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高府重修

  所谓争杀之道,伤一人,十人胆寒,杀一人,百人畏惧,而杀百人收手,则无人敢进!
  那孩子的生死,与我何干?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活,是命,他死,也是命。剑道的尽头,莫非真是灭情绝性?我从未认定我的道便是正道,天下多愚人,我懒得多说。
  三剑齐出,破一百藤牌,折两百戟,厚土染血!死人,死人!这三百人,怎总也杀之不尽?
  今天的太阳太过刺眼,我后颈被烤得有些辣,汗水渗透衣衫后,我瞥到衣襟已经染红。我受伤了。那孩子去哪了?他没有哭?他向来不哭。
  又有一杆戟刺过来了,我抛掉一剑,抓着戟上刃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右手的剑已经刺破他的心脏。
  我环顾一圈,还有站着的人吗?没有了,都死了。我手抖得厉害,肌肉也僵得厉害,收回三剑,我慢慢坐回树根。酒壶还在,我捡起来开了塞,指缝的血液在往酒壶里渗,我一饮而尽。
  一个小东西从尸堆里挣扎着爬出来,我把酒壶放在地上,拔掉后颈连着肩的那块肌肉上的一支羽箭,“哦,你在这里。”
  纪行一直藏在那韩氏尸体之下,可能是这些甲士对那韩氏还有敬畏之心,没有人来践踏他的尸体。纪行得以保命。他看着季夏拔箭,喝酒,然后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季夏不再动弹。
  纪行走过去,“饿。”
  那死尸一样的季夏仍然闭着眼,“没吃的。”
  随后季夏彻底昏死了过去。纪行心里五味杂陈,背心里毛毛躁躁。他看着季夏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随后在林子里钻来钻去,回来时,手里已经抱着一大把花草。他把这些花草嚼碎了,一点一点敷在季夏身上。等做完这一切,已经是下午。这时候太阳最毒,纪行侧身趴在地上,看着草茎上一只蚂蚁在动,然后就睡着了。
  小孩子睡觉就像闭眼睁眼。纪行刚感觉自己闭上眼,就醒了。只是这时候四下里漆黑一片,显然已经到了晚上。
  林间都是死人,而在纪行身边的季夏已经不见。纪行一点也不怕死人,他只是饿。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看了看天,别说月亮,连星星都没有了。一般这时候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
  纪行像个普通的小孩,躺在树根,“饿。”
  然后他又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他感觉腹中一阵绞痛,痛得他睁开了眼。随后他闻到了一股直冲灵魂的味道!纪行虚弱地茫然四顾,口齿生津。
  “来喝粥。”一个声音响起。
  纪行刚醒,因此世界在他眼前还是模糊的,那声音让他有了目标,没一会儿他便看见原来是季夏回来了。这个男人还生了堆火,火堆里一只竹筒,竹筒里则是煮了许久的稀粥。纪行饿得迈不动步,飘也似的到了那火堆前。
  季夏已经恢复冷漠,却道,“你的草药很好用,你要是在宫里,我可以带你去当个御医。”
  纪行拿起一根树枝,蘸了蘸稀粥,随后抿了一口,他再也不想喝血了。
  “等我长大一点,我就走。”小纪行嘟囔道。
  季夏道,“走?你去哪?”
  纪行把竹筒抽出来,一点一点地蘸着吃,“我要去个天天都能吃粥的地方。”
  季夏道,“那你大概还要再等十年。”
  小纪行摇头,“不用十年,如果你缺钱,麻烦把我卖给大户人家做奴隶,我就能吃上饭了。”
  季夏皱眉,“你想做奴隶?”
  小纪行道,“好过跟着你饿死。”
  季夏道,“我有一个朋友,你可以去他家。”
  小纪行道,“等我喝完粥再告诉我他在哪。”
  季夏嗯了一声。
  七日后,夜,大雨。
  一个身影,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立在一户门前。这身影边上还有一个小不点。一老一小不发一言,只是这么静静地等着。
  等到有人来开门时,门前只剩下了那个小不点。管家面目慈祥,虽然困倦得不行,却还是和颜悦色地道,“孩子,你等会儿,我去看看还有没有馒头。”
  管家把小不点当要饭的了。
  但是小不点捧出双手,双手上静静躺着一根羽毛。管家看看孩子,又看了看羽毛,一把把小纪行搂在怀里,抹了把泪,“进来说!进来说!”
  纪行便在高府住下了。
  高府高大人,大名高寒士,曾经也是宫中近人,现任朝中三品大员。此人于一年前丧妻,怕女儿遭罪,没有续弦。至于其妻早逝,牵扯到一桩大案,府内无人敢提。
  不过高寒士为人豁达,喜玩笑,平易近人,府中上下都愿意与他亲近。倒是其千金自出生便是好强好胜,又体弱多病,与下人常常相处不好。但好在有一个善解人意的老爷,高府上下也都尽心服侍。
  数年了,齐国平安无事,高府平安无事。
  平静的日子,却在这一天清晨被打破了。
  一向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的高老爷一个人在书房里一整天没出来,连府中千金也进不得那书房。
  这一切,只因为高府多了一个孩子。
  高府千金高瓶儿今年三岁半,正是最好动的年纪。她父亲学识高,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因此她总喜欢向她爹追问为什么。这一整天没见到爹爹,自然心里老大的火气。可今天不是她能上蹿下跳的时候,于管家只能尽量安抚。
  到了傍晚,高管家端了两碗面到书房。
  高瓶儿无人看管,自然得救,于是悄悄跑到书房窗外,透过缝看里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缺门牙的小家伙,正在嘬面汤,猴急的样子像个什么似的!高瓶儿越看越觉得好笑,她没有玩伴,此时心里像猫抓了似的想要冲进书房。然而下一刻差点将她吓得大叫出来!
  “荒唐!”一向儒雅随和的高寒士一甩袖子,双手负在背后,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都掉落下来!
  于管家小心应道,但是声音压得太低,高瓶儿没有听到在说什么。突然她看见自己的父亲啜泣起来,口中唤着,“罢了!罢了!”
  随后于管家退出来。高寒士则落寞地站在书房里,不知道与那孩子说了些什么,总之那孩子一直在摇头。高瓶儿趴在窗户上久了,不禁腰软,一不小心便撞到窗户上。
  高寒士寻声望来,却恢复温和,“瓶儿,你进来。”
  高瓶儿小心从正门进去,蹑手蹑脚走到高寒士身边,“爹爹?”
  高寒士两眼红肿,却勉强带着笑意,一把抱起高瓶儿,“瓶儿,这是你一个叔叔带来的,暂时住在咱们家,你和他认识一下。”
  高瓶儿便看着正在吸面汤的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头也不抬,“纪神!”
  高瓶儿疑惑道,“纪吮?”
  纪行没有门牙,说话漏风,于是他止住吸面汤,“华纪的纪,吮走的吮!”
  高寒士温和道,“纪行?这名字简单,倒是不失大气。”
  高瓶儿转头看向她爹爹,“他说话漏风!”
  随后她又问纪行,“你几岁了?”
  纪行又开始吸面汤,“你几岁了?”
  高瓶儿道,“我三岁半!”
  纪行道,“我四岁了!”
  高寒士看着纪行这娇嫩的身板,“看着倒是不像。”
  纪行道,“以前吃得不好,长不起来。”
  高寒士叹口气,“倒也是。以后你在府上,就当是在自己家。既然那位故人把你托付给我,我怎么也不会亏待你。”
  高寒士说不会亏待纪行,那就一定不会。他现在还不明白季夏把纪行放在这里的理由是什么,但他不会想那么多,这些缘由,以后自然会明了。
  但是这个缘由,来得太快。
  七日后,大齐剑圣屠戮三百甲士的消息传遍整个大齐江湖!在传闻里,剑圣季夏还带着一个孩子!
  当然,究竟是剑圣练功走火入魔暴起杀人,还是为了自卫才杀人,江湖里莫衷一是。或许知晓前因后果的,只有那一个孩子而已。
  但是剑圣走火入魔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当年人人敬仰的大人物大侠士,如今成了一个大魔头,几乎是个人都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是真相往往都是在重重假象之后,剑圣季夏一日不出,大齐通缉令则一日不撤。而那个神秘的孩子,似乎成了最后的线索。或许追查出那个孩子的来历,有关季夏的一切,也就明了了。甚至还能查出如今季夏的藏身之所!
  只是知晓那孩子身份的三个人,一个正是季夏,一个是高寒士,一个是于管家。这三人任一人都不可能将纪行抖出来。
  纪行在高府平安无事,平时思考的最多的事就是怎么练出内力。第二件事就是给高瓶儿讲故事。他的学问零零碎碎地保留在脑海里,当初看了十年的书,尤其是在后湖黄册库的那段时日,更是让他拥有着整个齐国少有的学识储量。
  三年后的这天夜里,高寒士与纪行聊天,讲起来何为隐忍。
  纪行嘟囔着:“战国时有个国君叫重耳,国破家亡,路过一农户,腹中饥饿,他的一个属下向那农户乞食。不料农户只是捡起一只土块。那属下不悦,重耳接过土块走了。属下问重耳为何愿接。重耳说这是我故国之土,带着它比带着食物逃走要重要得多,他日我必将卷土重来!”
  纪行讲得颠三倒四,高寒士听得满脸笑意。
  “传说甘罗八岁为相,我本来不信。小纪行,你要是再长大一年,就到八岁了,是不是也要去做丞相呢?”高寒士笑道。
  一旁的高瓶儿可不乐意了,纪行如此受父亲重视,焉有她地位存在,于是涨红了脸气急败坏道,“就他?他还做丞相?那我就当皇帝!”
  高寒士赶紧捂住女儿的嘴,“这话可说不得!”
  高瓶儿见爹爹少有的严肃,赶紧改口道,“那我就做王母娘娘!”
  纪行赶紧过来小声道,“这话也说不得!”
  高瓶儿见纪行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感觉自己卑微到了极点,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爹爹!呜!”
  小纪行与高寒士对视一眼,无奈地笑笑。
  高瓶儿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眼眶虽然红了,却美得有些勾人。纪行赶紧扭过头不敢多看,心道,“她只是个孩子!”
  高寒士将女儿放到床上盖好被子,与纪行走到庭园。
  “你虽然才七岁,但我总以为你身体里住着一个大人啊。”高寒士唏嘘笑道。
  纪行看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无奈道,“我也不想一直困在这副躯体里。以前我当佛经里的皮囊之说,只是那些和尚哗众取宠。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果然皮囊如衣裳。要是我再强壮一点就好了。”
  今夜圆月,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
  高寒士摘下一枚竹叶,叹口气,“你才这样小的年纪,就已经是二品武夫了,真不愧是剑圣传人。”
  纪行暗道,其实按照这副躯体来讲老子才四岁!但他如今也算是在大户人家长大,自然谈吐修养高了许多,“时不我待,巨大的危机时时刻刻摆在我面前,高叔叔,我没有办法的。”
  高寒士叹口气,“的确。当年那件事我以为就那么过去了,没想到是我想得太简单。那个人又杀了军中那么多人,如今文武百官都欲将他除之而后快。唉!”
  纪行根本不解释自己的危机,根本不是高寒士想的那样。他立在院子里站得笔直,“我的武功已经很久没有长进过了,不是我练功不够努力,实在是这副躯体太羸弱。不过也对,哪有七八岁的九品武夫?高叔叔,我知道你会武功,我给你打一套拳,您要是瞧得上眼,不妨指点指点。若是嚼之无味,就当晚辈耍了套杂耍吧!”
  高寒士笑道,“可以。”
  纪行起了个势,弓步,下腰,动作似慢实快,拳所及之处,下一步必将踩到那一点。咋一看这拳法以为是在守,实则暗藏攻势!啪啪!纪行腾空打出两个鞭腿,稳稳落地,随后一礼。
  高寒士脸上笑意不减,“我明日给你做一把木刀。”
  纪行,“嗯?”
  高寒士笑道,“你已经懂得什么是拳法了,丝毫没有拘泥于套路,我哪里教得了你。你差的,只是件称手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