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知君劳顿愿相随 1

  众人见石明义伤入肺腑,一时不宜庆功,等军中大夫开完药方,一发都去床前探视。石明义说话甚是费力,勉强挤出一句话:“南诏……蛮子还来过么?”来人应道:“南诏蛮子被大打怕了,再没来过。”石明义嘴露淡笑,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大家寻问大夫,知道他性命无虞,只是务必卧床静养三两月方得痊愈,方始松了一口气。
  程在天放下心来,当晚吃了点饭,找个幽僻之地练功。起初尚好,及至一运纯阳内力,顷刻间便觉全身经脉逆行,这处酸、那处疼,走了几步,却像软脚蟹般,立脚不稳,身子歪歪斜斜的。他不免心有疑窦:“我近来也没吃什么怪东西,怎会成了这个样子?若说是今日跟白如云相拼的缘故,虽说得过去,但为何当时不酸不疼,到了如今才发作?”用力回想,依着秋雁子教的“回气归元大法”,把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都缓缓运行了一遍。虽能从头直走到尾,亦能从尾逆行到头,气血却始终凝滞难前,全身酸痛一丝未减。他叫苦不出,只是想道:“对了,师父说过‘回春手’乃是世间最为高明的点穴手法,各种内伤外伤,均能治好,倘若我学得一招半式,大概也能免受此次困厄了。可她千传百传,唯独没有将这‘回春手’的绝技传予我,却是为何?”他心下烦乱,此时哪里还有练功的心思,只想回到住处休息。但这次连用轻功也比往日逊色了大半,比来时多费了半个时辰不止。
  他睡了一觉,希冀着明日一醒,全身的毛病便好。谁知不睡则已,睡醒时连爬都爬不起了,吃了大一惊,失声大叫。唐元平闻声赶来,问道:“程兄弟,怎的了?”程在天道:“我手脚不听使唤,睡醒后便无力起身了。”唐元平听了,再也不顾什么礼仪,破门而入,正见他瘫软在床上,四肢抽搐,神色极是难受。唐元平忙去把他扶起,问道:“为何会这样?”程在天道:“我猜是和福镜和尚那一战牵动了全身内力,以致于此。”唐元平道:“我扶着你,咱们走他几脚路,没准就好啦。”程在天浅笑道:“好,你定要扶稳了,我如今像棵无根的草,‘弱不禁风’着呢。”唐元平道:“放心好啦,你只管往前迈步。”
  程在天脚根发麻,叫道:“死便死罢!”狠狠向前踏出了右脚,这一下痛若钻心,咬牙忍住了,再踏出左脚。初时疼痛难忍,慢慢走出了厅堂后,便和缓了大半,却仍旧无法自己行走。唐元平愁眉苦脸,扶他去见大夫。唐承欢等人也围了上来,屏息听大夫言语。大夫面色阴郁,说出一番话来:“他这怪病,似乎根在骨髓,虽不至于伤及性命,却也无从根治,即令是扁鹊卢医,也难下手施救。恕老夫学浅,从未见过这种病症,你等还是另觅良医罢。”唐承欢听他说罢,猛地吐出一口唾沫,不偏不倚地吐在他的脸颊上,骂道:“都是你们这些庸医不学无术,不知害死了多少人!我独眼龙原有一对眼珠,而今只剩一个,也是跟你一样的庸医所致。你不要走,先纳命来!”唐元平喝道:“不得无礼!”让大夫拾掇东西先走。大夫道:“或许他将养一年半载,自己好了也说不定。只是切记:不要让他随便动气,大伤肝肺。唉,唉!”摇头去了。唐承欢怒犹未消,朝他走的方向又狠狠吐了一下唾沫。
  唐元平不死心,到戎州城中找遍了名医,却仍旧一筹莫展。程在天苦笑道:“莫非我就此成了废人?走路要人挽、起床要人扶,比死了更难受。”唐元平道:“贤弟切勿懊丧,你若不嫌弃,我甘愿伺候你饮食起居,直到你病好那一日。”程在天道:“使不得!你是唐家少爷、他日唐门的门主,这样的粗碎活儿,怎能叫你来干?”唐元平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的?唯是我亲自来照顾你,才得安心。”程在天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据小弟看来,花钱请个仆人……”唐元平道:“仆人也未必能有我细心。何况主仆之间,哪能有你我亲近?”好说歹说,劝得他服了,果真便照料起他来,每日如常。
  程在天心里虽十分感激,但见自己染此怪疾,时时处处都要麻烦唐元平动手操劳,终归有些怏怏不乐。熬过了十天半个月,他自感有所好转,除了行走尚难自如外,周身痛感早已不如前时剧烈,便执意要自食其力,谢绝了唐元平的好意。每日他无甚要事可做,修炼内功又时常剧痛,唯有轻功可练。练了一段日子,虽然力不从心,飞得不如往前快,手脚毕竟娴熟了很多。轻功练得累了,他忽而转了性子,又读起诗书来,一读到疑惑、顿悟、大悲、大喜处,便和唐元平切磋琢磨,一同探究。他以此陶情养性,有时也暂忘了身上的困苦。
  转眼到了寒冬腊月,天凝地闭、折胶堕指。他在屋内闷得发慌,强支病体,想出去修炼“雁过无影”轻功,出一身汗,以此压惊驱寒。其余人等,一个也没叫上,自以为独享了一种“独钓寒江雪”的雅趣。孰料他飞了不久,关节却并不舒张,反倒绷得更紧,再用劲时,脚上便钻心地痛,想道:“季候不佳,倘若我再逆时而为,病情怕要更重了。”但此番他是一人一剑,别无他人相伴,唯有把那纯阳剑当作拐杖般用,一瘸一拐地往回踱步。
  那戎州历来罕有下雪,但毕竟时值寒冬,百花凋残,他慢慢行至中途,树上的花固然是一朵也无,地上却长着一大丛荒草,竟有刚出生的娃娃那般高。他心下一动,想道:“天寒若此,这些草犹有生机,实在可敬。”吃力地把左足一迈,不想去踏那些荒草。岂料你不惹它,它来惹你,那草丛中沙沙一响,蹿出来一只红猿来,张牙舞爪地往他头上猛扑。
  他猝然遇见这种状况,下意识地叫出了“啊”的一声,把头向右扭开。这红猿方位偏了,干脆便狠狠咬了他左肩一口,落地之时,程在天已是鲜血淋漓。他痛得几欲昏厥,勉强抬起右手上的剑,全身却有气无力,剑影和自己的身影晃得一样厉害。那红猿怪叫一声,又斜向上扑来。他竭力把剑来挡,剑虽锋利无比,人却力难缚鸡,那红猿又皮糙肉厚,一时阻挡不住,门户洞开,被那红猿抓住衣襟,张嘴便咬,幸得他这衣衫结实、布料精美,片刻间不能咬开。他胸口十分难受,那一瞬猛地想道:“我再不肖,总不能死在这孽畜之手,顶多是同归于尽而已。”再也不顾周身的痛楚,强运内力,拼命挥剑一斩,那红猿登时身首异处,两块都重重掉到地上。
  他见那红猿终于死了,长出一口气来,也当即坐倒,把剑放到一边,双手捂着心脏,犹自惊魂未定。他这十多天来,痛感虽稍有缓和,气血却愈来愈衰,唐元平派人去买了无数补品,什么雪莲灵芝都让他吃过了,大补重补之下,仍不见效。方才他这视死如归的举动,却引得自己气血翻涌,周身的经脉或狂流不止,或逆流而行,或全数移位,手上、脚上、脑中、脏腑之间,恰似有无数条蛇在乱窜,场面全然失控了。此时他的鼻孔、耳朵、眼角都渗出了血,但却已无知觉,昏死过去。
  朦朦胧胧之中,他瞧见了许多狰狞的面孔,隐约看出他们高鼻深目,与汉人大异,全都如狼似虎,想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他怕面前这一群人,更怕自己如今的处境:莫非自己命丧黄泉了么?他既害怕,又无助,更伤心,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周大哥、大嫂、湘竹、赵庄主、爹,我如今也来见你们了。”在那群面孔中左看右看,想找出来这几个人,却一个也没看见。摹地眼前闪过一个倩影:美撼凡尘、素衣白裳,正是天方教的圣女法媞梅。
  他惊奇莫名,大叫道:“梅梅,真是你么?”双眼一睁开,法媞梅竟真的站在自己眼前,衣裳白如冰雪,头上戴着头巾、披着面纱,全身透出一种圣洁的光芒。她笑道:“程大哥,真的是我,你没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