”
  鸿烈真人看着眼前这人,想不起在哪见过,也不知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只答道:“正是贫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又怎么会知道我?”
  那人道:“果然是老神仙。老身是谏议大夫崔振,真人没有见过我,我却认得真人。当年真人在太极宫讲道时,我曾随百官听过。”
  鸿烈真人道:“原来我们早已相识。只是,崔大人从哪里来,为何晕倒在此?”
  崔振道:“我从灵武而来,要到江南去。我专找小路行走,没想到还是被叛贼发现,一路追杀。身边卫士都已阵亡,唯有我逃得快,捡了一条命回来。只是给养之物都在侍卫那里,他们阵亡之后,我便没了吃穿之物。一路走来,饿了三四天了,又加上年事已高,走到此地,便支撑不住,晕倒了。”四子早备下米汤山果等物,便拿来给崔振慢慢服用。
  鸿烈真人听说他从朔方军来,忙问:“听说新君在灵武即位,不知圣上龙体可好?”
  崔振叹气道:“圣上夙夜思虑,饮食不齐,龙体欠安。”
  众人都戚戚然不语。鸿烈真人长叹,道:“叛贼横行,国祚不盛,可怎么办呀。”
  崔振忽然道:“圣上已经拜郭子仪为兵部尚书,率军平叛。以圣上英明神武,郭将军气势如虹,必定能剿灭叛贼,重振社稷。”言语中颇有些豪气。
  鸿烈真人道:“安禄山无视天下百姓安危,逆天而行,妄起祸乱,安得不败!”停一下,又问,“崔大人为何不在灵武侍奉圣上,到这叛军横行之地来干什么?”崔振言语闪烁,似有顾虑。
  鸿烈真人知道他怕泄露机密,道:“崔大人不必担心。我有此问,是看大人体虚气弱,行动不便,想要帮助大人。这里几人是栖梧山四子和李太白之子李伯禽,全是我的挚友,也都是忠贞之士。崔大人若是觉得不方便,我也就不再问了。”
  崔振思虑再三,道:“我信得过你们,说了也无妨。我此行是奉皇命,到扶余国借兵平叛。”
  鸿烈真人闻言,若有所思,道:“扶余国在海上东南千里之外,崔大人年事已高,且孤身一人,不怕路途凶险么?”
  崔振道:“我曾出使扶余,对那里的人情风俗十分熟悉,因此圣上才让我领此重任。出朝廷时,我也带了十个卫士,可惜为了保护我,全被安禄山的追兵杀害。不过,就算再多凶险,为了国家社稷,我也不能有半点退缩之意。”几人闻言,都暗赞被崔振的勇气和毅力。
  李伯禽忽然道:“此去扶余,路途遥远,一定得要人照应。崔大人,晚生略通些武艺,正愁报国无门,就让我护送大人去扶余国吧,也算是为剿灭叛贼军尽些力。”
  鸿烈真人叫一声“好”,道:“李郎忠贞勇敢,武艺过人,又有报国之心,由他陪崔大人去,再好不过了。”
  崔振略一思索,道:“也好。此事是为国家而为,李郎若能协助我做成此事,日后在圣上面前,我一定有所举荐。”
  李伯禽道:“崔大人就先静养,等身体复原,我就陪大人上路。”鸿烈真人连同四子、李伯禽便向崔振作揖,退了出来。
  崔振自此便在栖梧山调养。约莫五六天,身体复原如初,崔振便和李伯禽商议,要往扶余国去。四子便收拾些行礼干粮,让两人带着,又和鸿烈真人将他们送到山下。四子腿脚残疾,行动不便,也就不远送。山上仅有蹇驴一匹,便送于二人,权作脚力。崔振一介书生,走不了许多路,就让他骑了驴,李伯禽跟在身旁。几人就此作别。
  崔振和李伯禽下了山,便向扬州赶去,要从那里出海去往扶余。路上,李伯禽问:“崔大人,扶余国是个什么来历,我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
  崔振答道:“扶余国远在海上东南千里之外,与我大唐来往不多,因此并不被普通人知道。”
  李伯禽眉头一皱,道:“既然与我大唐少有来往,他们怎么会轻易借兵给我们?”
  崔振又答:“因为先皇与扶余国主曾有旧交,并相与约定,若有国难,可互为援手。因此圣上才派人向其借兵。”
  李伯禽道:“扶余国主是什么人?为什么与先皇有交情?”
  崔振道:“高祖开国之初,豪杰并起,皆欲逐鹿中原,然而多是鼠目寸光,刚愎自用之辈,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有一人,颇有胆识和谋略,是李唐劲敌。”
  李伯禽道:“大人说的可是王世充?”
  崔振哈哈大笑,道:“他还不够格,是另外一人,你必然不知。”
  李伯禽皱眉道:“隋末之时,群雄之中,除却王世充,便是宇文化及、窦建德之辈,还能有谁呢?”
  崔振道:“这些人都是碌碌之人,不足挂齿。我说的这个人,却是个真正的豪杰,不过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叫做虬髯客。”
  李伯禽仔细听着这个名字,奇道:“我却不曾听说过有这一号人物。”
  崔振继续道:“此人智勇兼备,身有数万家资,雄心勃勃。眼见隋朝败象已显,便四处招兵买马,广纳豪杰,决心要做一番大事。不久,结识卫公李靖夫妇,三人意气相投,视为知己。受卫公引见,虬髯客在太原遇到太宗皇帝,见其文韬武略,势如龙虎,深为折服。又知道太宗皇帝有天下之志,自以为不能与其争锋,愧服而退。其后,在海上东南千里之外起事,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自此,虬髯客在海外自得一方国土,与大唐隔海相望。太宗皇帝在位之时,两国常有信使往来,相约互助,而今却少有联系。现在大唐有难,安禄山领三镇军队反叛,朝廷不得不向他国借兵平叛。前者已经遣使前往回纥,如今派遣我到扶余国,便是希望扶余国之主能借些兵卒,以平内乱。”
  李伯禽恍然道:“竟然还有这么一桩事情,今天真是长了见识了。”
  崔振道:“这件事知道的人非常少,我也是早年听朝中其他人说起过。”
  李伯禽又道:“崔大人既然说扶余国罕有人至,我们要怎样过去?”
  崔振道:“扬州有位常年出海的客商崔元宝,是我族中小侄,我们曾一起到过扶余国,这次便还找他带我们过去。”
  两人晓行夜宿,挑小路行进,看看就要到潼关。一路上,村落都破败不堪,百姓四散逃难,只有走不动的老弱,留下来收拾残垣断壁。田地荒芜,不见稻黍,只有四处的杂草。野火遍地,随处可见饿殍白骨,毒虫猛兽趁机肆虐。千里之地,竟没有一点人烟,自高祖开国以来,关中安享百年太平,如今战事忽起,潼关以内,生灵涂炭,再不见往日安详富庶的时光。安禄山乱国之贼,其害可见一斑。
  到了潼关跟前,才发现叛军把守潼关,严加搜查过往行人,遇到有可疑之人,便拿住送往长安。两人不敢靠近,远远地藏在山中,暗中观察,思量过关之计。捱了小半天,无计可施。两人又饥又乏,便吃了干粮,躺在山坳中略略休息。
  忽然,隐隐传来马蹄声,李伯禽猛醒,坐起一看,远处有一队骑兵气势汹汹的正朝他俩飞奔而来而来。李伯禽连忙推醒崔振,两人拔足狂奔,可没跑几步,就被骑兵追上,团团围住。这些骑兵足有十几人之多,弓甲齐备,杀气腾腾。李伯禽心中有所忌惮,不敢鲁莽行事,崔振更不敢轻举妄动。
  为首的头领一身戎装,头戴圆顶毡帽,一脸络腮胡子,绕着他们转了几圈,用马鞭一指,叫一声“带走!”便有两个骑兵下马,也不搜身,也不问话,将二人分别架在马上,一队人马就向山下冲去。
  李伯禽抬头一看,极目之处便是潼关,心中一惊,这些人怕是潼关的守军,如果被他们掳进了潼关,可要如何脱身。左右一看,这些骑兵懒懒散散,没有什么队形,只顾一路奔行。想来,他们只是把崔、李二人当做普通百姓,掳回去做个军营苦力而已。李伯禽看看情形,他们两人各由一个骑兵驮在马上,没有任何捆绑。李伯禽瞅准机会,翻起身来,将自己马背上的小兵一拳打下马,抓紧缰绳,调转马头,双腿一夹,反向山上冲去。
  这一队骑兵只以为这是两个闲人,没想到其中一个俘虏竟会有如此动作,吃了一惊,纷纷调转马头围捕李伯禽。一时间,尘土飞扬,人喧马嘶。追不几步,有几个骑兵拿出手弩,准备放箭。那小头领却似乎来了兴致,哈哈一笑,叫道:“不要放箭,抓活的!”也是李伯禽命大,那小头领这么一句话,那些骑手们都放下弩箭,只上来活捉李伯禽,他这才逃过一劫。
  可惜李伯禽毕竟不如那些番兵善骑,跑不到一会,就听到身后的呐喊声渐渐逼近。跑过一个山梁,忽然听见身后惊叫声四起,李伯禽回头一看,只见追兵人仰马翻,乱作一团。原来,就在李伯禽身后,忽然升起一根绊马索,跑在前边的追兵猝不及防,纷纷被绊倒,稍后的追兵连忙拉住马,才避免互相踩踏。李伯禽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一声大喝,从山梁后杀出一支人马,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那些追兵。李伯禽远远地瞅见崔振倒在乱军中,缩成一团,于是赶紧拿出钢锏,杀入阵中,保护着他。这支半路杀出的人马武艺十分了得,只几个来回,就将这一小队追兵悉数消灭。
  李伯禽赶紧上前拱手道:“小生李伯禽,多谢诸位壮士救命之恩。”
  这支人马共有七八人,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阔脸虬髯,眼如铜铃,头戴方巾,身穿碧袍,手中提着一柄精铁长枪,在马上拱手道:“在下魏州南霁云,和兄弟们路经此地,稍稍歇息,看见有番兵,便出手相拼。救了你们,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不过,如今潼关以内兵荒马乱,了无人烟。二位因何至此,被叛军追捕?”
  李伯禽正在思量如何应答,崔振却从一旁答道:“我们是外地来此做生意的客商,战乱中遗失了货产,本要去投奔江南的亲戚,却在潼关受阻。今日本欲偷越潼关,不想被番兵发觉,眼看就要被生擒,幸遇壮士搭救。”
  南霁云道:“我们也要到淮南去,正好知道一条能绕过潼关的小路,既如此,我们便同行吧。”于是李伯禽和崔振各选了一匹番兵留下的马,南霁云手下的弟兄将剩余的马匹拴在一起带上,大家结伴前行。
  一路上,南霁云和他的弟兄极少说话,只是埋头赶路。李伯禽见他们个个身形彪悍,又身带刀枪,不像一般行人。便问:“南大哥,你们这么行色匆匆,是有什么急事么?”
  南霁云并没有转头,答道:“我们兄弟几人正要去淮南投军,好抵抗安禄山的叛贼。”
  原来是报效国家的义士!李伯禽立刻油然而生一股敬意,禁不住道:“南大哥奔赴国难,义无反顾,真是一条好汉。”
  南霁云听了,哈哈大笑,道:“如今安禄山领百万残暴军队横行中原,国家残破,百姓罹难,正需要天下豪杰并力抵抗。南某不才,虽不能匡扶社稷,也要尽一丝绵薄之力!”李伯禽见他豪气干云,更多了许多敬佩。便和他并辔而行,一路畅聊。
  两人细聊之下,才发现意气相投,于是一见如故,无所不谈。问年纪,李伯禽稍小,因此称南霁云为大哥。原来,南霁云本是魏州顿丘人,家中有些田产,年少时就喜欢刀枪。曾拜在多位名师门下,学成一身好武艺。年龄稍长,就拜会天下豪杰,与之切磋,罕逢敌手,因此扬名江湖。因南霁云在家中排行第八,江湖人便称“南八”。安史之乱起,南霁云本以为大唐兵强马壮,很快就能将安禄山这小小的番兵将领击败。没想到唐军一败再败,两京先后失手,连皇帝都不得不远走蜀地避难。眼看山河破碎,国家凋零,南霁云便带领十几个手足弟兄,拉起一支义军,从军报国。他们一路杀进关中,在关中四处抵抗番兵,但苦战数月,又无后援,手下的义军也牺牲大半。如今听说淮南战事吃紧,又为了保存实力,于是抄小路赶往淮南,要投在唐军帐下。
  南霁云是光明磊落的侠士,李伯禽和他交谈,只觉得如沐春风,无限畅快。世上自有一些人,行事遮遮掩掩,犹疑不定,与其交谈,言语闪烁,不轻吐半点真言。这样的人,自以为老谋深算,智慧过人,不愿与常人交心。又觉得天下人都要探听他的秘密,便牢牢遵从守口如瓶的真言,从不多吐露半个字。其实,这些人多是心胸狭窄的戚戚小人,难当大任。真正运筹帷幄、谋断过人者,处世光明磊落,说话掷地有声,顶天立地,敢作敢为。这样的人,才是大英雄!李伯禽对南霁云的崇敬与日俱增,真想在同他痛痛快快畅聊一番。
  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已经绕过潼关,到了分手的岔路。崔振有重任在身,匆匆道别,就要上路。李伯禽心中却有不舍,道:“南大哥义薄云天,武艺过人,小弟十分仰慕。今日要各奔前路,不得不匆匆别过。只愿他日能重逢,再把酒言欢,共诉衷肠。”
  南霁云道:“南八走南闯北,见人无数,像贤弟这样直爽磊落的人,已经不多了。你这个朋友我就算交下了,等剿灭叛贼,天下安定,你我再相聚。”大家互道珍重,南霁云领着自家弟兄赶往淮南。崔振和李伯禽则向扬州而去,两拨人就此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