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湖上碧波起 1

  孙晢把他这路指法使了大约半个时辰,这才作罢,问程在天道:“小兄弟,你腰里悬着雁妹的纯阳宝剑,想来跟她有些过往,若老夫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她暗地里收的弟子了。”程在天听他称呼自己师父作“雁妹”,愣了一刻才道:“孙先生洞烛机微,真叫晚辈佩服。晚辈正是她数年前所收的徒弟,只因其时事出突然,没有向多少人提起,就连太师父也蒙在鼓里呢。”
  孙晢听到“太师父”三字,肃然起敬,问道:“吕真人近来可好?”程在天道:“真是惭愧,晚辈拜师至今,也无缘得见太师父一面,连他的真面目都未曾一睹。”孙晢叹道:“我也许久没听过他的音讯了。他虽有鬼神难测的本事,终究年事已高,不知可还健在。”程在天道:“师父和晚辈分别之际,亲口说要回终南山修道,大概去了终南山,便能见着他们两个呢。”孙晢叹道:“不久前夏老弟到了终南山,也见到了雁妹,但那时她似乎怏怏不乐,一日比一日消瘦了。”程在天听了,也怅然若有所失。
  五老把船靠岸泊住,哼着小曲慢慢上了岸。程在天看他们面相竟都十分相似,这下连谁是胡钉铰的后人都分辨不出了,放眼望去哪个都像,又哪个都不像。以他此时武学上的见地,自然并不知晓这是五老新近修炼的奇谲内功——“无相大法”所致。
  但他却越看越奇,终于脱口而出:“五位前辈怎么长得一模一样了?”五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会心一笑。孙晢道:“他们这是练了奇异内功,把自己变作了同一个模样。”程在天道:“这是什么内功,能把人的样子都改了?”
  孙晢笑道:“这门内功,名为‘无相大法’,据传也是吕真人所创,创出后数十年间辗转流离,机缘巧合之下,秘籍被我重金购得,藏在西湖的春园里头。但我一想到这是吕真人的传世宝典,将其视作无上至宝,珍藏多年从未翻开过一页。只是这五个老头实在对这本秘籍大感兴趣,说修炼此功并非是为了武学,只是要混迹江湖、不以本来面目示人云云。我说不过他们,又敬他们是仁厚长者,便将这秘籍全本借给了他们修习。这门功法有三大境界,第一境是‘多形多迹’,在此境者面貌多变,但万变难离其宗,终究会叫人识穿本相;第二境是‘混形混迹’,可以照搬他人的外貌以为己用,若非个中行家,断难看破;第三境是‘无形无迹’,据传达到此境者手足可伸缩、五官可消遁、皮毛可变色、肌肤不染尘、体形无恒态。他们修习此功不出一年,便已达到了第二境界,足见进境之速。”
  五老道:“但这第三层境界,我等穷尽心力也无法趋近,好不遗憾。”“有什么好遗憾的?便是当世吕真人,也还到不了第三境界呢。”“就连他也到不了,我看如今也没人有这本事啦。”
  法媞梅缄默了半天,忽的叫起来:“程大哥,你还是先请孙先生出手治病罢,这事要紧多了。”孙晢道:“治什么病?小姑娘,是你患病了,还是他患病了?”法媞梅道:“是他病了,像你那样的人也看不出来么?”孙晢道:“断了几条肋骨,又不是什么大病,何足道哉!”程在天和法媞梅都瞪大了眼,五老却毫不在意,他们知道孙晢是何等样人,他年少时为了救人于危难,赴火蹈刃的险事没少干,鬼门关也闯过了不下十回,听说程在天只是断了些肋骨,自然等闲视之了。
  程在天无奈,指了指自己上身:“晚辈非但断了几根肋骨,还被一种诡怪的内功所伤,曾老先生说,要是前辈不施以援手的话,十天半个月之内便会命绝。”孙晢浅笑道:“圣人有云:‘未知生,焉知死?’小兄弟,你寿数还长着呢,人世间的许多事物尚未见识,哪有如今便死的道理?”程在天道:“晚辈这条小命,的的确确是悬在先生之手,如若先生不救,实在难有生理。”
  孙晢听了故作嗟讶之态:“你师父终南归隐,那倒罢了;但你既已见了老曾,想必他念在与你师父的情义,也会全力救你。莫非他也无能为力么?”程在天道:“也不能算是无能为力,当时事发紧急,我性命已在须臾之间,在此穷途困境下,曾老先生仍替我续了十来天的命,可谓起死回生,我已是感激不尽了。”法媞梅也听出了孙晢的讥讽之意,没好气地道:“曾老先生能让程大哥多活半个月,本事已经大得很啦。只怕你让他多活一个时辰,也做不到呢。”
  说完又当即反悔,对程在天道:“程大哥,我一时说漏了嘴,你可不要怪我。你福大命大,多活一百年还有余呢。”程在天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孙晢笑道:“你这番邦姑娘胡言乱语,大胆放肆,一点不像中原女子的做派。究其因由,无非是不读诗书、不习王化所致,我不怪你!”
  法媞梅叫道:“你说话可也真怪,但绕来绕去,还不是说我没教养么?”孙晢道:“老夫可没这样说过。”法媞梅道:“我倒有个问题想请教。”
  孙晢道:“你说!”法媞梅道:“苗人也是住在中原的,他们算是中原人么?”孙晢道:“这……苗人与汉人风俗迥异,原本不该算作中原人。但千百年来,汉苗之间通婚往来,经久熏染下,苗人也逐渐沐浴大汉雄风,以汉为尊了。他们既居于中原,又大都尊汉人王朝为正朔,说成是中原人,也不为过。”法媞梅道:“既然你说他们是中原人,那我吹奏他们的乐器,也是在用中原的乐器了。”孙晢道:“姑且当你说对了,那又如何?”
  法媞梅道:“我会吹芦笙,你会么?”孙晢被她问住了,略一思索,老着脸道:“老夫自问对于丝竹管弦无所不通,琴瑟笙箫无有不会。只是你说的芦笙乃是偏门乐器,好多人听都没听说过,老夫不会吹,也并不奇怪。”法媞梅道:“你是中原人,却不会吹芦笙,可知在有的中原学问上,还不如我。”孙晢道:“好你个娃娃!你要是真会吹芦笙,何不早些吹奏一曲,叫老夫开开眼界?”那“船中五老”听说她要吹芦笙,乐得心里开了花,连连催她快些演奏。
  程在天道:“你带了芦笙来么?”法媞梅道:“你忘啦?那个芦笙,我一直都放在你的包袱里呢。”打开他背上的包袱,翻了翻,取出上次她吹的那个芦笙,旁若无人地吹了起来,湖内湖外缭绕着美妙的乐音。
  这乐音虽非自她的口中唱出,但跟她说话一样的悦耳动听,宛若出谷的黄莺、归山的百灵,余音袅袅,听得五老个个陶醉不已,闭目遐想,竟似忆起了青葱年华。程在天看着孙晢面无表情,心想:“孙先生到底是见多识广,这么美妙的乐音也不为所动。”
  岂料孙晢等她一曲奏罢,也高举双手,大声赞道:“小姑娘,你这一曲仿若天籁,我想说不好,嘴巴也不愿意呢。”法媞梅笑道:“你不花钱听了我这一曲,现在该不花钱替我程大哥治病啦。”孙晢欣然道:“好!五老先跟小姑娘说说话,我带这位程少侠到船中治病。”
  五老便和法媞梅攀谈起来。这五位老人家并未去过西域,如今见到这么一个般般入画的西域姑娘,既感有趣,又觉好奇,像水车轮转似的,一个又一个问她问题。法媞梅见船内飘起阵阵烟气,知道孙晢正在替程在天看病,心里挂念,为了分散心神,也不往船里看,跟五位老人娓娓而谈。这一场闲谈过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而船内的烟气始终不散,到中途时由青变黄,复又由黄转青,再过了半个时辰,只听船内一个清朗的声音喊道:“多谢孙先生救命之恩!”
  法媞梅听了大喜,撇下五老,冲到船边,程在天便和孙晢大笑走出,神态轻松自然。法媞梅道:“程大哥,你的病好了么?”孙晢笑道:“老孙治病救人,哪有一次失手过?”法媞梅道:“谢谢你啦!你要是愿意,我再吹几段小曲给你听。”孙晢道:“这个且不必忙,到了我的春园再说。”五老争相说道:“他的春园建在西湖边上,风景名胜数也数不过来,如今邀你俩去,你俩可是白赚了。”“可不是么,多少人想去还没机会呢!”程在天和法媞梅相视点了点头。孙晢道:“上船!”程在天和法媞梅便跟着他快步上了船去。
  五老见他们都上了船,高呼一声:“起!”其中两人便疾速地摇桨,只见周围犹如天旋地转,湖上的光影左闪右晃,景色虽美,程在天和法媞梅却来不及细看,弹指之间,那船早已到了湖那边去。五老等他们上了岸,泊住了船,大踏步便走。
  程在天道:“这船留在湖边,不要了么?”孙晢笑道:“老孙资财不说富可敌国,再买几百上千艘船却是绰绰有余,这艘小船没甚稀罕处,就留待有缘人来取罢。你想一想,倘若将来有人要过湖对岸去,但无船可渡,如何是好?今日留下这艘小船,不过做个顺水人情而已,于己无损,于人有益,岂不美哉?”程在天和法媞梅愈加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