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后手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纪行像只地老鼠似的在荒郊野岭钻来窜去,十八般武艺全使完了,终于是有惊无险,马上就要到京都。
  在这途中,那女子即便已是九品高手,对纪行倒真是生出了些许佩服。无他,凭纪行那一套匿踪的办法就足以让她也感到极为棘手。什么烂泥涂在身上,再挂满枝条,每日则夜里行进,都是小儿科。真正让她对纪行叹服的是,纪行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能够气息全无,要知道这可是连她也做不到的事!
  天地之间,万物以息相吹也。
  不论草木还是禽兽,都脱不了“气”这个字。而只有传说中的化境高手,才有这逆天本领,将自己的“气”匿藏起来。这也意味着要追杀纪行的人除非算准了他的前进道路,否则根本没有一点办法找出一点他的踪迹。换言之,纪行人间蒸发了。甚至有时连那女子也不知道纪行身在何处。
  连续一个月,女子总是与纪行在他提前约定的地方碰面。而女子身为九品高手,自然有她自己的一套匿踪之法,虽然不像纪行那么邪乎,但这天下能找出她踪迹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而已。
  所以他俩相当于是一起消失了。有关他们二人的痕迹,那山巅成了最后一处。
  这一个月纪行选的路基本上只有飞鸟和虫才会去,所以慢了许多。不过胜在安全,而且安全得过头了。
  此时林间一只大肚子长毛红猴子荡来荡去,紧接着就不见了踪影。
  过了许久,在另一处隐秘地带那红猴子才出现。突然猴子两手一扒,钻出个人来,那人正是纪行。纪行看了看太阳,知道时候已经不早。那女人很快就会过来了。于是他剥开肚皮,大肚子里边装着他的衣服。随便找了处水源,他洗了洗便换上衣裳。
  如今自己实力不济,也没有无暇体魄,再也不能见谁就砍,打不过就跑也行不通了,因为他根本跑不掉也没处跑。纪行擦了擦一根白藤,贪婪地啃了起来。白藤很苦,他吃得津津有味。不管现在有没有人找他,他都要无比谨慎,特别是在这荒郊野岭,命可只有一次。
  他回想起梦中那个飞天遁地的自己,神情一阵恍惚。一个人要练多少年才能练得那么厉害?然而那都只是过眼云烟了。所谓武功不够,脑子来凑。凭他的城府以及智慧,在这场变幻中他有十足的把握活下去。因为他不是普通人。
  纪行吃完了苦藤,小心藤皮将其埋入地下,确保别人连这个都发现不了才放心。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一声响鼻惊醒了纪行。
  纪行一看,远处出现一人一马。他自然知道来人是谁,于是从树上跳下来,“这次你来晚了整整一个时辰。”
  女人神情冷漠,“武功不怎么样,歪门邪道的东西倒是会得不少。”
  纪行笑道,“若无两手技压身,哪敢来惹这生死场?”
  女人道,“你父亲这些年是要做什么?”
  纪行没听明白,“啥?”
  女人道,“教你这些,可不像是要为你考取功名做准备的,倒像是在为打仗做打算。我不否认,你这套匿踪之术即便是在战场上也极为有用。难道你爹真是要反?不然教你这些东西毫无用处。”
  纪行笑嘻嘻道,“我要是说这些是我天生就会的你信不信?”
  女人道,“若无十几二十年苦功,绝无可能练就如此本领,你是打娘胎就懂这些?”
  纪行笑道,“你没说错,我还真是打娘胎就懂。”
  女人冷笑,“鸡同鸭讲,无聊至极。”
  纪行道,“距离京城骑马可就只有几个时辰的脚程了,咱们是不是该”
  女人道,“该什么?”
  纪行舔着脸笑道,“还我马啊,咱们该分道扬镳了。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
  女人打断他,“我何时说过要还你马?”
  纪行疑惑道,“我带你来了京城,咱们就该分开了啊,难道你要反悔?”
  女人睥睨纪行一眼,道,“我说的是进京,你可知道什么是进京?”
  纪行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上下嘴唇开合一下,霎时间那是口干舌燥,“你来头这么大,找你麻烦的人哪怕戳我一指头我就得死啊!”
  女人道,“若非觉得你还有几分本事,我怎会留你性命?”
  纪行急道,“可是你以前是怎么进京的?你这么大的本事,怎么可能进不了京呢?”
  女人道,“我刚刚出山,从未进过京。听说京城处处是龙卫,稍有风吹草动,接着就是八品九品高手齐出。如此龙潭虎穴,我自然要小心异常。”
  纪行忍不住大吼,“可你不能来坑我啊!我辛辛苦苦躲了这么久终于快到京城!你现在又要跟着我一块儿进去!我不是你!哪能应付得过来那么大的事!”
  女人戏谑笑道,“我倒是觉得你有办法!”
  纪行深深望着她,一脸的荒诞,“我能有什么办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万一你是要进京行刺,又是从我这进去的,任谁查不出来?我死了不说,背后还有个倒霉老爹也跟着我一起倒霉?”
  女人冷漠,逐渐露出杀机,“我此行是一定要进京的,你要是不想出办法来,现在就会死!”
  纪行冷笑,“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那素白的手已经按到了剑上,顿时杀气肆掠!
  纪行脑子一空。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老爹给他的锦囊!纪行如获大赦,竟然惊喜道,“我有办法了!”
  女人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有什么办法。
  纪行赶紧将三个锦囊都倒腾出来,看着锦囊之上各自写着“壹”“贰”“叁”,他想了想,决定按顺序拆开。于是他选了那个“壹”。
  女人分明好奇,但还是按捺住没有凑过来看,然而余光却是在往纪行这边瞟。纪行防贼似的躲到一边,悄悄把锦囊里的东西拿出来。
  然而当他拿出来的时候,原本就是一片空白的脑子,此时却是什么都不剩了。
  因为锦囊里装着的,除开一张字条,还有两块刚好能吻合在一起的:虎符!
  纪行鼻尖上开始冒汗。虎符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只要有这东西,只要皇帝不出面,单凭此物就能调动军队!他还不知道这块虎符能调动的军队数量,但哪怕只能调动几个兵卒,他使用此物一旦被人发现,与叛国无异!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他赶紧把那字条打开,看看高寒士说了什么,希望自己老爹不会拿这玩意儿来坑自己的。
  只见上书:
  南门常无极常总兵,乃是我旧部,武功高强,凭此物寻他,九品武夫不敢犯。
  纪行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来老爹还给我留了个高手帮忙!
  他笑嘻嘻转过头,却发现一张脸近在咫尺,鼻子都差点碰到!他吓了一跳,两眼惊恐,“你什么时候凑这么近的!太失九品高手的威仪了!”
  女人才刚刚凑过来,什么都没看见,不禁尴尬地走开,“我当是你爹为你留的三万精兵,藏的这么紧!”
  纪行心里咯噔一声,她看见了?这虎符可是个烫手山芋,哪怕是假的,那也够满门抄斩的了!被人知道了那可不得了!
  正在他不知所措时,女人又道,“里边到底有何物,让你这般小心?”
  纪行长出一口气,原来瞎猫撞上死耗子被她瞎说中了,“我爹有个朋友在南门守城,关系肯定不是一般的铁,咱们去找他,管保把你弄进城!”
  女人暗道,我就说高寒士怎会一点后手也不留!
  纪行又道,“只是你这副模样要不要化妆易容?”
  女人道,“见过我脸的都死了,现在这张脸,已经是易过容的了。”
  纪行不敢相信,“你说你原来不长这样?怎么脸上这个肉这么真,和人脸一模一样?”
  女人道,“这面皮本来就是人脸上剥下来的。”
  纪行没想到在这小小齐国,竟然对面具制作也有这样鬼斧神工的技艺,只是这手段也忒残忍了点。但他不好说出来,于是打岔道,“你今年多少岁?”
  女人道,“你知道我的事越多,死得越快。”
  纪行自从知道高寒士已经给他安排了许多之后,那股子镇定自若的劲儿又回来了,“杀吧杀吧,最好等你刚刚进京就卸磨杀驴,趁我不注意转过头就给我脖子来一剑。”
  女人突然发现自己的威胁竟然一点用都没有了。其实随着她必须依赖纪行才能做那件事时开始,她就已经不能杀他了。攻守之势虽说未异,起码俩人到了一张公平的牌桌上。
  女人道,“殿试大概再过一个月就开始了,你文章写得很好吗?”
  纪行笑道,“那还用你说?”
  女人认真起来,正想问纪行怎么写的文章。纪行发现自己牛皮吹得有点过,接着便尴尬笑道,“其实写得也不怎么样,主要是我爹教得好,他学问大。我就算在他身边跟着捡点他不要的,就已经算得上有学问了。”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你谦虚了。”
  纪行吓了一跳,难得她如此温和,登时不知所措,“我其实还真就是个草包”
  女人道,“你若真是胸无点墨,怎么会作那么多诗词呢?都是我没有听过的。我不是没有见过读书人,不过一根一根的酸菜溜子,见不得别人说他文章的半点不好。”
  纪行反倒不好意思,“那些诗词不是我写的,都是古人传下来的。我只是会背而已。我爹倒是会写,而且写得很好,只是他不愿意让我看,说等他百年之后,那些诗词就是送给我和我妹妹的。”
  女人道,“是吗?会背也很厉害了,你一天背五条,这两个月就是三百条。这么多诗词,你是怎么记下来的?”
  纪行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记下来了,反正看着挺有意思,看一眼就记得了。”
  女人慢慢地走,背对着纪行,“我也想过学诗,天地孤光,三千柳絮,念出来就觉得很好看。”
  纪行在一边不敢吭声。说实话那一句“天地孤光,三千柳絮”就已经算得上顶好的意象意境了,难不成她不习武,转去学诗,会成为第二个温庭筠?
  正在他胡思乱想时,女人突然道,“我今年二十四。”
  纪行没留心,脑子里还是天地孤光三千柳絮,所以没听清,只是机械地跟在她后边走。女人回头,“我今年二十四。”
  纪行猛然抬头,才知道她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在和他说话,于是呐呐道,“啊!哦,二十四,二十四。”
  紧接着他觉出什么不对劲,“怎么二十四就这么老了?”
  女人眉头拧成个疙瘩,杀气仿佛刹那间便刮到了纪行脸上!
  纪行赶紧求饶,“易容术实在厉害,恕我眼拙一直没能瞧出来,嘿嘿!”
  女人把头转回去,“你唱的那些诗,勉强能够入耳。”
  纪行笑道,“岂止是能入耳,春秋古韵一向是最耐听的曲儿,传说古代的人唱这玩意儿一整天都不会腻歪,自然好听。”
  女人道,“你唱唱。”
  纪行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想听曲儿?”
  女人疾步走开,“不唱就不唱!”
  很快她便走远了。
  大齐的春天总是如此郁郁葱葱,万物都铆足了劲地往上长,不远处流水潺潺,一阵清风拂过,浸人心脾。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婉转歌声响起,唱的自然还是那些“淫词浪曲”,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澄澈。
  女子本来已经走到远处,听了此歌,咬咬牙,“这个混蛋!”
  这山间尚且凌厉的春寒并不伤人,那歌声才是杀力最大之物,在这天地间荡来荡去。难得轻松,少年缓行。女子骑马,闭目静听,再也不管那歌词是不是不堪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