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何必痴迷 2
母亲看出他有心事,便问道:“天儿,怎么了?”程在天道:“娘,我以前听一个朋友说,她曾住在一个叫‘五毒岭’的地方,大概就在此地附近。我想先找找这个地方……”母亲笑道:“原来如此,那咱们先找找罢。盘缠还有这么多,晚一些到杭州也不相干。”
程在天暗自得意,和母亲到处找人打听五毒岭的所在。问了十多个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解答。最后终于有个黑瘦的苗人反问道:“五毒岭荒废已久,那里的草长得比人还高,你们到那里去有什么事干?”程在天随口道:“友人相邀在五毒岭相见,相烦这位仁兄指路。”
那黑瘦苗人打量了他一阵,给他指明了路径。程在天千恩万谢,跟母亲疾步前行。
行不多时,只见面前都是崇山峻岭,令人望之生惊。山岭间杂草丛生、荒芜不治,只有数不清的断壁残垣,证明山上曾有人烟。整个山岭一个人也瞧不见,只有几只斑鸠盘旋着,时而发出“咕呜呜”的叫声。程在天听到叫声,即刻便知道此处就是五毒岭了。
程母心里多少有些害怕,拽着程在天的衣角,说道:“咱们非要上去么?我怕会有蛇蝎一类的毒物,被它们咬中就不好了。”程在天本想自己上山看看,但当今不比太平盛世,留母亲一个人在山下绝难放心。
程在天正踌躇不前,忽的前方有人影闪来。程在天下意识地拔剑,只见那来者的身影左右闪烁,可见他也是有轻功的。但他的身法颇为笨拙,不知是修为不够,还是受了伤,行动不便。
那人渐渐移近,来到他身前四丈远时,脱口而出:“小兄弟!”程在天也随即认出他来,叫道:“大耳和尚!”收回了剑。程母看清了他的脸庞后,也上前施礼,说道:“大师,别来无恙?”大耳和尚嘿嘿笑道:“无恙,无恙!只是浑身有些‘痒’罢了。”
程在天探头去看,果见他身上遭了不少的伤,但伤口甚细,上面的血也早已干了,若看得不仔细,着实难以发现。
程在天问道:“大师是怎么受的伤?”大耳和尚道:“嗐!别提啦!我本来打算回韶州南华寺,路经这里时,一个不小心被毒草的刺蜇伤了,耗去大半内力才把毒液逼出体外。”程母道:“那些毒草是在岭上的么?”大耳和尚道:“我是在路边中招的。不过岭上的草长得一模一样,看来也是毒物!”
程在天和母亲听了,不觉悚然。毒草数量如此之多,程在天又用完了黑参蚕鹿膏,假如他们母子二人真的上到山岭,恐怕都要葬身于斯。
程在天和母亲跟他来到平旷无草之地,倾诉往事。大耳和尚听完咬牙切齿,骂道:“高骈这个狗官!诬人谋反、抢人家财,还让你们有家归不得,实在可恶!”程母道:“高大人也是照着朝廷律法行事,他也有他的难处。”
大耳和尚叫道:“我老实说一句,都是你们委曲求全,他才敢这么猖狂!换做是我这大和尚,早把他亲手撕成四块,丢去喂狗了!”
程母道:“咱们的一己之怨,怎能拿来耽误国事?杀了高大人不打紧,可高大人死后西川没人作主,必然生乱,南诏若在这时趁乱侵凌西川,夺去了大唐国土,咱们可就成了千古罪人啦。”
大耳和尚道:“我可不管什么国不国事。姓高的坏事干尽,难道他就不算罪人么?既然他身上有罪,王法又管他不着,咱们就要自己出手取他性命,还世间一个公道。一味纵容着他,什么时候是个头?”
程在天看母亲跟他有些话不投机,马上另开话匣,问道:“大师为何要回韶州南华寺?”
大耳和尚道:“嗐!还不是高骈那狗官害的!我在你家,原本住得挺好,每日又有唐门的兄弟陪着喝酒,都懒得去别的去处啦。可后来高骈来你家抓人,还杀光了里面的唐门兄弟,把你家弄得不像人住的地方。
“我当时在外面晃荡,躲过了这一劫,回来后你家已经空空荡荡的了。我又到赵庄去看,但老赵一死,赵庄的人连维持生计都谈不上,哪里有心情接待我这个假和尚。我无处可去,唯有回韶州南华寺,找师父讨点斋饭啦。”
程在天道:“大师,你若是不嫌弃,跟晚辈到春园去住怎么样?”大耳和尚的双眼瞪得溜圆,一对招风耳也上下抖动,问道:“你跟春光先生很熟的么?”
程在天道:“晚辈跟他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他生前把‘回春手’‘初阳掌’两门武功都传了给晚辈。”大耳和尚道:“嗐!我先前听说他被奸人所害,他创立的武功也随之失传。原来他临死前还找到了个传人,不至于没人传承他的盖世神功。”
程在天道:“正是这样。孙老先生不但教了我武功,在弥留之际还把春园托付给我。我遵从他的遗嘱,接手春园也有好几个月了。”大耳和尚叫道:“那我就非去不可啦!我还俗多年,又不是什么帮派中人,只是闲人一个,因此春光先生在世的时候,年年春园大宴都没请着我。如今他死了,我说什么也要到春园走走,看看他生前住的地方,兴许还能有什么奇遇,练成他那样的武功呢。”
程母对他们说的江湖过往一概不懂,但最后听说大耳和尚也要同行,欣然同意。大耳和尚笑道:“事不宜迟,何不赶紧出发?在这鬼地方呆得久了,不被吓死才怪!”程在天道:“容我再看一眼。”
话毕,深情望向杳无人烟的五毒岭,便陷在深思里头不能自拔了。
世事无常,凡人身处当中,总是料不到、猜不透、看不破、放不下,唯有在事后扼腕叹息。湘竹的故乡五毒岭遭逢大难,他自己的家也被高骈席卷一空,正所谓覆水难收,又有谁能回头?
即使湘竹央求苗毅兴带着教众重返五毒岭,在岭上铲平野草,重新修起屋宇,五毒岭也不再是以前的五毒岭;即使高骈全数退还了侵吞的财物,朝廷也不再追究,自己和母亲得以回到程府居住,程家也不再是以前的程家了。
物是人非,大抵如此。倘或对往事过于执着,不仅于当前无益,更是空费心力,还不如尽早放下,关心当下、着眼今后。
程在天的目光从岭上渐次向下转移,最后终于落到脚下。此时的他,眼前再无五毒岭。他长叹一声,说道:“咱们走罢。”母亲知道他心事已了,倒也不肯追问究竟,微笑应道:“好。”
大耳和尚道:“嘿嘿,小兄弟,你以前说拜了秋雁真人为师,方才又说春光先生传授过你武艺,我却多少有点怀疑。不如你来显露显露自己的轻功,也好让大和尚我长长见识。”程在天道:“那你可要瞧好了!”左手牵着母亲,右手牵着大耳和尚,飞也似地腾跃了出去。大耳和尚连声叫道:“痛快,痛快!”
不久,他们眼前一亮:原来大家竟到了洞庭湖边。
三人有感于洞庭湖的诗情画意,驻足观赏。是时秋意浓厚,立冬已近在眼前,湖水尤为清冽,各色的鱼在水底畅泳,不时地碰到水藻上。
程在天看着湖中泛着数以十计的小舟,小舟上的渔夫个个忙于撒网捕鱼,却没有一个用鱼钩钓鱼,心里大受触动,想道:“孙老先生去了阴间,‘船中五老’也没了,偌大的洞庭湖,也就连一个钓鱼的‘闲人’也见不着了。”
他难忘旧事,想找回跟孙晢初次相遇的地方,但绕着洞庭湖走了半圈也没找着。
程在天心有不甘,跟母亲和大耳和尚说明原委,又道:“我想绕着洞庭湖走完一圈,找回原来那个地方。”程母道:“天儿,既然你心里还放不下,就尽管去找罢,娘没有二话。”
大耳和尚叫道:“绕着湖走一圈,什么时候是个头?你在这头找了半天也没找着,那便一定是在那头啦。不如坐船过对岸,在对头开始找,既省时又省力。”程在天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是‘欲济无舟楫’,咱们没有船啊。”
大耳和尚笑道:“有谁来到湖边还带着船的?没有船问渔夫借不就成了么?”程在天凝思迂久,悠然道:“算啦,他们是忙人,咱们也不闲着。还是换一条路,继续赶路要紧。”
程母问道:“你不再找了么?”程在天反问道:“娘,我找着了又能干什么?索性早一点放下,也少伤一点心。”程母笑道:“听到你这句话,娘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