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盲视 4
“这话说的是。看过曹雪芹的《红楼梦》吗？知道麝月么？”
“嗯，看过，也知道，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贾宝玉身边一等丫鬟，怡红院里的四大丫鬟之一，‘开到荼蘼花事了’，我记得她是书里唯一一个见证了贾府的走向衰败的全程、目睹了众女薄命命运之人。”
“嗯，记得一点不差。全书中，她是唯一陪宝玉走到最后的丫鬟，秋纹奴性重，不提也罢，另两个都不是等闲丫鬟，但其实要论聪明优秀，麝月一点也不输袭人晴雯。有一回袭人生病，其他丫鬟都出去玩，只有麝月主动留下来照顾宝玉。晴雯见宝玉为麝月篦头，冷嘲热讽，但麝月不争不恼，只是笑笑。她就是我说的‘活得清浅的人’，并不出众，却一直默默地做着自己分内之事，随和、宽容，守着自己的本分，不奢望、不争宠、不多言。既能够保持自己的本心，又敢于追逐想要的东西。麝月对宝玉或有情愫，却不像袭人和晴雯那般热烈，对于宝玉的示好不拒绝，但是也不主动。掌握着主仆的分寸，保持朋友的距离。这样的人，只要她在场，你就会感到周围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平和和温馨。正因为麝月活得清浅，因此比别人多了一分快乐，最后她的结局也比其他丫鬟的好。”
“通俗一点讲，清浅就是活得简单，不总是猜疑、算计，亦不杞人忧天，因为人心一旦复杂了，总会殚精竭虑地思前想后、平衡得失，这样活着太累。抛开蝇营狗苟，远离尔虞我诈，清浅做人，自然就少了许多纷扰和纠缠，沉重的思想负担一卸，自然活得豁达、过得舒心。你简单了，这个世界就简单了。luxun先生在《忆刘半农君》中曾经写道：‘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是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相比之下，刘半农则是一个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人，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所以luxun佩服chenduxiu，却亲近刘半农。”
“独坐或是独处的人，为什么就能够独得清欢呢？”
“一个人的灵魂，只有在独处中，才能洞照见自身的澄澈与明亮，才能盛享到生命的葳蕤与蓬勃。独处的人，必然学会精神厮守着精神，花开独妍，自嗅其香；必然懂得灵魂坐在灵魂的对面，把盏言欢，喜乐对酌，这样的人，焉能不得独欢？要知道，独欢，本就是生命的佛性啊！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很丰富、心性很丰沛，但这种丰盈和丰沛，常常在寂静中，才能释放出真正的自由来。独欢之所以迥异于群欢，就在于：群体的狂欢，兴奋更多地流转在肢体和面目上，而独欢，则是在沉静中，获得心灵最大范围的奔放与逍遥。独欢是心灵的一种特别的盛开，其最高意境就是：生命在宁谧中躲起来，然后与另一个自己，在更辽远的宁谧中玩捉迷藏的游戏。独欢的人，也许幽僻，但一定明媚，他们能在自我的精神世界里，让枯燥蓬勃，让寂寞吐蕊，让简单深刻，让宁静丰富，让一己的生命始终焕发着春天的盎然气象，去对抗人生秋的萧索和冬的凛冽。他们通过释放自己，进而让整个人生波光潋滟！人的一生会经历无数的挫折、苦痛和困难，但能从每一次挫折、苦痛和困难中走出来或重新站起来的人，不独是‘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真的猛士’，也必是能够独欢的人。独处可独坐，独坐享独欢，他们用这种特别的方式，来喂养着自己的精神，强大着自己的灵魂。这是生命的寂静独舞，这样的人，未必能战胜苦难，但一定能消化苦难，他们用微笑与坚毅，挣脱命运的束缚，搀扶着自己，走出人生的困境！”泠玉渊说着，神情变得些许亢奋。
“叔叔，你说得真好！”女孩由衷地赞道，之后好几分钟都没说话，若有所思，又过了三五分钟，才继续问道：“叔叔，可是你什么都看不见，我要是你，让我独坐独处，我只会感到寂寞、痛苦，哪有心思去享受所谓的‘独欢’呢？叔叔，每天活在黑暗的世界里，你就没感到过痛苦吗？”
“痛苦？我为什么要痛苦？与哑巴比，我能唱歌；与聋子比，我能欣赏音乐；与瘫痪者比，我还能走路呢！所以我一直活得很快乐。小丫头，快乐是自己找的。你可能不知道，我这种眼盲和别人情况不同，我以前和你一样，能看到这五彩斑斓的世界，后来因伤失明的。陡然从光明沉入黑暗，刚开始的确很不适应，有你所说的‘痛苦’，也有过自暴自弃的念头，甚至想过轻生。可后来逐渐想通了，我的生命之路还很长，我还年轻，如果就此消沉下去，自己放弃自己，我会亏欠很多人：于孝道，我会亏欠父母，养育之恩大过天，我的失明本已让他们心揪，如果不振作，父母也会跟着我痛苦，试问，我心何安？于情义，我会亏欠朋友，我们无数次出生入死，早已把彼此视为异姓的兄弟姐妹，他们费尽心力把我救下来，是希望我好好活着，绝不愿看到我痛苦厌世的样子，痛苦也是一天，快乐也是一天。法国作家萨克雷说过一句话，虽然有些鸡汤，却是至理：生活是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就对你笑；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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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开到荼縻花事了：该句出自宋代王淇《春暮游小园》：“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苏轼也有诗云：“荼靡不争春，寂寞开最晚”。荼麻縻属于蔷薇科落叶灌木，初夏开花，花冠为重瓣，带黄白色，美丽可供观赏。历代诗人以其开花较晚，故把荼縻看作是送春之花。荼縻花一开，意味着“三春过后诸芳尽”，良辰美景就要结束了。曹雪芹以花喻女儿，以此印证麝月是陪伴在宝玉身边最后的女儿。
2.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WilliamMakepeaceThackeray，1811年7月18日—1863年12月24日：英国批判现实主义及浪漫主义作家，其代表作品是世界名著《名利场》，与狄更斯齐名，为维多利亚时代的代表家，语言尖锐讽刺，滑稽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