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尚可赏冬梅 1

  在场的人怕他这身怪病再度发作,忙去劝他将息将息。程在天心若死灰,一个劲地只是想:“我得了这种治不好的病,那也罢了;如今还把师父所授的纯阳宝剑弄丢了,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间?”是时全身的真气在经络肺腑之间狂舞不止,聚到哪一处,哪一处便疼得要命。法媞梅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双目含泪。
  伊姆思道:“看他这情形,再不运功替他压制体内邪气,恐怕性命也就有危了。诸位可有哪位自认是武林高手的?”丐帮、唐门弟子个个面有惭色,不敢吱声。伊姆思道:“算了算了!葛兄弟,你我一同发力运劲。我瞧他眼睛红热,这是肝火太盛之病征,该调理他的手少阳三焦经、足厥阴肝经,压压肝火。”葛良道:“想不到大哥对中原医术,也如此精通。既然如此,小弟便去打通他的足阳明胃经。我瞧他面赤且肿,非惟肝火过盛,连胃火都旺得过了头,捣鼓他的足阳明胃经必不会错。”程在天道:“多谢……两位前辈。”
  两人等他盘膝坐到床上,各各运足内力,聚于指尖,猛地齐喝一声,伊姆思一指按在程在天肩上的“天髎穴”上,一指去点他肋骨旁“章门穴”,而葛良双指伸到他喉头前,轻轻点在他“人迎穴”上。
  此时丐帮、唐门没有石明义在场,再无一人称得上是一流好手,只能看着干着急。
  程在天恍恍惚惚间,感到身上有三股气劲来回游走,两股快且雄浑、一股慢且柔顺。原来,伊姆思见他手少阳三焦经、足厥阴肝经上火气过旺,便从“天髎”“章门”二穴入手,着力猛攻,要把邪热之气压住;而自己胃火虽已失调,毕竟没有肝火那般严重,葛良所选的又是“人迎”这一要**位,正当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交会处,乃是咽喉禁区,针灸名家尚不敢于此落手,今番输送内力,倘若过急过猛,怕连性命也难保。因而葛良用劲是慎之又慎,与伊姆思的手法大相径庭。他起初全身邪热炽盛,如今经伊姆思强力镇压,手少阳三焦经、足厥阴肝经上的纯阳真气渐渐冲散,痛感渐轻,紧绷的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伊姆思见形势转好,自减了一半力道,犹如文火慢烹,只待大功告成。孰料输到他这两条经脉的力道一弱,散去的纯阳真气迅即反噬,把伊姆思所灌真气冲得七零八落,一切又复归于常。而葛良所攻的足阳明胃经更是毫无进展,想要用劲又怕伤到他的咽喉,已入进退两难之境。两人劳而无功,最后终于一同收手,面露唏嘘。
  丐帮、唐门弟子看了伊姆思和葛良的眼神,哪个不摇头叹气。法媞梅看程在天额角汗大如豆,而口鼻两处气息渐弱,流泪道:“程大哥,是我不好,要是你的宝剑和包袱还在,你也不至于变成这个样子。”程在天道:“梅梅,我……我一点也……不怪你……生死有命,我……临死前……只有一个心愿。”法媞梅道:“不,你不会死!”程在天道:“你……你听我说完。”
  唐元平、唐承欢、唐和、唐睦、李昌隆、李富盛,并着数百个帮内兄弟,莫不低头掩面,颤声道:“我们都在听着。”程在天道:“我……我想……先把纯阳宝剑……和包袱寻回来,这才走……走得安心。否则我……我死不瞑目。”唐元平道:“兄弟们上天入地,也定会帮你寻回来。”伊姆思道:“我们天方教也会全力搜寻,少侠放心。”
  程在天此时把最后一个心愿说了出口,反倒了无挂牵,是生是死尽数托于天命,自己能活一刻便是一刻了。他神智已昏乱不堪,唯有想到自己的宝剑和包袱时,才有难得的清醒明白:那一把纯阳宝剑是师父秋雁子所授,剑上附着师父殷切的期许,更附着斩妖除魔的重任,自己就算是死,也决计不能叫它落入了盗贼之手;包袱之中有母亲塞进去的许多物事,只消挑出一件,瞥上一眼,心里就暖洋洋的,胜似母亲就在眼前一样,可谓情之所系、方寸所依,是真真正正的无价之宝,更不容他人偷去。除去这两样东西之外,一切都是漫无边际的幽暗,他既不愿再触碰,也无力触碰。
  只是幽暗之中,忽的又多冒出了一点亮光,他终于想道:“那包袱里头,不是还有湘竹妹妹的玉笛么?我好久好久没想过她啦,唉!不过有什么要紧?我性命已在须臾,早晚就要下阴间,与她相聚啦。”想到这一节,心头又浮上来无穷的愧疚:“何以我一想到湘竹时,又把梅梅给忘了?”竭力半睁着眼,看着法媞梅,她正伏在自己怀里,神色茫然,心魄无存。
  他这一看,只感万箭穿心,想道:“我要是死了,她该伤心成什么样子?”吊着一口若有若无的气,说道:“梅梅,我……我死后,你……要好好活着。”法媞梅用拳头去轻轻捶他胸口,一边捶,一边哭:“你死了,我还要活着么?”程在天道:“要……就当是……为我活着。”此话道尽,又昏睡过去了。伊姆思忙伸手去探,鼻息尚在。大家勉强松了口气,留下大半人手在他身边看护,其余的由唐承欢、葛良带队,先回到原先宅子里,收齐人马,再去打听宝剑和包袱的下落。
  且不说这里法媞梅、唐元平等人伤心难过。却说唐承欢、葛良回去集合了大众,便驱使竹鹊,兵分四路地在整个戎州城四处寻问。
  兴许是天遂人愿,李昌隆一路人马赶到城北,下了竹鹊找人来问时,有个村妇叫道:“你们说的人我见过,我见过!几个时辰前,正好有个瘦竹竿闪进了我们村里,腰里悬着一把长剑,还背着个包袱,往北边飘着走了。他飘得真快,我还以为见着了鬼,刚进屋叫我当家的出来,他便连鬼影也没有了。当家的起初不信,但街坊邻居个个都在传闻,他也被说得怕了,如今还躲在屋里呢。”
  李昌隆道:“大嫂莫慌,他是活人也好、厉鬼也罢,兄弟们帮你拿住他!”但他口上虽这样说,暗里却在打算盘:“这人功夫了得,我这点三脚猫本事,何苦去自讨没趣?”便又改口:“大嫂,他定是躲到别处去了,咱们这就去追他。”便命手下驾着竹鹊,回头去搬救兵。那村妇瞧见成群的竹鹊凌空飞起,大叫:“神仙!凤凰!神仙骑着凤凰走了!”村中的村民听了,争相涌上,一发呼喊起来。
  李昌隆尴尬一笑,急催手下火速赶了回去,跟大家伙儿会合,说知情况。唐承欢道:“葛先生,我们走得匆忙,没带一个千机匣,只好凭手上的本领说话。这人武功看来不弱,如何是好?”葛良道:“不必忧虑。不是在下空口说大话,我的功力和伊姆思相差无几,在西域也寻不到几个敌手。这人甘愿做贼,品行不端,武功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待会儿咱们先劝他归还贼赃,他若还了,万事俱休;他若不还,我先请他尝几百下拳头。”大家见他自信满满,才消去了大半疑虑。
  一行人风风火火,飞到了原来的村子上方,也不下地,往北猛掠而过。忽的有几个唐门弟子先叫道:“雪!”
  唐家堡素来无雪,虽说唐德盛继任门主以来,门人弟子走南闯北,到处售卖火药暗器,但毕竟是南方的居多,大多数人生平难得看见一次下雪,此次目睹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便先叫了出声。
  丐帮、天方教弟子倒是见过不少下雪的美景,但在戎州城却还是第一次,也便有人跟着发声惊呼。那雪到处飘散,他们悬在半空,视力难免受限。葛良道:“大家小心,现今我们眼睛瞎了一半,更要用心提防,若有人趁机偷袭,麻烦不小。”众人忙把眼前、耳边的雪拂去,力图对周围事物看得真切、听得仔细,每个的心都悬在半空,不知前路是吉是凶。
  那雪仍下个不停,忽然前方的卷成了一大团,往下直坠。唐承欢察见异状,忙叫道:“点火,照明!”大家匆匆点起竹鹊上的灯火,向前一照,只见三四丈外隐约有个白毛的鸟,飞得快,振翅更快,成排的灯照射之下,也无从看清它的真实面目。大家悄悄向飞鸟靠近,那雪却把竹鹊上的灯火尽数扑灭了。
  大家还道那是真正的鸟,葛良却焦急莫名,叫道:“小心戒备!”那鸟故意哀鸣了一声,侧身一划,便划到了众人跟前。这时大家才看得真真切切:这是个身着白色布衣的怪人,二十五岁上下,面部十分消瘦,长得病鬼也似。但他的轻功却到了惊世绝伦的地步,那几百人少说也是见过世面的,但方才除葛良外,竟无一个看破他是人不是鸟,盖因他身法实在太快,看得人眼花缭乱,一眼望去,身子的确宛如鸟雀般细小。就连那一声哀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跟真的鸟叫分毫不差,实难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