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榭幻境

  “二位,地方到了,那在下便先离开了。”
  书生朝二人拱了拱手,也没整什么轻功,就那么摇着纸扇慢悠悠地往前走,可是速度却很快,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缩地成寸,飞速朝远处掠去。
  妙音这才想起来,书生是当时大厅里除了她二人之外唯三未受影响的人之一,而另外两个人似乎……似乎是店小二和掌柜!
  她这才惊觉天下第一楼的不凡之处。的确,一个伴随着延续了千年的王朝而存在的家族,又怎么可能没有深厚的底蕴?
  退一步来说,没有深厚的底蕴,怎么可能一直长存于世?
  这么想着,妙音和冷靖走过了拐角,一抬眼,那立于湖心之上、被四面长廊包围却无一条通路的弧亭映入她的眸子。
  几乎是同时地,两个人运起内力,足尖一点,身体便腾空跃起,然后稳稳地落在了凉亭的围栏上,翻落到地。
  “我还记得那首童谣:微之五作诗,鹤之七跃亭。想必您就是那位天下第一楼的楼主、阮家家主阮归阮前辈吧。”冷靖挑眉,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眼中满满都是笃定的神色,似乎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的那种肯定让他轻笑了一声。
  “不错,是我。”他俊朗如玉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冲他们微微颔首,接着继续手执蒲扇,盘腿坐在那亭中的软垫上手执蒲扇煨着水,“不愧是身为冷家这一代嫡系第一人的靖公子啊。”
  妙音一愣,她还真没想到,冷靖竟然是嫡子。
  想到刚才因为她打断了他夸耀冷家将而对她那种切磋式的试探,妙音哭笑不得,哪里有一个嫡子甚至是嫡系第一人这么幼稚冲动的。
  可她的心里,还有一丝丝羡慕。
  若非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冷靖一个快要弱冠的男子怎会像这样幼稚如孩童?
  “三音绝……妙音?”阮鹤之沉吟着她的名字,“名字是极好的,这诨号倒也是雅致。不知尊师了尘近来可好?”
  “家师很好,烦劳阮楼主挂念了。”妙音沉稳地回答道,瞳孔却有一瞬间的收缩,旋即便放松下来。
  她怕,怕的是人心。若这汴京到姑苏的人都知道她三音绝师承慈安寺了尘师太,不出三日定天下皆知,届时,会有多少人为了夺她手中的七弦魔琴而截屠那一片净土?
  她不知道。
  “我与你师父算是旧识了,”似是看出她的紧张,他扇风的动作顿了一下,淡淡道,“说起来,我还见过小时候的你和这七弦魔琴。只不过我与它实在无缘,当时只是碰了它一下便差点被这琴身所布的罡风轰出去,如今它到了你手上,也算是你我之间一种缘分吧。”
  “二位坐。”他探了探,“茶好不好喝不仅看茶叶的品质,对水也是有要求的。若是敷衍了事的烹水,哪怕是再好的茶也要沦为粗茶之类了。”
  冷靖皱了皱眉,觉得他似有所指;妙音却在细细琢磨着他刚才那番所谓“两人有缘”的话。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他们两个的身份差距之大,示好这种事情也应该是她来对这阮楼主来做,可这位神人偏偏来了个反其道而行,让妙音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里更是起了警惕之心。
  她这么想着,眼见着阮鹤之拈了点茶叶放入紫砂茶壶中,手腕一动,沸水灌入壶口,袅袅的白雾模糊了他的容颜,却又给他添了几分仙气。
  冷靖二人有些晃神,回神时茶香已经顺着严丝合缝的茶壶盖边蔓延出来,让两人精神一振,与此同时,妙音却还在茶香和熏香中闻到了一缕极淡的酒香,以及……一种熟悉的冷香。
  那么熟悉,仿佛刻在记忆长河深处的星纹。
  明亮而深邃。
  那光,名为希望。
  茶水由沸转入温,鹤之为他们斟满了茶,他们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他谦虚道:“我这茶艺还不算精湛,二位凑合着尝尝吧。”
  “能得阮楼主亲自泡的茶一饮,传出去的话被天下人艳羡还来不及呢。”妙音微微一笑,两个小巧的酒窝印在白嫩的两颊上,消减了她的冷厉,让她多了几分可爱与柔和。
  按捺住蠢蠢欲动想戳一戳她酒窝的左手,冷靖也拿起茶杯,轻抿一口,果然与平日里喝的茶有所不同,这茶竟更为醇香!
  “刚才两位在楼下等了半天还是没喝上我天一楼的碧螺春,如今这壶茶便当赔罪了,”阮鹤之坐直,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用一股柔和的托力送上长廊。
  不知何时起,这长廊上竟被浓雾包裹,他们甚至看不见彼此,连呼唤声也被这不寻常的浓雾所吞噬,唯有阮鹤之的声音飘飘渺渺地传来:“路已在脚下,如何走,就看二位自己了。”
  冷靖皱了皱眉,又唤了一遍:“妙音姑娘?”
  没有回应,四周空荡荡的,全是浓雾,冷靖莫名地有些烦躁,他稳了稳心神,决定一路向前。
  另一边,妙音也是如此。
  她并没有呼唤冷靖来想通过他的回应来判断他在哪里,因为她明白,浓雾的作用就是来隔开他们的,呼唤彼此毫无作用。
  于是她没有停滞,同冷靖一样一路向前。寂静的长廊上只有她“啪嗒啪嗒”的走动声,让她心烦意乱。
  七弦魔琴自主地发出“铮”的一声,让她的神思重新清醒。妙音眼神一厉,这地方有古怪!
  然而已无退路,妙音以魔琴护体,不知走了多久,她眼前一亮,一株巨大的桃花树出现在眼前。
  她环顾四周,只见桃花树四周赫然是一个正四方形的长廊,出口对准中心的古树,显而易见,无论怎么走、走哪条路,最后的终点都是这里。
  她这么想着,一抬头,对面的出口站了个蓝衣服的男人,可不就是冷靖么。
  到了这里,已经没有浓雾的遮蔽,可是仍然听不见彼此呼喊的声音,整个空间只有无风自动的树枝挥动的“沙沙”声,他们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树下。
  熟悉的烦躁感再次浮现,可是这一次两人都没有再去驱散它。
  或者说,没有精力驱散它。
  暗色的夜、冲天的火光、飞溅的血,还有那些她躲在衣柜里窥伺到的黑衣人……
  妙音红了眼,她周身酝酿的煞气愈加浓重,背上的七弦魔琴似有所感,可这一次却没有清气来驱散她的煞气让她冷静下来,而是冲出一股更加浓烈的煞气。两股煞气融为一体转化为杀气,杀气冲天,连这火海都颤了几下!
  “噔——”阮鹤之睁眼,把茶杯放置桌上,看着面前这幅嵌在圆桌之上的围棋,唇角勾起了一抹兴味的笑,“啧,这么强烈的杀气……难道要管管了?”
  还未待他出手,火海中的妙音却突然停下了想要屠杀出去的脚步,即使一双眸子依旧赤红一片,却多了几分清明:“想诱我大开杀戒走火入魔吗?没门!”
  盘膝而坐,魔琴置于膝上,八根手指微微一动,八道真气飞向八方,没入火海时火焰突地增高,旋即像泄了气一样萎靡了几分。
  “小小幻境,真当我破不了不成?”
  她就这样在火海中巍然如山地静坐,低垂的眼眸渐渐褪去猩红。她与七弦魔琴的联系和契合度更紧密了一些。
  阮鹤之感应到这一幕,满意的点了点头:“因祸得福,这火海幻境反而驱散了魔琴里的煞气和邪性,让妙音和它更为契合……”
  他低笑一声,目光遥遥地投向冷靖那边。
  男子手中拿着一柄短匕,暗红的纹路缠绕在匕身,好像鲜血洗过留下的痕迹。他好似处于两军交战的战场,被这磅礴又残忍的场景惊呆了似的呆愣在原地。
  他的血液仿佛在燃烧!心脏在胸膛中跳动出战鼓的轰鸣!
  冷靖一直都知道镇国军的凶名,可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了由镇国军把控的战场。
  ——看得人热血沸腾却又眼眶酸涩。
  “冷家将参加的最后一场战争……”冷靖看着滚滚黄沙掺着飞溅的血迎面袭来然后穿过他的身体呼啸在战场上,突厥军队和镇国军发出同样的嘶吼,在这个战场上没有对错,只有生死!
  蓦地,他看到那个撑着镇国军军旗的男人倒下,眼眶一红,猛地冲了上去想抱住他,却只是堪堪从他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踉跄着倔强地半弓着身站在小丘上,被突厥军队围攻依旧不倒,仿佛没有什么能让他放弃冷家的骄傲!
  “血腥的荣耀……哈哈哈哈哈……”冷靖双目赤红,他头一次觉得他竟然那么没用!他一直觉得,平日里他收拾几个仗势欺人强抢良家妇女的纨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算英雄了,兵书背的熟了、武功练得好的就算将才了。可是当他身处战场才发现,他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充其量只能算是胸怀侠义之心的作为,与“英雄”两字尚且差得很远,更何况“将才”了?
  井底之蛙、纸上谈兵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愚蠢了吧?
  冷靖这么想着,苦笑也蔓延在脸上。
  更何况这是,冷家军最后一次参加的战役。
  也就意味着,他再也没有机会上战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