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到了宫墙之下,李伯禽用麻绳系在钢锏上,抛上城墙,如是几次,终于卡在不知何处,李伯禽便顺着绳攀到宫墙上去。到了大明宫里,殿堂林立,树林掩映,也分不清哪座宫殿是麟德殿,李伯禽就只管顺着墙根,一座一座宫殿的寻找。幸亏安禄山的兵卒们都在彻夜狂欢,更不会想到有人摸到这皇城中来,偌大个大明宫没几个人值守,李伯禽才能轻松地在大明宫内四处活动。
  找了好久,李伯禽才发现一座雄伟的大殿,当门匾额上三个大字“麟德殿”。李伯禽一阵窃喜,悄悄摸到殿前,正思量怎样进殿,忽然,厉声破空,天边冲出一只响箭,顿时,嘈杂声四起,四面八方似乎都有惊觉的杂兵奔窜。李伯禽惊慌不迭,以为被发现了,四顾无处藏身,只得伏在阶下。却听见脚步声虽然杂乱,却并没有朝着自己奔来。正疑惑间,麟德殿里也冲出几个杂兵,吵吵嚷嚷着跑出去。李伯禽瞅见机会,一个翻身,窜进了宫殿。
  借着月光,李伯禽见到这大殿全没了往日的威严,而是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像个杂货铺子。这些全是安禄山从各地搜刮而来的宝物。李伯禽暗暗咒骂,这安禄山真是一股匪气,这么多宝物就这么随意的堆在这里,真是暴殄天物。心里一边骂,一边赶快找宝剑。李伯禽见没有旁人,就大胆的翻找。正找着,身后传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你在找什么?”
  李伯禽心中一惊,刚才明明没人,怎么忽然冒出一个来,稍微偏头一看,一个醉醺醺的小杂兵正摇摇晃晃的朝他走来。想来这个杂兵刚才喝醉了,整窝在不知那个角落里呼呼大睡,这会倒醒过来了。李伯禽被突然一问,仓促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杂兵感觉异样,抽出刀来,大声道:“你是谁?哪来的探子?”话音刚落,李伯禽一步逼上去,抬手就是一锏,正打在他脖颈处,那杂兵扑腾一声倒下,没了动静。李伯禽又仔细检视一遍,确定再没别人,又动手翻找起来,可这大殿内宝物堆积如山,哪能呢么容易找到月奴剑。刚找没多久,又听响箭之声乍起,李伯禽皱眉,忽然领悟,心中大叫不妙:响箭连发,莫不是连妹被发现了,正在被他们围追?李伯禽一阵冷汗,拔腿就要往出奔,一眼瞥见地下的杂兵,心念一动,把杂兵的衣服剥下来套在身上,夜色下倒也难以看出端倪。
  李伯禽匆匆赶往大明宫外,走不多时,看见大明宫宫门大开,门口几个守卫,李伯禽也叫嚷着冲出去,竟然也没被识破。到了先前和连隐月分别的地方,却不见了连隐月,四下里寻找,更无半点踪迹。李伯禽心中焦躁,连隐月莫不是真被安禄山的军队抓去了?刚这么一想,又暗暗安慰自己,连隐月是司马承祯弟子,在衡山修炼多年,武艺高强,怎么会被几个安禄山的杂兵抓走,纵使敌不过人多,逃走也是很轻松的,她绝不会落入安禄山手中!可连隐月断然也不会失约,怎么会消失不见。
  李伯禽忽然发现旁边草丛有踩踏的痕迹,便循着那痕迹往前找。追踪到几棵树下,只见那树上、旁边的墙壁上遍布劈砍的痕迹,地上更是布满杂乱的脚印,这分明就是激烈打斗的痕迹。李伯禽冷汗一下子就渗了出来,看这样子,连隐月十有八九是被安禄山抓去了。李伯禽想到这,捶胸顿足,后悔不应该让连隐月在这里傻等,如今身陷叛军营中,可要怎么才能救她出来!叛军残暴,还不知道会吃什么样的苦头,如果再有性命之忧,自己可真就罪孽深重了。李伯禽又想起和连隐月在一起的日子,心中愈加悲凉,先前那么多艰难险阻都走过来了,偏偏却逃不过这一劫,难道从此就再也见不上她了么?自己本来是上京寻父,一路上陪同连隐月,没想到遇到天下大变,如今既没寻到父亲,又失散了连隐月,两手空空,李伯禽越想越惊怕,一时间竟然六神无主,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正不知所措,忽然看见远方城门处火光点点,嘈杂声也随之传来,似乎是安禄山的杂兵正在追赶什么。李伯禽又燃起希望,若是追赶的人是连隐月,那还有机会把她救出来,于是匆忙赶过去。
  一路狂奔,到了跟前,却让李伯禽大吃一惊,原来被这些杂兵追赶的并不是连隐月,而是被关在太极宫的那一拨囚众。原来鸿烈真人被救之后,设法救了其他人,趁着守卫松懈,一起往出逃。没想到人数太多,行动起来动静太大,走不多远就被一小撮游荡的杂兵发现。这些杂兵喝的醉醺醺,刚发现这一拨囚众的时候,还并不以为然,只觉得京城尽在掌控之中,又欺他们手无尺兵,因此并不急于抓回,只以驱赶玩弄为乐。没想到囚众中竟有一些人颇通些武艺,奋起反抗,打翻这一小撮杂兵,夺了他们的武器,也不再轻手轻脚的逃跑,带领众人吵嚷着一直往城门方向杀去。这下引来越来越多的杂兵追赶堵截,一直把他们赶入东门瓮城中。
  这瓮城修在城门之后,是个四方的小围城。要过了这瓮城,经过东门,才能走出长安城。杂兵将这一波囚犯赶进瓮城,两边城门一关,这波囚众就无处可逃,只能任人宰割。李伯禽夹杂在杂兵中跑上瓮城,看到四面城墙上都围满了杂兵。这些杂兵眼见这些囚众无处可逃,忽然来了兴致,也不急着抓人,只是远远地朝着他们扔火把、土块,谩骂戏谑取乐。瓮城中的囚众被砸的来回躲闪,挤挤攘攘,叫苦连天。
  李伯禽忽然瞅见那群囚众中的鸿烈真人,可怜鸿烈真人被夹在这群人左推右搡,被撞的来回趔趄,几次都差点翻个跟头,平常时那一身仙道气早已无影无踪。城上边围着密密匝匝的杂兵,看着下边狼狈不堪的人群,肆意嬉笑之声此起彼伏。这些人平日里都是受人尊敬的前辈,如今却像丧家之犬一般被人取笑。李伯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盘算着救他们出城的办法。可叛军多如牛毛,都聚在瓮城上,就凭他一人,有天大的本事,想在这种境况下救他们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李伯禽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干着急。
  过一会,瓮城中的囚众都渐渐的远离城墙,在瓮城中央挤作一团,正好能躲开杂兵扔下来的各种杂物。城上的杂兵见难以砸到他们,坏了兴致,吵吵嚷嚷开了,有的就要准备下城去。李伯禽眼见得此,心中慌了,一旦被他们再抓走,再想救出来可就难了。顿时胸中一热,什么都抛在了脑后,准备抽出钢锏进去拼了。突然,囚众中间有人爆发出一声呼喊,都向城门口涌去,原来有人升起了城门的千斤闸。李伯禽惊喜不已,难道还有人混在杂兵中见要助他们逃脱不成?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下边的囚众又发出惊呼,千斤闸却又落下了,城上的杂兵门却发出阵阵哄笑,手舞足蹈。原来,城门哪有那么容易出,最外边是过护城河的吊桥,晚上收着,后边是城门,再后边才是千斤闸。那千斤闸和吊桥的机关都在门楼里,只有城门能从瓮城中打开。过了这三道坎,才能出城去。刚才,城上的杂兵见囚众都聚在瓮城中央,少了兴致,就故意升起千斤闸,引囚众们到城门口,好戏弄他们。可怜这些囚众,看到似乎有一条生路,纷纷撒腿向城门跑去,还没到城门口,看到千斤闸落下来,只好又退回瓮城中央。这杂兵们趁机又把那石头瓦块扔下去,更有守门兵把那尿罐提来,劈头泼过去。可怜一堆人,被这样如是三番的戏弄,他们越疲惫,城上的杂兵们越兴奋。
  李伯禽悄悄摸到门楼里,见有四五个杂兵正在操作绞盘,那绞盘连着千斤闸,正是千斤闸开合的机关所在。那几个杂兵忙着手里的活,丝毫没注意伪装的李伯禽。李伯禽悄悄闪在一旁,等那千斤闸完全升起,李伯禽便出手,疾风过处,早将那几个杂兵打翻在地,又捡起地上的刀迅速砍断城外吊桥的吊绳,把几把刀剑塞进榫口,让那绞盘再难转动,然后赶紧抽身跑出闸楼,混在人群之中。
  刚跑出闸楼,就听见城外轰然巨响,是护城吊桥重重的砸了下去。这一声巨响盖过了所有声音,城上城下的人都愣住了。瓮城中的囚众看那千斤闸不再落下,忽然明白过来,呼喊着向城门冲去,城上的兵卒们虽然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但见到囚众们竟然就这样逃跑了,也立刻清醒了,叫嚷着冲下城去。囚众们求生心切,早到了城门口,合力打开城门,只见吊桥已经放下,外边一片坦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呼啦一下鸟兽一般向外边涌去。后边的杂兵紧跟着就追。
  李伯禽混在杂兵中间,一边狂奔,一边四下寻找鸿烈真人。幸亏鸿烈真人道袍宽大,跑起来甚是醒目,不多时,李伯禽就看见他没命的自顾飞奔。李伯禽悄悄跟在后边,佯装追赶,实则暗地里保护。跑了没多远,就听见后边哒哒的马蹄声,原来是骑兵追出来了。这些囚众哪能跑得过快马,一大半都被追上,再次做了俘虏。鸿烈真人和李伯禽一前一后跑了不远,也有一个骑兵追了上来,直奔鸿烈真人而去。李伯禽等他经过自己身旁的时候,跃起一锏,将那骑兵打下马来,跑几步,翻身上马,到了鸿烈真人身后,一把抓住他的后心,提到马上,双腿一夹,策马飞奔而去。鸿烈真人还不知是李伯禽,拼命挣扎,幸亏这鸿烈真人虽然道学上颇有造诣,武艺却是一窍不通,因此李伯禽一只手便将其死死的摁在了马背上,又赶忙说道:“真人莫慌,我是李伯禽。”鸿烈真人耳听得此,方才停止挣扎。
  跑不了几里路,就听见后边远远的马蹄声大作,是骑兵们跟上来了。李伯禽快马加鞭,一路向东而去。正飞奔间,耳听得流水声越来越近,挺身望去,前边白茫茫一片,原来是到了渭河边上。李伯禽顺着河岸跑上一段,寻不到过河之处,回头看,已经能看见身后骑兵远远的身影。正束手无策的时候,忽然心生一计,轻拉缰绳,把马赶到到河岸边上,在马屁股上打上一锏,那马便沿着河岸飞奔而去。李伯禽却瞅那水草丰盛之地,抓着鸿烈真人一同扑入水中,伏于水草之内。
  鸿烈真人在马上已经饱受颠簸,忽然又被掀进水中,惊呼连连,李伯禽赶紧捂住他的嘴,喝道:“别出声!”不到片刻,马蹄声如惊雷一般滚过,是骑兵们追过去了。鸿烈真人受了半夜惊吓,早已是战战兢兢,魂不附体,此时便想爬上岸去。
  李伯禽一把抓住鸿烈真人,道:“真人不可上岸。骑兵们很快就能追上那匹马,看见没人,一定会折返回来,到时候循着水迹,一定会抓住我们。”
  鸿烈真人面如土色,道:“那该如何是好?不能上岸,难道在水里泡上一夜不成。”
  李伯禽道:“安禄山的士兵都是北方人,不习水性,这一带无处渡河,咱们现在趁夜游到对岸,就能逃过一劫。”鸿烈真人叫苦道:“贫道不擅水性。”李伯禽道:“不妨事,我颇识水性,就让我驮真人过河。”
  于是李伯禽一只手勾住鸿烈真人,慢慢向对岸游去。还未到河中央,那些骑兵果然又折返回来了。他们远远的看见有人正在凫水,便知道是要抓的人,无奈不识水性,便纷纷拿出弓箭,朝两人放箭。一时间,箭如飞蝗一般射向两人。李伯禽只觉得后肩上一阵刺痛,情知中了一箭,强忍着继续游,游不远,腿上又中一箭,李伯禽不敢停留,奋力向对岸游去。鸿烈真人只听得乱箭如同大雨倾盆一般打在水面上,身如筛糠,紧紧抓着李伯禽。追兵放了几通箭,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离河岸原来越远,无奈收兵。
  李伯禽驮着鸿烈真人游过河,气喘吁吁的爬上岸。方才情势紧急,李伯禽不曾觉得伤势怎样,上岸了才觉得疼痛难忍,原来腿上和肩上各中一箭,肩上更是一箭贯穿,幸亏都不是致命伤,不至于伤到性命。
  李伯禽忍着痛,折断露在外边的箭杆。再看鸿烈真人,一身是水,头发、衣服都贴在身上,正痴愣愣站在那。李伯禽道:“真人,趁着夜色,咱们赶快逃命吧。”
  没料到鸿烈真人忽然放声大哭:“宝剑还在长安城中,要逃哪去?不行,我要拿回宝剑。”说完,竟然要再跳回水里。
  李伯禽大惊失色,挣扎起来,一把扯住鸿烈真人后心,拉倒在地,诧异道:“真人这是干什么?好不容易虎口脱险,你回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鸿烈真人一脸哭丧,道:“宝剑是先皇御赐,没了宝剑,你让我可怎么回九真观,今晚一定要拿回宝剑。”说着,挣扎着又爬起来。
  李伯禽拦着鸿烈真人道:“长安城内那么多叛军,你要怎么拿回宝剑?”
  鸿烈真人道:“我不管,我一定要回去。拿不回宝剑,我就住在长安城里。”一边说,一边挣脱李伯禽,就要下水。
  李伯禽怒从心头起,一脚踢倒鸿烈真人,道:“那把剑再神,也是一块铁而已,能比你性命重要?你回去,若是死在叛贼手里,要那宝剑又有何用?今晚为了那把宝剑,连妹已经搭了进去,此刻生死未卜,你竟然不知好歹,还要去寻剑。你这道长,怎么这么不开窍?你修了一辈子的道,都修了些什么!”
  鸿烈真人闻言,默默无语。良久,喃喃道:“道归真人被叛军抓走了?”
  李伯禽气不打一处来,道:“那还有假?”
  鸿烈真人瘫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道:“那,那现在怎么办?”
  李伯禽道:“咱们既然已经逃了出来,就先养好伤,我再去灵武,找王世宗王大人帮忙,看他能有什么办法。”
  鸿烈真人低头不语,一会儿,道:“此地离栖梧山不远,我有四个道友,正在栖梧山清修。他们四人精通医术,我们可以先去找他们疗伤。”李伯禽道:“这才像一个道长说的话。”
  定了去处,两人便结伴向栖梧山走去。鸿烈真人虽然被李伯禽呵斥一通,但对宝剑仍然念念不忘,一路默默无语。李伯禽虽然身上带伤,但皮肉之伤,咬牙也能忍住,跟在后边慢慢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