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纤云肆卷(下)

  晒了满院的衣物,皆是现下天空那般沉重的灰色,却因着雪后的冬风轻盈地扬舞着,而那人就站在院中,望向遥远的天际,似是想着什么,又出了神。
  “在想什么呐?”索兰轻唤了句,看那人恍若初醒,转过的眼还有些迷离,手里该是握着什么,大概不想让她瞧见吧,五指收紧,插进了口袋。
  “没什么,胡思乱想罢了。”悬月提了提笑,走回井旁,看着那几盆还未洗完的衣物,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忡。
  这一刻,她几乎都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又该做些什么,只是不自觉地又想起了皇城里那孤单的人,猜着他是不是又在勉强着自己去做那些他根本不想做的事。
  片刻后,回了神,看清了现实,便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摇去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摞了袖,准bèi
  去做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粗活。
  袖子卷上的那一刹那,比冰还要冷上几分的空气毫无阻隔地割上她的手臂。悬月这才注意到,郝崖的冬天才刚刚开始而已。
  她伸了伸五指,鼓起勇气将手指伸进那刺骨的冰水中,却有另一双手,快了一步,抓住她的。
  “索兰?”她不解地眨着眼,看那人自兜裙里取出小小的药瓶,倒出了些许,摸在她手上,是暖暖的感觉,却不知是来自那药粉还是索兰的手。
  “是云雁落给的。”迎着她充满的疑问的视线,索兰好心地给出了答案,“他说不希望十八岁的你有一双八十岁的手。”说着便是“扑哧”一笑,推了推她问:“你那耳坠子就是他送的,是不?”
  “索兰!”悬月惊讶地低呼着,不知她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是他是不?是他,挺好。那云先生待你是有心的。”
  她十岁那样遭逢家变,入了贱籍,注定一生劳苦,在遥远的帝都,却有一个同年的女孩入了宫,名字载入了玉碟,成为王朝第一个没有天家血统的皇女。
  她是好奇着会是怎样的女子,才会有这样令人羡慕的际遇。却没想到,在今日、在这里,见到了她,更没想到自己一直憧憬着的会是这样一个让人心疼的女子,一个只是看到她,就忍不住心酸的女子。
  那云雁落随是草芥出生,样貌却是生得极好,气度也属上乘,性情更是温和。若是这样一个男子,一定可以给她一个不用流泪的世界。
  “不,不是他。”悬月却是连连摇头,摸进兜里的指尖又抚上那冰冰凉的坠子。
  耳坠不是云雁落送的,那药大概也不是云雁落给的——这药里头有着流飞亲手培育的仲夏草的味道。
  云雁落要送的恐怕是那人想给却给不起的关心吧!
  她想起,云雁落说,重楼并未弃她啊!
  其实她何尝不明白,重楼将她送离宫也是另一种保护,只因着龙帝也离弃了她,她失去了最后有力的保证,要消失在那偌大的宫廷里将是件多容易的事。
  她当时也是迷了心,狠狠地咬了下去,也狠狠地说道“我恨你”。
  可是重楼确实也是放qì
  了她,他拒绝了她走进他的世界、参与他的生命。
  而这却是最伤人的背弃。
  她心一凉,抽出了手,猛地站起身,看向远方,那里积了雪,一片茫然的白,如同她的心和她的未来。
  “我到底该怎么做?”
  “这答案该是早在你心中的。”
  她回了头,就见索兰坐在那,一脸恬淡的笑,以指指着自己的心口道:“怎么做,你早就知dào
  的,也下了决心。如果是这样,就去做,不用担心其他,只做自己想做的。”
  只做自己想做的?
  她摸向自己的心,那里确实为了一个人下了自己无法为另一个下的决心,却被他拒绝了。如此这般,她还该坚持吗?
  正想着,就听有人唤着她的名字,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是锦花了。”索兰念了句。
  偏头看去,正是锦花穿过了院门,扶着墙头,按着剧烈起伏的胸脯道:“悬月……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悬月满脸困惑,随即浅浅一笑。
  该是云雁落吧!
  她才猜测着来人的身份,那头锦花已稍稍缓了口气,再道:“是个孩子,好漂亮好贵气的孩子!”
  她一愣,偏过头,看向锦花身后,却是楚歌一歪一斜地向她走来。
  “小九?!”
  悬月吃惊地看着楚歌,目光停留在他薄尘微蒙的小脸上,再难移开。
  为什么他会来?
  他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天真又娇弱,这样的日子,他该是赖在他母后的怀里撒着娇,要着宠。可是,他却出现在这里,乱了头发,乱了衣裳,那样的狼狈,让她难以想象,从帝都到郝崖这段漫长的路,他是如何走过。
  楚歌摇了摇头,想晃去那几欲吞噬他意志的眩晕。直到意识恢复些清明时,他才重新看向悬月,露出一个孱弱的微笑。
  “月姐姐,小九来陪你了。”
  悬月一怔。
  那样勉强的笑容,她曾在另一张稚嫩的脸上见着。
  明明已经连微笑的力qì
  都失了去,却偏要提着嘴角,告sù
  她不要担心。
  被水气模糊的眼前,竟是霁阳踉跄着脚步走来。
  可是,他不是霁阳。
  悬月垂下眼,默默地告sù
  自己。再抬起眼,视线却胶着在楚歌的脖颈上无法离开。
  那是一道不浅的伤口,血虽然早已干涸,却似乎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上头渗出脓汁!
  “小九!”悬月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恰巧接住楚歌软倒的身子。
  好烫!
  炽热的体温隔着层层的衣物传到她的冰凉的手上,让她是止不住的心惊!
  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小九!”悬月轻拍着他的脸颊,却得不到他一丝的回应,心里顿知不妙,立kè
  抱起他,向门口跑去。跑了两步,却又无奈地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向那堆积如山的衣物。
  “走吧走吧!这里有我和索兰呢!”锦花冲她挥了挥手。
  索兰扫了一眼粗枝大叶的锦花,淡笑道:“难得我们意见相同呢!”
  悬月点了点头,再不迟疑,抱着楚歌冲了出去。
  她可以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可以听见自己踩在厚实的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让她不禁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她也是如此地跑在无人的道路上,寻求着救助,为了霁阳。
  “云雁落!小九病了!”悬月撞开门,恰是云雁落未出门,正倚在桌前看着书。
  九皇子。
  一抹异色滑过他的眼,还来不及看清楚,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云雁落绕过书桌来到她面前,细长的手指扣上楚歌的手腕,拧眉沉思了半晌,道:“没什么大事,这热怕是他脖子上的伤口引起的。”
  从她怀里接过楚歌,云雁落迈入内室,替他地盖上棉被后才重新走出,在一排长柜中找寻着合适的药材。
  “我能怎么做?”
  云雁落手一顿,缓缓旋过身,幽深的眼扫向她。
  “你想为他做些什么?即使他是梁后的孩子?”
  收回视线,云雁落继xù
  找着药材,直到找到了最后一味药,他才拢了拢衣摆,重新在桌前坐下。
  即使他是梁后的孩子,即使他的母后杀死了霁阳吗?
  悬月看向内室,那张有些寒酸的床上,躺着一个华服的孩子,一个为了她而舍弃了华丽的生活,不远万里奔到她身边的孩子。
  她曾以为,随着霁阳的逝去,那段名叫幸福的日子就已经远去了;她曾以为,是那个头戴凤冠的女子扼杀了她的幸福。然后,这个唤作楚歌的孩子出现了,一瞬间就用他的温柔和依赖融化她冰冷的心,就和霁阳一样。
  上天是在可怜她吧,带走了霁阳,却还给了她楚歌。
  她愿为他做些什么,即使她是梁后的孩子,即使他的母后湮灭了她生命中唯一的阳光。
  云雁落看着她渐渐放柔的面容,淡淡一笑,将扎好的药包搁置一边,“我给你测个字吧!”
  又测?悬月挑了挑眉看着云雁落,云雁落却已将手掌伸至她的面前,浅浅地笑着。
  她歪了歪头,伸手在他的掌心轻轻划下一个字。
  云雁落一惊,猛地抽回手藏在身后。
  “怎么了?”他的神色起伏不定,不似平常的他。
  “没什么。”云雁落微微一笑,已经又是往日的云雁落了,“去煎药吧,注意火候。”将药包递给她,云雁落径自走进内室。
  尽管心中充满疑问,可是悬月知dào
  ,云雁落不想说的话,她是怎么问也问不出来的。再看了他清雅的背影一眼,悬月抱着药包走了出去。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云雁落这才停下了脚步。
  摊开那只手,上头是什么也没有,却残留了她指尖的触感,丝丝缕缕的,围出一个字。
  重。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字呢?”云雁落仰面长叹了一口气,摊开的手心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碎玉,不是晶莹透泽的,却因上头繁复的图腾而成无价。
  那是半条九纹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