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冷暖
高寒士走过来摸摸纪行的脑袋,笑道,“我的那位朋友说,很低。”
高寒士看了看天,“起风了。乌云就在天边,很快会飘过来,看来明天要下雨了。”
微凉的风果然吹到纪行脸上,纪行道,“高叔叔,我去休息了。”
高寒士点点头,“我就在院子里。”
纪行回了他住的小偏房,上楼时,他听到很轻的一声叹息。高寒士的武功究竟有多高,他是一点底都摸不到。他如今已经到了二品武夫的境界,这已经是他如今能达到的极限。
可就算他到了二品的境界,依然不是一个成年人的对手。缺少强有力的体魄,空有内力是没用的。因为他即便将自己全身内劲尽数打了出来,也必然会被反冲力伤到自己。
他虽然对外宣称已经七岁,其实不过四岁半而已。一个四岁的孩童,能跳出三尺高已经让人惊讶。如此弱小的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高寒士与季夏,他不知道这二人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几年前在这二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就目前他所知道的,恐怕与齐国皇室有关。联系到高寒士被贬,高瓶儿母亲之死,季夏远走江湖,三百甲士围杀,纪行将他们的纠葛在脑海中勾勒出来了个大概。
而这一切都因为季夏的实力暂时搁置下来。
风越来越凉了,纪行躺在床上,渐入梦乡。
“纪行。”
纪行惊醒,“谁?”
他跑出房门,看到一个人的身影出了房间,于是他一路跟过去。直到一处旷野,那人才停下来。
纪行问,“你是?”
那人转过身,“你已经忘了吗?”
纪行张大嘴巴,一脸的惊讶,“何先生?”
何名椿道,“记不记得你怎么成了今天这般田地的?”
纪行脑子里翻江倒海,就是想不起来,“何先生,我记得你!”
何名椿道,“不记得也没关系了。但是你不要忘记,今天你有的,是你放弃了一切才得到的。我虽然早知你变成孩童,神智定然不如你当初,换言之,你会忘记许多。但这未必不是一场修行啊。你还叫纪行,这就很好。”
纪行追过去,“何先生,我应该做什么?”
何名椿道,“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做。”
纪行急道,“我曾经是谁,我做过什么?我如今身在何处?何先生,给条明路吧!”
何名椿叹道,“你仍然记得这些,但是没关系,再过几年你会忘得越来越多。世间有几人能始终记得三四岁的故事?到那时候你就不痛苦了。”
说着何名椿的身体就变得越来越淡。纪行大喊,“我不想忘记!”
何名椿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这一切不顺利”
纪行冲过去抓何名椿,他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离自己远去,而自己永远失去了有些事的参与资格。所以他不顾一切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最后还是什么都抓不住。
“哥哥!哥哥!”
纪行一把抓住,睁开眼,一个清秀小姑娘的脸映入眼帘。他满头大汗,脸色惨白,惊恐地看着高瓶儿,“啊,瓶儿。”
高瓶儿两眼写满恐惧,“你好吓人!”
纪行擦了擦汗,慢慢恢复神智,“我没事。”
说罢他便跳下床穿鞋袜,“你怎么来了。”
高瓶儿道,“爹爹让我来叫你。”
纪行长舒一口气,“对,高叔叔说给我做木刀。”
高瓶儿已经跑出去,笑喊道,“快点来吧!”
纪行到了院子里时,看到满地的木屑,原来木刀已经做好了,“谢谢高叔叔。”
高寒士把木刀交给纪行,“怎么今天睡到这么晚?”
高瓶儿笑道,“他做噩梦了!”
纪行则尴尬笑笑,“实在不该。”
高寒士一共做了两刀两剑,刀有二尺来长,剑有三尺。刀是纪行的,剑是高瓶儿的。高瓶儿正挥舞着剑,满脸“凶神恶煞”。
纪行看着那刀,突然灵光一闪,“高叔叔,这刀太弯了,能改直吗?”
高寒士愣了愣,“要是改直,这刀可就窄上不少。”
纪行笑道,“窄就窄吧,反正我力气小,重量轻点倒是好拿。”
高寒士便笑道,“那便如此。”
说罢他拿起柴刀,划拉几下,木刀便成了直刀。而后他再用推子给木刀抛光,免得刀上细屑扎到人。如此待人温和,又考虑得这么细腻的人,纪行的确是头一次见。
纪行拿起直刀,脸上泛起笑,“好刀。”
高寒士道,“你会用吗?”
纪行摇摇头,“不会。”
高寒士道,“刀主凶杀,剑持礼数。向来为恶为霸者多持刀,江湖游侠多使剑。瓶儿喜欢剑,所以我不反对。”
纪行道,“高叔叔说得没错,极少有马匪能使一套漂亮剑术的。”
却不料高瓶儿大喊一声,“看剑!”
纪行横刀格挡,将她手中剑挑飞。没想到高瓶儿整个人扑过来,将纪行按在地上,“马匪!今天本女侠就要你好看!”
高寒士摇头笑笑,“瓶儿,你和哥哥在家里,爹爹出去了。”
高瓶儿已经六岁多,有了玩伴,哪里还像以前那么粘人?满不在乎道,“好!”
纪行玩心也起来了,“高叔叔,你放心去吧!今天我就来教教这位女侠什么是武功!”
高寒士取了把伞,和于管家交代几句便出了门。
纪行即便身怀内力,又哪里敢用内劲伤人?小孩子本就腑脏脆弱,一不留神恐怕就会伤到高瓶儿。然而他力气小,才四岁多,高瓶儿却是正儿八经的六岁半,单凭力量他是一点都不占优势。高瓶儿“一力降十会”,纪行则是“术高莫用”,打得平分秋色。
不料高瓶儿突然头疼,松开了身下的纪行。纪行见她这副模样,不似作伪,吓得赶紧大喊,“于叔!快来人啊!”
于管家赶紧跑来,见到这一幕脸色一沉。纪行急忙辩解,“不是我打的”
然而于管家不是责怪纪行,而是想到了另一折,“我知道!”
随后于管家将高瓶儿带到房中,并不回头,“小纪行,你就守在门口,谁来也不能让他进这个门!”
纪行点点头,“知道了!”
于是他抓着两把刀就守在门口,然而并没有一个人过来。等他守久了才明白于管家为什么要他守在门口,恐怕是不愿意自己看到房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自嘲摇摇头,心道,于管家到底是个老好人,不愿意伤我的心便想这法子稳住我,还真当我是小孩儿了。
想归想,他倒是没有探头去看房间里到底是什么样。等过了许久,于管家疲惫地出了房门,捏了捏眉头,看到纪行还坐在房外的石阶上,“小纪行,小姐从出生就有痼疾,你来之前,她是经常发病的。后来老爷找到了个法子,暂且稳住了。没想到这才没几年,怎的又发病了。”
纪行道,“是什么病?”
于管家叹口气,“阴阳失调,两气相冲,血脉不合,治不好的。”
纪行疑惑道,“有什么病是治不好的?”
于管家笑道,“不说这个了。小纪行,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
纪行摇摇头,“没有想过,我做什么都行。”
于管家道,“等再过七年,你年满十四,是有机会进高氏族谱的!你想不想做高家人?”
纪行笑道,“我本来是无根野草,全凭高叔叔的朋友才进的府,也多亏于叔叔照顾,今天才有这样的日子过。于叔叔,我不是不愿意进高氏族谱,有些事,容易给高家招来祸患。”
于管家笑道,“你这个小鬼头怎么想的这么多?高家没有男丁,老爷将你视作嫡出,你才七岁,读的书,练的武,比这天下人要强到哪去了。这样争气,我欢喜。老爷以前给我商量过,要是你愿意,他就将你过到他户下。反正”
于管家最后一句说不出口。
纪行笑笑接住话茬,“反正外边传的,高寒士有个傻儿子,整天讲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偏偏高寒士还待他不错。”
于管家将脑袋凑到纪行额头上,笑道,“你也知道,人家都当你是老爷的儿子,你怎么心里还有了疙瘩?”
纪行道,“我的身世,来历,当年有些流言也传得很厉害。要是被宫里的人知道了,高叔叔岂不是真的就与宫里的人彻底决裂了?”
于管家勾勾纪行的鼻子,“你不说,我不说,自然无人知晓你的来历。有关季先生暴起伤人的真相,提出来反而危险,因为揭开了那些贵人的脸皮。不过你才七岁,怎么心里藏着这么多事?”
纪行道,“我小时候,由季先生带着。他不会去给我找什么奶喝,就抓来兔子什么的割了喉,我就喝血活下来。有天我看到他带回来一包东西,还在淌血,我以为是他给我带的受伤的兔子狐狸。”
纪行眼神愣愣地,顿住了。
于管家也不催他,只是看着这个苦命的孩子。
纪行又道,“我揭开那个包裹打算喝血,捧起来,看到是个人头。”
于管家可能是年纪大了,眼窝子浅,眼眶一下就红了,把纪行抱在怀里,慈和地轻声喊,“不说啦,不说啦。你在高府,颠沛流离的日子都过去了。”
纪行被于管家抱着,也不动,“于叔叔,你像只羊,暖得很。”
于管家抹掉眼泪,“我都五十多啦,你老是叫我叔叔。”
纪行道,“高叔叔出去做什么去了?”
于管家道,“还能是为什么,求药啊。”
光阴似水,日月如梭。
七年多匆匆而过。
这边叫作寒台郡。高寒士被贬到这边,恐怕当今圣上也是想借这地名让他冷静冷静。
纪行对外宣称自己十四岁半,实际只有十二岁。而高家千金高瓶儿则真正地出落成了个小美人,她十四岁了。只不过现在的小瓶儿已经不在这边住。她在去年便跟随叔父,也就是她爹爹的弟弟,住到了京城。现在的高府只剩下他一个小孩儿。
高寒士虽然是三品大臣,实则没有任何实权可言,只是挂了名,变相地被放逐到了这边。他当年可不得了,贵为齐国宰相。这位宰相可谓是齐国数百年难得的人才,文武双全,一度为当今圣上最信任的人。
只可惜一手好牌被他打了个稀烂,如今落得这般田地。
这天高寒士人在书房,哈哈大笑,“瓶儿真是越来越会闯祸了!纪行,你来看看,我胞弟真的要被她气死了!哈哈!”
纪行正在练字,只不过手臂上绑着一块重逾二十斤的铁块,一个字才写了半个。被高寒士一叫,心里分神,啪的桌子上的字写了个稀烂。
纪行笑笑,走过来,“高二叔又寄信过来了?”
高寒士把信展开,开怀笑道,“京城一俊彦今日上我胞弟府中提亲,瓶儿见他穿着素白,骂他胸无点墨。随后这俊彦便被瓶儿泼了一身的墨!真有乃父之风啊!哈哈!”
纪行笑道,“她从小就这样。”
高寒士回头,突然注意到眉目间已经初露英气的小纪行,不禁愣神,“纪行,你可有心仪女子?”
纪行笑笑,“我这十几年不出府,安于写字练武,哪里来认识女子?况且我还未满十五。”
高寒士又想到自己女儿福薄命短,若是将女儿许给纪行这孩子,恐怕将来又是一段孽缘。纪行这孩子不错,自己的女儿命短,却是配不上他了。
高寒士道,“往后你也出门走走,在外你名高何以,也不要总是让他人骂我带了个傻儿子。”
纪行叹口气,惭愧道,“让高叔叔蒙受骂名这么多年,实在是”
高寒士摇摇头笑道,“无妨,无非被人骂我四处欠风流债,带回来个私生子还是个傻的。实不相瞒,二十年前我还真是常去花舫之所。”
纪行正色道,“高叔叔,哪怕我不是你亲生,我也愿意为你尽孝。”
他这十几年,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家,再也不像当年那般冷血,一切只顾自己所求所想。高瓶儿,高寒士,于管家,高府的一草一木都成了他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