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泰山 13

  “‘人都留不住,谈何乡村振兴!’这句话厉害呀!Y县和全国其他县市的乡村类似,有一些通病。老旧的住宅,在居民离开后,更是因为缺乏维护而日益破败,数千年来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我们曾拥有世界上最多的农业人口,我们曾试图将一切能开垦的荒野转化为农田,我们曾努力在一切能定居的地方建立村落,但是在现今社会,时代已经变了,种庄稼的方式也全然不一样,过去都是犁地、锄草,如今全靠除草剂和农药,多年以后,土地板结,甚至土壤中毒,庄稼减产甚至发生病害,望土地而兴叹,老人哀叹而力不从心,年轻人无心于此。可这是表面的问题,根本的还是叔叔刚才说的‘人’的问题。不少懂乡礼,知农事的真正农民和乡绅逐渐消失殆尽。失去了乡规民约、失去了赖以自豪的乡愁感,失去了老庙祠堂,晚辈骂长辈,兄弟尔虞我诈,妯娌仿若路人,儿女打父母,不是人变了,是人失去了敬畏,啥事情都会干出来。一方面是现代文明和财富极大丰富,一方面是人情味的淡化和缺失。”
  “两位‘农村问题专家’,说了这么一会儿,口干了吧,来,润润嘴!”这时,傅艺璇走进了书房,手里端着一盘水果,调侃了两人一句,转身又出去了。
  说着说着,还真是有点渴了!傅杰书和顾轩奇不约而同地用牙签戳了块苹果放进嘴里。这阿克苏冰糖心果真名不虚传,味甜汁多,口感极佳。
  顾轩奇三口两口把苹果咽下肚,续道:“农业不会消失,农村不会消亡,农民不会绝迹。即便中国城镇化率达到70%,仍将会有数亿人生活在乡村。乡土社会一直是,也将永远是现代中国的一部分。所以,如何重建乡村社会?如何跨越乡村文明的断裂带?如何打造新乡村文明?这就是今天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时代命题。这方面,咱们H省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走在全国前列,该中心历年组织师生利用春节假期回乡调研,调研成果在社会上引起较大反响。一篇篇回乡记,从不同侧面记录乡村社会变迁,从各个角度思考乡村社会重建。”
  “有两个事例给我印象最深。一个是给蒋丽芸姥姥‘挂匾’,呼唤乡村必需的那份温情。蒋丽芸老人90岁了,年轻时是当地的乡村接生员,一干就是40多年。足迹遍布方圆数十里,一辈子接生过的孩子成百上千,有的已经当了爷爷,有的还是年轻后生;有的是朴实农民,有的成了社会精英。在贫寒的岁月里,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会给一个乡下家庭带来新的希望和欢乐。乡邻们不忘当年恩情,在姥姥90岁高龄时,自发送匾以表谢意。那时农村的医疗条件不好,产妇都在家生孩子,每次接生蒋丽芸老人都要在床前一直守候几小时甚至十几小时,有时要跋涉数十里路,有时要惊心动魄地抢救无呼吸的婴儿……物资匮乏的年代,白面汤是月子里的妇女才能吃到的食物,蒋丽芸老人时常被人留下喝碗面汤,算是对接生的酬谢。乡村里的许多孩子都是她接生的,从村前到村后,从本村到外村,只要见到蒋丽芸老人,村民大老远地就打招呼,不是叫奶奶,就是叫婶子。农民没有什么贵重东西来答谢,老人也不图这个,一句奶奶的呼唤,一个欢乐的笑脸,就能使这个逐渐驼背的慈祥老人畅怀多时。”
  “这是个充满温情的故事。不过还有个事例,可就不那么‘温暖’了。”顾轩奇又吃了块苹果,说道:“有一个村落,杨姓人家,因为曾孙没有按辈分起名,爷爷就上吊自尽了。这位杨爷爷从小居住在村里,靠种地为生,共养育了两个儿子,是杨姓家族辈分最高、年龄最长的老人。2011年冬,他年满八十八岁,又喜得曾孙子,成为村中唯一的四代同堂的家庭。腊月十九,杨家的三层楼房张灯结彩,鞭炮阵阵。在外打工的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媳带着曾孙回来了,为曾孙办‘满月酒’。由于杨家在当地的影响,亲友、乡邻都赶来贺喜,共摆了43桌酒席。”
  “当晚,老人向儿子问起曾孙取名的事,儿子告诉他:曾孙姓杨,考虑到媳妇是独生子女,就取了媳妇的姓作为名字的第二个字,代替了家族中本来的辈分‘保’。老人听后非常气愤,当着部分未走的亲戚说:姓杨的生的儿子从来都是依辈取名的,不能乱辈。儿子说:一辈管一辈,只要姓杨,不按辈分没有多大事,现在好多人都不按辈分起名。由于两人都是火爆脾气,越争越急,互不让步。说到激动处,老人骂起儿子,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儿子觉得没有面子,就推了老人一掌。老人气得要打儿子……”
  “老人怒气未平,觉得孙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平时最听话,又喊来孙子,问曾孙的名字是谁起的,怎么连辈分都不依。孙子说:爷爷,名字是我起的,不能怪爸妈。老人一听火更大,又提起椅子要打孙子……结果第二天一早,儿子跑到镇上,请老人的大儿子将老人接到家里消消气,孙子则驾车办年货去了。腊月二十一中午回到家中,发现老人已在楼房客厅穿戴整齐悬梁自尽了。”
  “安葬完老人,村里人、亲友们议论颇多。有的说,老人太固执,为争曾孙的辈分,选择自尽的方式,有点极端。有的人也私下指责,儿子、孙子不孝,为曾孙的辈分闹出了人命,让一个高寿老人不能善终。老人的弟弟们岁数也都不小了,赶来为长兄送行。老人的七弟说,‘小事打破大缸’,吵是吵,闹是闹,不能闹出人命来,这一闹,让侄儿、侄孙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杨家老兄弟们在村里都觉得没面子。”
  “其实这场悲剧看起来只是姓名之争,其实是家庭中新旧权威的冲突,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碰撞。儿子外出打工挣钱后,成为家里的经济支柱,不再那么顺从老父亲的严格要求,想用自己的方式来经营生活,也不想承担宗族责任和义务,只想过好自己家的小日子。但在老父亲的眼里,这是忘本、不仁义,这是对他的不尊重和挑战,心中难以接受。更深层的问题是,儿孙长期在外打工,接触各种人和事,思想和生活都已经和现代生活接轨,他们不再想遵守传统的规则和约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产生的后果,也不明白这些秩序对老人的意义。”
  “你说得没错!这个悲剧在一些人看来可能不可思议,但它只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表现出目前在农村广泛存在的观念冲突、情感撞击。传统价值受到巨大的冲击,在农村尤其是农村的代际矛盾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在新旧价值的交锋中,人们要面对许多矛盾、困惑、痛苦,如何尽快走出这一境地,整合新旧价值,促进代际沟通理解,确实引人深思啊!所以轩奇啊,有时间把那篇‘村子已死’的文章还有你刚才提到的回乡记再多读几遍,这里面可是集中反映了乡村的一些现状和随着城镇化的推进,乡村面临的一系列矛盾和问题。我想一定会对你的工作有所帮助!”傅杰书语重心长。”
  “叔叔的话,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