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伯禽才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顶石屋中,身上覆着毡毯,边上燃着篝火。动一动,觉得周身的骨头都像碎了一般,勉强翻个身,浑身酸痛,寒意扑面,禁不住又把毡毯往身上裹了裹。环顾四周,只有自己一个人,王世宗、连隐月却不见踪影。
  石屋掀开,进来两个人。这两人身穿胡装,和前面洞中之人的装束一模一样。李伯禽惊怕不已,挣扎着要找兵器,可是浑身酸痛,而且腹中饥饿,身子都直不起来,哪有半分力气?心中叫苦不迭。那两个人走上前来,却没有动粗,将李伯禽扶起坐好,在他面前放下一碗羊奶,一只羊腿,向他示意。李伯禽见这两人并无多少恶意,放松了心中的戒备,又加之实在饥饿难忍,便顾不了那么多,吃喝起来。那几个人倒也不管他,坐在边上,呜噜呜噜的互相说话。李伯禽吃喝完毕,又躺一会,才稍稍恢复了些力气。李伯禽回忆之前的事,只记得三人从雪山上摔下来,被冻的失去知觉,之后的事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李伯禽又歇了许久,才觉得有了精神。便试着问:“这里是哪?你们是什么人?”其中一人呜噜呜噜几句,李伯禽也无法听懂。李伯禽便要起身,自己出去看看。那两人却按着李伯禽,叫他躺下歇息。李伯禽死活不愿意,那两人也没了办法,拍拍李伯禽的肩膀,自己往门口走去,并示意他跟过来。李伯禽正要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意思,就裹上毡毯,跟上去看个究竟。
  出了石屋,外边阳光正盛,刺得李伯禽睁不开眼。好容易适应了,环视四周,才发现是一个牧民聚集地。七八顶石屋,不远处有人赶着羊群。空地上三三两两走动的人,看到李伯禽,都停下来,观望议论着。李伯禽跟在那两个人后边,进了一顶大石屋。一进去,就看见王世宗正坐在毛毯上,旁边躺着连隐月,盖着毯子,旁边生着篝火。李伯禽喜出望外,急忙上前相认。
  原来,他们三人那晚从山上滑落,跌入深谷,被冻的失去了知觉,在雪地里躺了一夜。若是平常,在这么下去,三人必然冻死在荒山。可也是天佑好人,他们命不该绝。一群牧民正好路过,将三人带回了聚居地。这些牧民又好生照看,他们才捡回一条性命。可三人也都受了伤,李伯禽稍微轻些,尽是些皮肉伤,连隐月则因为先前的风寒只是用些草药疗治,没有驱的干净,旧寒复发,又受了冷,眼下冷火攻心,烧得厉害。王世宗摔折了右臂,敷了药,夹了板子。李伯禽眼见如此,忙问王世宗:“王大人,你的伤势怎么样?”
  王世宗道:“这点伤,不妨事。倒是连姑娘,一直昏迷不醒。”
  李伯禽赶紧去看看连隐月,见她被裹在厚厚的毛毯里,脸颊通红,不省人事,便不由得悲从中来。从安陆出来时,便说要好好照顾她,没想到这一路来,让她吃了不少苦头。李伯禽自责不已,再看看连隐月了无生气的样子,心有不忍,几乎要掉下泪来。暗想以后的日子,可得好好照顾,不能再让她受苦。
  李伯禽又问王世宗:“王大人可知道这里是哪?这些人都是谁?”
  王世宗摇摇头,道:“我也问了几个人,可惜和他们语言不通,问不出个什么名堂。他们与洞中那一些人穿着举止都很像,却没有洞中人那么暴戾,所以应该不是一伙人,否则也不会对我们这么友善。”
  两个人正说着,从外边进来一个身着胡装的老人。那老人走进来,向王世宗和李伯禽抱了抱拳,两人赶忙回礼。那老人坐在毡毯上,示意其他人出去,石屋里就剩下王世宗、李伯禽和病中的连隐月。
  那老人一张口,却是流利的中原语言:“你们醒了,看起来比先前好多了。”
  王世宗和李伯禽颇感意外,没想到这里还有通晓中原语言的人,赶忙欠身答道:“好些了。”
  王世宗道:“多谢老前辈救命之恩。敢问老前辈高姓?此地又是什么地方?”
  老人摆摆手:“救人性命,是人之本分,何必言谢。这里是西北康国,我等都是普通小民,你也不必知晓我的名字。不过,我倒有疑问,你们是中土之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万里之远的边陲之地?”
  王世宗先前受到照料,对这些人也心存感激,此时眼见这老人面容慈善,举手投足尽是中原之风,就不再隐瞒什么,道:“我在朝廷大理寺任职,这二位都是我的助手。最近京中接连出现失窃大案,我们顺着线索追查到安西四镇,却在弓月山中遭擒。我们拼尽全力逃出来,正好被恩人所救。”停一下,又道:“老前辈在这里居住,可知道这些是什么人?”
  那老人却反问道:“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
  王世宗道:“有人告诉我,他们是聚集在山中的拜火教徒。”
  老人摇头道:“你说了实话,我也就不瞒你们。他们其实并不是拜火教徒,而是流亡山中的石国百姓。”
  王世宗惊道:“石国百姓?”略一沉思,自言自语道,“怪不得他们如此憎恨中原人。”
  李伯禽问:“王大哥,这石国百姓和大唐有何冤仇?”
  王世宗道:“数年前,高仙芝奏称石国不尊天子,谋攻中原,发兵将其剿灭。王公贵族尽被俘回,财宝被献于长安。只是苦了这些百姓,无家可归,只能流亡山中。看来,那索海武和马满信也是石国人,国家被灭,才愤而逃匿。在山中,看他们二人杀气之重,就知道心怀多大的仇恨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向着王世宗道:“这位朋友当真以为大唐剿灭石国,是因为石国不尊天子,谋攻中原么?”
  王世宗听这话中另有别意,便问:“这其中难道另有隐情?还请老前辈讲明。”
  那老人道:“石国是西北小国,国小民弱,历来对大唐十分恭敬,年年进贡朝拜。中原少良马,石国便每年挑宝马数百匹进献。石国新君即位,一定恭请大唐册封。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垂涎石国财宝,诬称石国不尊上朝,谋攻中原,然后发兵攻打。石国兵少将寡,根本挡不住唐军的进攻。军队被打散,王公贵族被俘虏,财富被劫掠一空,侥幸未死的百姓全部逃到深山中避难。高仙芝怕这剩下的百姓留成祸患,连年追杀。只留下一支越逃越远,跑进这百里雪山不敢再露面。”
  王世宗听了这话,惊道:“怎么是这样?高仙芝是西北名将,深受圣上恩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老人家,话千万不能乱说。”
  老者答道:“我都一把年纪了,何苦说些假话。这里极少见中原之人,我见你们以诚相待,就拿实情相告。石国被剿灭,西域诸国尽人皆知,岂是随便乱说的。”
  王世宗心中一紧。他早知道有些边将为了邀功受赏,妄开边衅,在边境上大开杀伐,以致生灵涂炭。朝中也有大臣数次向圣上进谏,但一来圣上也要显国家威风;二来边将身居边陲,皇权难及,因此圣上也不以此类事为意。但是高仙芝是西北名将,战功赫赫,威名播于朝廷内外,王世宗对他也颇有敬仰之心,没想到,竟然也因为一己之私而挑起战争。
  那老人见王世宗眉头轻锁,沉吟不语,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又说道:“那高仙芝是个将才,但是为人老谋深算,狂妄奸诈,西域诸国都避之不及。”
  王世宗沉思道:“先前,高仙芝告诉我,躲在山中的是一伙无恶不作的拜火教徒,引我们去寻找。等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他们却尾随而至,几乎将这一群石国百姓杀尽。幸亏他们栖身的山洞有后路,我们才逃了出来。看来,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老人道:“看来也确实如此。高仙芝让你们去寻找石国百姓的栖身之所,却派人尾随而至。等你们找到了,立刻带大军杀到。一来不费自己功夫,就找到了石国幸存百姓的藏身地,可以立即派人剿杀;二来你从内廷而来,到他的军镇中追查失窃案,少不得探知了他的许多事。高仙芝怕你向圣上泄露他的机密,所以趁此机会借石国百姓之手将你们铲除。这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谋。”
  王世宗叹了一口气,道:“高仙芝为西北四镇节度使,谋略出众,权重一方,圣上也要倚重他镇守西北。他恃宠而骄,自然为所欲为。我等三人一心只要缉拿大盗,为朝廷效力,不想却沦为他的棋子。可叹,可叹。”言罢,又起身向老者一跪,道,“我三人在这西北荒山,遇大难不死,全仰仗老前辈,请受我一拜!”李伯禽连忙也向老人深深一拜。
  老人赶忙将二人扶起,连声道:“不敢不敢。二位礼重了。为人根本,即是多行善事,岂有见死不救之理。不必行如此大礼。”
  王世宗、李伯禽二人回身坐定。王世宗沉思半晌,又问:“我在洞中,曾听他们说起,‘复仇之日一到,天军出动,各路诸侯踏平大唐’。老前辈,此是何意?难道他们想要攻打中原?”
  老人苦笑了一下,道:“大唐安享太平已久,朝廷日久无事,中原百姓更不知有战,早忘了“居安思危”四个字,也根本料不到,大难即将临头。”
  王世宗闻言一惊:“大唐如今国家昌盛,民生安乐,却不知道老前辈所谓‘大难’是何意?”
  老人道:“阁下既然能登庙堂,必然洞察过人,莫非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来?”
  王世宗沉吟片刻,道:“实在不知,请老前辈明示。”
  老人道:“安禄山联合诸多藩国、节度使,聚起数十万之众,准备反唐,起兵之日,就在不远了。”
  王世宗骇然站起,道:“这不可能!安禄山为圣上义子,圣上恩宠有加,许以重任。先前,安禄山还觐见圣上,表以忠心,他怎么可能起兵反唐?”
  老人道:“安禄山阴险狡诈,明着竭智尽忠,暗地里却积聚力量,准备叛乱。他早有反心,数年以前就开始招兵买马,招揽豪杰,打造兵器,又多提拔番将为股肱。如今,麾下聚起数十万大军,皆备良马利刃,士兵如狼似虎,势不可挡。又挑选武艺高强之数百人,称作“曳落河”,作为亲卫。安禄山贪婪,还未起兵,就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贪欲,让“曳落河”暗地为其搜罗天下至宝。如今,安禄山收揽天下宝物,手握重兵,麾下良马良兵无数,又联络了许多藩国,相约共同反叛。我说大唐大难即将临头,岂能有假?”
  王世宗道:“老前辈如何得知这些消息?”
  老人道:“安禄山对汉人戒备甚深,但是对我等西域之人却无甚戒心。他数年来派人到西域挑选马匹,收罗人才,游说藩国反唐,西域诸国人人皆知。如今只等安禄山振臂一呼,西域诸国便要一起杀奔中原。”
  王世宗闻言,低头沉思不语。李伯禽忽然想到窦家庄之事,道:“数月前,连妹和我一起上京,途中路过窦家庄歇脚,正好遇到一伙胡人。他们听说窦家庄的马是少有的名马,本来要买,窦家庄不许,便要明抢,是连妹和我一起出手相助,后有县尉赶到,才免去窦家庄的灾难。中原一向少有这种霸道无礼的事,现在想来,此事必然与安禄山有关。”
  王世宗皱眉道:“如此说来,安禄山确实野心不小。看来,那王阿力必是暗地里投靠了“曳落河”,为安禄山偷盗宝物。京中连续失窃的宝物,衡山九真观的宝剑,你的九转金丹,即使不是被王阿力所盗,也必定是被安禄山的爪牙偷了去。”
  李伯禽恍然大悟,道:“王大哥所言甚是。中原向来民治安康,民风淳朴,少有偷鸡摸狗之事。宝物接二连三的失窃,实在是前所罕有,这恐怕都是安禄山干的好事。”
  王世宗又问:“老前辈,关于安禄山起兵,你还知道什么,请不吝告知。”
  老人道:“最近,西北番邦厉兵秣马,各路诸侯蠢蠢欲动,安禄山起兵之日,大约就在这个冬天了。”
  王世宗闻言,伏地向老人拜了三拜,起身道:“多谢老前辈警醒之言。若大唐能免去这场劫难,老前辈将居万世之功。我当进言圣上,为老前辈立碑述传,供后人敬仰。”言罢,起身掀帐就要向外走去。
  李伯禽连忙问道:“王大哥哪里去?”王世宗回头道:“大唐有劫难在前,我既然得了这个消息,就要回去通知朝廷,早作准备。以免国家罹难,百姓遭殃。”
  那老人道:“你的右臂摔折,还需要疗治,身体也没有恢复,就这么上路,怕是不妥。”
  王世宗道:“我乃朝廷命官,报效朝廷,是我立身之本,不可推卸。”又对李伯禽道:“你就在此照顾道归真人,等你们回到中原,咱们再相聚。”言罢,掀帐出了门。
  李伯禽和老人追出来,王世宗已经牵了马。那老人连忙叫人备些干粮饮水,给王世宗路上用。王世宗收了东西,转身就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对着李伯禽道:“你与道归真人光明磊落,侠肝义胆,我十分钦佩。我王世宗此番能与二位同生死,共患难,实在是我的荣幸。本想等闲暇之日,与二位共诉衷肠。奈何我受朝廷恩禄,不得不以性命相报。此番分离,不知前路吉凶。若缘分未尽,他日得以相聚,我们再共涉江湖,同游天下。”一拱手,道:“后会有期!”便调转马头,策马绝尘而去。
  李伯禽也大声说道:“一路保重!”追几步,站在石屋边上,目送着王世宗远去。老者看着王世宗远去的身影,不禁点头道:“果然是忠节之士。”
  王世宗走后,那老人专门安排了一个当地番医为连隐月治疗,李伯禽则陪在一旁,为番医端茶递水,悉心照料连隐月。那番医只道连隐月是寒火攻心,便拿些败火祛寒的方子,为连隐月服用。三五天后,连隐月醒了,只是身子虚弱,不能下地。李伯禽每日伺候饮食,没有一丝懈怠。西北饮食粗糙,每日只有胡饼充饥,饮水短缺,只能喝牛羊奶。连隐月长期深居山中,饮食清素,吃不惯这些饭食,开始尚且能勉强下咽,过几日,闻到奶味荤腥,便要呕吐,胡饼也吃不到嘴边。李伯禽只能到山上去寻些野果,回来为连隐月充饥。又取些雪,化成雪水,供连隐月解渴。
  不出月余,连隐月已经好了许多,但是仍然体虚,还要静养。幸亏连隐月是清修惯了的,病好一点,就每日打坐,运气调息,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又过了半月,身体渐渐痊愈。连隐月大病方愈,李伯禽便把先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两人觉得如果宝剑和金丹真的被“曳落河”偷走,那安禄山是称霸一方的节度使,想要追回谈何容易。两人商议不如先回长安,找到鸿烈真人,再做打算。
  连李二人找到那老人,谢了照料之恩,便向其辞行。老人知道了他们的意图,便说:“西北大漠不比中原,气候恶劣。况且而今已近冬月,大雪弥漫,数百里不见人迹。野外狂风呼啸,难辨方向,更兼缺水少食,猛兽出没。二位此时要回长安,却不是好时机啊。以老朽之意,莫若在我这里暂且住下,等过了冬,天气稍好,带足干粮再走不迟。”连李二人闻言,仔细思量,只得作罢。二人便先在这康国小村里呆下,等候明年春到,再作打算。
  果然如老人所言,不出几日,气候一天比一天恶劣。起初连、李二人还能打马出去取些水,到最后风雪满天的时候,只能呆在屋里对着火炉御寒了。漫长的冬季甚是无聊,李伯禽便时常来找连隐月,讨教武艺。他的铁锏在摔下弓月山时已经遗失,便寻了一截三尺长的木棒,权做演练。他虽然基础不牢,但好在倒也聪明。这个冬天,连隐月为其点拨之后,锏法倒是进步不少。起初耍起来,招式滞重迟钝,到最后,竟然也深得举重若轻之妙。与连隐月拆招,开始还完全不能抵挡,到后来,竟然也能应对自如,不相上下。李伯禽又向连隐月讨教轻功,连隐月本想带他到屋外传授飞檐走壁之法,无奈风雪弥漫,天气太差。李伯禽又无一点轻功基础,脚下甫一使劲,就站立不住。因此,连隐月便让他到屋里,教些扎马、站桩之内的基本功。那老人也时常来与二人闲聊,送些御寒衣物,但是始终不愿透露自己姓名。他每每看到二人练武,特别是李伯禽练习锏法,颇为高兴,站在一旁兴致盎然的看着,完了还与二人再多聊几句。而其它村人却都不懂中原语言,即使来往,也只是咿呀比划,难解其意,因此二人也没多理会。西北边地的冬天漫长难熬,连李二人相依解闷,倒并不是很无聊,也能一点点的捱过这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