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天,连李向郑业辞行,踏上了去长安的路。离长安越近,就越能感觉到战乱就在跟前。叛军占据了长安,关中的农户争相逃离,一村内十室九空,不见人烟。田庄荒废,野草杂生。道路上不时有丢弃的犁锄、衣物。偶然见到几个人,忙忙似丧家之犬,一路奔逃。连李眼见得这样,也小心起来。又走了十数日,便远远的望见了长安。
  此刻的长安城,早没了当初的兴盛。往来的商旅、游人早不见了踪影,大路上一个人影都寻不着。周边的村庄被洗劫一空,处处残垣断壁。两人远远地看了,长安城头上尽是贼兵,便商议等到天黑,再伺机偷偷进城。
  等到夜幕降临,连李偷偷摸到城下,看看城墙上,竟然没几个巡防士兵,完全并不像白天那样守卫森严。原来,朝廷匆匆撤出长安,贼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了这个城池,这令贼军都深感意外,甚至觉得是个圈套。等到四处侦查才发现,长安城周围一个守军也没有,这才相信,他们已经拿下了唐王朝的都城。整支贼军欣喜若狂,自此便以为唐军不堪一击,夺取天下易如反掌,警戒也放松了下来。因此白天尚有些兵卒巡逻,晚上大都离了岗哨,彻夜狂欢庆贺去了。
  连隐月走到墙根,提一口气,平地而起,双足在城墙上点几下,就掠到了城墙之上。她的天隐步练得出神入化,即使是数丈高的城墙,只要借几分力,也能一纵而上。到了城墙上,连隐月看看四处无人,拿出早先准备的一团麻绳,绑在城墙垛口上,抛下一头去,让李伯禽顺着绳子爬上来。原来李伯禽轻功甚差,跃不上城头,只能抓着绳子攀上去。两人越过城头,便往鸿烈真人之前的落脚处五通观去。
  进了城,连李二人穿巷而走,整个长安的贼军都沉浸在占领首都的狂喜之中,处处扎堆饮酒作乐,戒备十分松懈,因此连李一路倒也没有遇到多少惊险。到了五通观,连李翻身入内,去找鸿烈真人。但是两人寻遍了整个道观,却不见半个人影。
  连隐月有些惊慌,道:“莫非鸿烈真人和众道友都已经遇害?”
  李伯禽道:“不见得。鸿烈真人是得道的真人,在天下道众中颇有名望,安禄山不会莫名的无辜加害一教之尊。咱们来的时候,我注意到各家各户都严闭家门,想是安禄山并没有在城中大开杀戒,只是不许百姓出门。咱们今晚暂且在观中隐藏,等到明天,我溜到百姓家中,打探了消息回来,再作打算。”连隐月虽然焦急万分,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暂且在观中躲藏,等天明再作打算。
  第二天,李伯禽不等天明,便独自溜出去打探消息。中午时分,李伯禽才悄悄地回来,连隐月连忙问打探的情况。原来,贼军攻占了长安,发布禁令,不允许百姓擅自出门,又把各部官员、各国使节、各地来朝觐的官吏都关押到一处,然后迫不及待去了皇宫,四处搜刮财宝。安禄山又四处搜捕道士和尚,要办一场大法事,壮自己声威。连隐月听了,恨恨道:“一群反贼,竟然还要做什么大法事。这个安禄山,沐猴而冠,恬不知耻!”
  李伯禽道:“我打听到,京城各庙宇的高僧、道观的真人、西域胡教祭祀都被关在太极宫神龙殿内,鸿烈真人必然也在其中。安禄山已经下令,让长安城百姓进献果品、猪羊、素酒等物,要在本月做一场大法事,让佛、道诸教以及西域胡教为安禄山祈福颂德。现在安禄山正是忘乎所以的时候,戒备松懈,咱们趁着天黑将鸿烈真人救出来。”连隐月沉思道:“一个人倒是好救,但是其余道友、僧众、胡教教众难道就不管了么?”李伯禽道:“这里毕竟被贼军占领,你我能力有限,带一个人走还好说。要是妄想把其余人悉数救走,恐怕我们俩都要陷进去。只能先带鸿烈真人先走,其余人,就顾不了那么多了。”连隐月叹一口气道:“也罢,力有不逮,只能这样了。”
  两人等到夜半,悄悄摸进太极宫。太极宫宫墙高耸,但是除了巡逻的贼兵,竟也无人值守。仍旧是连隐月跃上宫墙,抛下绳索让李伯禽攀上来。刚上宫墙,连李就远远看见太极宫内有数堆极大的篝火,火堆边上各围着许多人饮酒、歌舞。火光冲天,映透了半边夜空。原来是贼兵在这里饮酒取乐。
  连李二人在宫墙之上辨明方位,找到神龙殿的位置,悄悄下了宫墙,向神龙殿摸去。到了神龙殿,两人躲在墙角观察,却见附近竟然连一个守卫也没有。想来,太极宫宫墙高大,难以逾越,入夜之后,紧闭宫门,整个太极宫连个虫子都飞不出去,所以这些贼兵也不加看守。两人挨到窗边,轻声呼唤鸿烈真人的名字,里边传出人转身挪动的动静。又叫几声,才听到里边回音:“谁在叫我?”
  连隐月大喜,果然找到了。便回答道:“鸿烈真人,我是连隐月,来救你了。”
  里边传来惊喜的声音:“真是道归真人么?”
  连隐月道:“真人莫慌,真的是我。你快到窗边来,我来救你出去。”说罢用剑挑开窗闩,打开窗子。过了一会,只听见锁链拖动的声音,一个人挨到窗子边上,连隐月借着月光看,正是鸿烈真人。只见他形容消瘦,神色憔悴,灰尘满面,早没了往日的风采,连隐月不禁心中一酸。连忙说:“真人快些出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鸿烈真人道:“我和其他道友被锁链锁在一起,走不脱,可如何是好?”
  李伯禽道:“让我用钢锏试试,看能不能砸断。”说罢,从窗中翻入。
  进了大殿,李伯禽才发现里边关了整整一大殿人,或坐或卧,脚上都被锁链锁住,连在一起。这些人在这里缺吃少穿,全都有气无力的靠在一边。李伯禽对准鸿烈真人脚上的锁链,使足力气,一锏击去,星火四溅,精铁打造的锁链被一击而断,散落地下。李伯禽扶着鸿烈真人,要把他送出窗户去。鸿烈真人刚爬上窗户,忽然又一松手,退了回来,道:“不行,现在还不能走。”
  连李一听,又惊又疑,齐齐问道:“为何?”
  鸿烈真人向连隐月道:“我已经知道月奴剑在何处了。”
  连隐月惊道:“月奴剑?你知道它的下落了?在哪?”
  鸿烈真人道:“那月奴剑被安禄山偷去了!现在和他搜刮来的奇珍异宝一起放在大明宫内。前几日,安禄山在大明宫麟德殿前封赏叛将,将我等押在一旁,显其威风。封赏之后,安禄山将那些异宝拿出来炫耀,我看见那月奴剑就在其中。月奴剑是先皇所赐,是衡山至宝,你们一定要拿回来。”
  连隐月皱眉自语道:“竟然真被安禄山拿去!现在既然进来了,那就要拿回来。”
  李伯禽断然道:“不可。安禄山既然喜欢珍宝,必然重兵把守。单凭我们两人之力,要想拿回宝剑,无异于登天。当务之急,先把人救走,保得性命才是根本。”
  鸿烈真人道:“先皇御赐衡山宝剑,我奉命守护,如今陷于贼手,是我失职。如果宝剑不能拿回,我也不走。”
  李伯禽苦道:“道长怎么这么痴顽!宝剑虽然是御赐之物,但仍是死物,多留在贼营几日,也不会有损伤,日后再找机会取回。可是一旦安禄山大开杀戒,道长性命不保,那时,要宝剑又有何用!”
  鸿烈真人顿足道:“一定要拿到宝剑!你们如果不去,我自己去!”说罢,挣扎着就要自己去。
  连隐月急忙拦住道:“不用真人费心,我替你把宝剑取回来。”又向着李伯禽道:“我一个人去便可,李兄在这里守着师叔。”
  李伯禽无奈道:“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安禄山盘踞在大明宫,那里一定守卫森严。如果非要去,我陪你一起去。”说罢,向鸿烈真人道:“道长请在这里暂时等待,我和连妹去去就来。”
  连隐月虽然觉得这么危险的事,牵扯上了李伯禽,心中不忍,但是知道李伯禽不会抛下自己,倒是让她无限欣慰。这当口也来不及再说什么,两人向大明宫摸去。
  大明宫在长安城东北隅,威武堂皇,几代帝君都居于此。这里殿堂林立,守卫森严,是历代唐皇居所,也是长安禁地。安禄山以前到长安朝见天子,玄元皇帝屡屡在大明宫设宴款待。席间莺歌燕舞,锦衣玉食,奢华无比,不知比那地寒人陋的边陲之地好了多少倍。安禄山打那时就垂涎此地,恨不得在此住一辈子。这次反叛,刚占了长安,就急不可耐的就跑到大明宫里,盘踞在此,尽享荣华富贵,再不肯出宫。
  二人东绕西藏,终于到了大明宫前,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准备越墙而入。大明宫宫墙高大,但却也难不倒连隐月。连隐月立于墙边,凝神屏气,正准备一跃而上。忽然,头顶传来一声大喝:“何方妖孽,胆敢擅闯禁宫!”
  连李闻言,抬头一看,大惊失色。只见半空中现出两尊真神,金盔银甲,持剑举斧,威风凛凛。两尊又开口:“皇宫禁地,岂容乱闯!诸般妖孽恶鬼、魑魅魍魉之流,不得惊扰人君,速速离去,免遭灭顶之灾。若执迷不悟,则自领灰飞烟灭之下场。吾乃尉迟恭、秦叔宝也!”
  连隐月耳听得是尉迟恭和秦叔宝,惊讶不已,但还是定了定神,拱手道:“二位将军。我是衡山中一小道,号曰道归真人。前朝太宗皇帝赐月奴宝剑于衡山,是我道至宝。不想,安禄山作乱,盗取宝剑,藏在大明宫内。小道此来,并非践踏圣地,只是要寻回宝剑,送回衡山供奉,以追思先帝,祈禳太平。请二位将军放行。”
  两尊道:“此乃禁地。吾守卫在此,不容妖邪乱闯。你虽为人形,实乃莲妖,岂能逃过我等法眼,还不快速速退下!”
  连隐月迟疑不决,还要答话,两尊喝道:“妖孽,吃我一剑!”金光一闪,半空中劈下一口宝剑,连隐月大惊失色,急忙闪开,但衣角仍被划去一段。耳听剑锋破空之声又起,连隐月心惊,不敢再停留,转身拉起李伯禽拔足狂奔。几个起落,躲开数十丈,听的身后并无动静,才藏在暗处,惊魂甫定,暗自喘气。
  李伯禽也见到刚才的阵势,早吓得呆若木鸡,道:“刚才那是,那是尉迟恭、秦叔宝?”
  连隐月也惊魂甫定,深吸一口气道:“正是是尉迟恭、秦叔宝的元气真身。”
  李伯禽惊道:“怎么可能!他们早已作古,只是将画像贴在宫廷门上,用来除妖驱鬼,祈求平安,哪会有什么元气真身?”
  连隐月道:“确实是他们。大明宫门上尉迟恭、秦叔宝的画像,在常人看来只是寻常图画,其实附有两位将军的真神。他们为大明宫门神,能识灵物,除妖驱邪。”
  李伯禽皱眉道:“不可能!不可能!朗朗乾坤,岂能真有这些神怪传说!”
  连隐月道:“你可知这两位将军的事?”
  李伯禽道:“尉迟恭、秦叔宝是前朝名臣,随太宗皇帝征战四方,立下战功无数。尉迟恭被封为鄂国公,秦叔宝被封为护国公,两人位列二十四名臣,其图形画影就在凌烟阁之上,有谁不知。”
  连隐月到:“他们戎马一生,固然是人中豪杰。但是你可知道为何要将他们二人奉为门神?”
  李伯禽道:“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战功显赫,英勇无双么?”
  连隐月反问道:“凌烟阁上能臣无数,哪一个不是战功显赫?为何单单要将他们二人的画像挂在大明宫之前?”
  李伯禽沉思道:“难道还有其他的原因?”
  连隐月道:“不错,他们能被奉为门神,还因为一桩奇事。”
  李伯禽问道:“什么奇事?”
  连隐月道:“此事曲折离奇,常人闻所未闻,说出来恐怕你难以相信。”
  李伯禽道:“你且说说看。”
  连隐月道:“这桩奇事,我也是从家师白云子那里听说。家师先后数次奉诏入长安讲道,因为颇好星相,常往钦天监拜访众星官,曾遇过到一位袁姓星官,听他说起一段往事。这袁姓星官祖上世代研习星相之术,其祖袁天罡是贞观年间的大星相家,极受先皇宠信。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诚,相貌稀奇,仪容秀丽,常在长安市上为人算卦,能知前后,善断阴阳。泾河边有一位渔夫,十分仰慕他,请其卜算运程,袁守诚为他每日袖传一课,渔夫按卦下网,日日满载鱼虾而归,为表答谢,每日送袁守诚一尾金色大鲤鱼为谢。泾河龙王得知此事,恼怒袁守诚恃才妄为,祸害泾河水族,欲兴风问罪,又怕惊了长安黎民,于是化作白衣秀士,与袁守诚以雨时雨数为赌。他自以为身为司雨龙神,定能赢下赌约,砸其招牌。没想到,即刻间,玉帝降施雨之旨,雨时雨数竟与袁守城所算一模一样,龙王又惊又怒,为赢赌约,私改雨时雨数,因此犯了天条,罪当一死。龙王后悔不迭,方知袁守诚有通天彻地之术,于是向其求救。袁守诚也为自己累及无辜而惭愧,为其指点生路。原来,龙王之死罪,监斩官是当朝能臣魏征。龙王便于夜里向太宗皇帝哭告求生,太宗皇帝怜其凄惨,应允相救。第二日,太宗皇帝把魏征留在身边,不让离去,自以为能救下龙王。没想到魏征梦斩泾河龙王,行了天刑。事已至此,太宗皇帝也无可奈何。但是,那泾河龙王阴魂不散,埋怨太宗皇帝食言,每晚至太宗皇帝寝宫惊扰,圣驾难安。于是尉迟恭、秦叔宝尽人臣本分,为圣上分忧。他们全身披挂,执剑提斧,每晚守在大明宫前,震慑鬼魅。自此,鬼魅不敢入,太宗皇帝才得安寝。太宗皇帝虑及两位将军夜夜劳苦,命人临摹下二人画像,张贴在宫门之上,以驱鬼魅。此风传入民间,各家各户也将二人画像贴于门上,并奉为门神。”
  李伯禽听完,惊叹道:“世上岂能有如此光怪陆离之事?真是闻所未闻。”
  李伯禽听罢无语,又猛然想到一事,问:“那两尊为何说你是莲妖?”
  连隐月沉思片刻,叹道:“我与你相识到如今,同生死,共患难,亲如一家,也没必再隐瞒了许多了。”她顿一顿,说道:“其实,我并非凡人。”李伯禽闻言,看着连隐月,半晌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此言何意。
  连隐月继续道:“我本是衡山九真观奉剑池中一朵青莲,只因受宝剑灵气日夜浸染,又常聆听道法,得了灵性,脱去莲胎,化为人形。白云子收我为徒,我便入了道门,在衡山修炼。尉迟恭、秦叔宝护卫大明宫,能识灵物,除妖驱邪,因此认得我的真身,把我挡在门外。”
  李伯禽听完,更加骇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前边尉迟恭、秦叔宝的故事已经让他十分惊奇,如今连隐月的身世更是让他不知所措。如果在平时,别人说起这些,李伯禽一定会当做痴人说笑,可是刚才尉迟恭、秦叔宝的真身明明白白现在空中,亲眼所见,哪能再有半分怀疑?愣了半晌,说道:“这,这简直让我无法相信。”
  连隐月道:“人生在世间,所历不过匆匆几十年,正所谓弹指一挥间。即使用尽全力,眼之所见,耳之所闻,心之所虑,不过是红尘中一隅,哪能知晓天地间所有事理。所谓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便是此理。”
  李伯禽怅然道:“你所说的太玄奥,不近人情,可事实就在眼前,我不得不信。想昔日,我父亲好友从大食来,谈起当地佛陀变化之事,已经让我很吃惊了,但他又说起,中原人拙朴,往往只知中土,不知有他地。其实,天下不知有亿万丈之广阔,中土之外,有大食诸国,大食之外,更不只有多少神怪奇异的地方,也就更不知道有多少出人意料的事情。古人云,人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我自以为有些见识,可今天听连妹讲了这些故事,真不知道,普天下还有多少闻所未闻的事情。”
  连隐月道:“万事万物,自有其所。你我自得其道,不必如此怅然若失。”
  李伯禽听了,点点头道:“连妹所言不假,我又何必自寻烦恼。”
  连隐月忽然叹道:“只是,这尉迟恭、秦叔宝挡不住安禄山,却偏偏能挡得了我。”
  李伯禽也道:“二位真神能驱灵物,却挡不住凡间奸邪,真是可悲!”又道,“这些事暂且不说。现今你进不去大明宫,那只有我自己进去了。连妹,你在这里藏好。等我进去拿了宝剑,我们就在这里回合。”
  连隐月低头想想,道:“现在也只能如此。你进去后,一定要小心,我在这里等你出来。”
  李伯禽点点头,起身要走,却忽然觉得一股莫名的感伤。自安陆出来,两人就未曾分开过,如今,虽然就这么短暂的分离,李伯禽竟然多了依依不舍。再看连隐月,他也眼含期盼。一瞬间,两人觉得心中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堵在嘴边,不能吐出只言片语。连李双眼对望处,都明白了彼此心中的那一点灵犀。良久,李伯禽道:“你一定要藏好,等我出来。”连隐月点点头,说道:“千万小心,我在这里等你。”李伯禽便不再言语,转身悄悄向大明宫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