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冬去春来,可天真暖起来,倒也不是件容易事,老天爷似是长了张娃娃脸,阴晴冷暖谁也说不清楚,只有晌午正当阳的时候暖意尚还浓些,晒晒筋骨倒正合适。
  “这房顶上还真不是睡午觉的地方啊!“
  陈惊蛰躺在客栈屋顶,两手枕在脑后,眯着眼哈欠不断,瞧着困意十足,可惜这客栈虽说不上年久失修,房顶瓦片却参差不齐,陈惊蛰即便抱了床褥上来,躺着却也不甚舒服,翻来覆去还蹭了一身灰尘,一时半刻也未能入睡,困劲儿反倒渐渐消了,便索性坐起身子在屋顶上发起呆来。
  挑了这么个地方睡午觉,陈惊蛰也实属是万般无奈,若能在房中睡的安稳,他也不会吃饱了撑的非要到这房顶上。自宫乙木一伙人匆匆离开,已过了有四五日光景,獾子岭在陈惊蛰手上碰了一鼻子灰的事,也渐渐在屠狗城里传的沸沸扬扬,前两日尚还好些,倒也未言过其实。
  大概是獾子岭恶名在外的缘故,此事一经传扬,也令不少江湖人拍手称快,正因如此,隔不上个把时辰,便有三三两两的江湖人到客栈来登门拜访,或是表以敬佩,想与陈惊蛰结交为友,或是来瞧瞧口传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宫乙木折了颜面。
  陈惊蛰虽说小心防备着宫乙木的后招,婉言推辞了不少人,可纵使如此,这两日下来依旧是觥筹交错,仿若醉生梦死一般。
  可之后这事便被传的越来越邪乎了,尤其是陈惊蛰的身份来历,更是被臆造出无数种说法,什么误坠山崖机缘巧合学得绝世轻功身法、踩了狗屎运被隐士高人收作徒弟、亦或是百国乱战时哪家王孙贵胄的遗子遗孙等等,皆传的天花乱坠,有鼻子有眼,仿若真事一般。
  盛名之下,何止难副,更是天大的麻烦,登门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也不顾时晌,如若过江之鲫一般,其中心术不正之人,也不在少数,陈惊蛰不过是一毛头小子罢了,哪经历过如此阵仗,初时还愿意与人解释一番,可空口白牙,口说无凭,解释也需得有人信他才是。
  一来二去,陈惊蛰渐觉无力应付,更觉得这些人实在惹人厌烦,便也懒得再去理会,一概闭门不见,不想如此一来,反倒被有心人传成是故作掩饰,再添油加醋一番,讹传俨然已成了定论,惹得陈惊蛰连房门也不敢踏出半步,每日饭菜也都是小二送进房里。
  “他娘的,又来一个,我这都被逼到来房顶上睡午觉了,怎么还阴魂不散啊!”
  陈惊蛰正抱膝发呆,忽地听见响动,扭头见是一道人影施展轻功向着自己这边飞来,霎时如惊弓之鸟一般,当又是那些旁敲侧击问东问西的江湖人,赶忙着手穿起布靴,准备卷着床褥跃下屋顶。
  “这位兄台,稍后若是有人问你是否见过在下,随便给她指个方向就是,千万别说我在这里,小弟先行谢过了啊!”
  未等陈惊蛰穿好布靴,那人已将落到了客栈房顶,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简单与陈惊蛰交待了几句后,也不管陈惊蛰答没答应,便翻下屋顶没了踪影。
  “这……我好像还没答应你吧?”
  陈惊蛰见他翻下屋顶,一时哭笑不得颇为无奈,不过只要不是那些来找自己套近乎的江湖人就好,瞧着这人模样,似是小心翼翼避人耳目一般,陈惊蛰经过这几日,倒是颇感同病相怜,。
  果不其然,真如这人所言,过不片刻陈惊蛰便又见一道人影向着自己这边飞了过来,不过瞧着隐约似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倒是让陈惊蛰有些糊涂了,暗道此前那人莫不会是个采花贼吧,若真如此,陈惊蛰可不会替他隐瞒。
  “喂!”
  陈惊蛰心里正胡思乱想着,小姑娘已经掐着腰站在了客栈房顶上,十二三岁的样子,一身素衣绿裙,鼻如悬胆,目若悬珠,长相颇为精致,只是稚气未脱,透着股古灵精怪,脸蛋儿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很是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捏上一捏。
  “有事儿?”
  “你看没看到我哥,一个穿灰白衣服的,告诉我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小姑娘年纪不大,声音略有几分奶气,不过却甚是悦耳好听,脆若鹂鸟,只是口气极为霸道,像是那些被宠溺惯了的富家千金。
  “这……你总要和我说个眉眼口鼻或是高矮胖瘦吧,我这半天见过穿着灰白衣服的人可有不少,你不说清楚,我怎知道哪个是你哥啊?”
  陈惊蛰倒不会因为这小姑娘的语气生气,听她是为寻兄长而来,知此前那人并非是个采花贼,如此便也放下了心。
  “谁问你半天了,就是不久之前,有没有见到?”
  “不久前嘛?倒是瞧见有个穿灰白衣服的,奔着那边去了,你可以去找找看。”
  “真的?”
  “你既然不信,那又何必还问我啊?”
  陈惊蛰说罢又打着哈欠伸了伸懒腰,身子向后一仰,躺倒着眯起眼来,也不再去理会这小姑娘。
  “你!哼!本姑娘这就去看看,若是找不到人,我就回来杀了你!”
  “好好好,要杀要剐都随你,行了吧……”
  小姑娘说的认真,陈惊蛰却没将她这话放在心上,眼皮微微动了动,睁开一只眼瞥了瞥小姑娘便转过头去,暗道也不知是哪门哪派家的大小姐,小小年纪张口闭口就是打打杀杀。
  “哼!”
  小姑娘闻言一声娇哼,也不再拖沓,玉足一点,便施展轻功奔着陈惊蛰所指的方向飞去。
  “出来吧,已经走啦!”
  陈惊蛰听见瓦片响动,也没着急起身,又等了小片刻工夫方才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已瞧不见小姑娘的身影了,便压低了嗓子朝着屋檐下唤了一声。
  话音落下半晌,陈惊蛰也不见有人现身,暗想多半是已经离开了,也为放在心上,穿好布靴卷起床褥便跃下了屋顶。
  “兄台,真是太谢谢你了啊!”
  陈惊蛰刚一落地,眼前陡然多出一道人影来,着实是将他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正是那小姑娘的哥哥,陈惊蛰此前唤他未应,还当他是已离开了,不想这人还在。
  “你别一惊一乍的好吧,我这几天已经够担惊受怕的了,你这冷不丁出现,万一再给我吓出个好歹来,我可没处说理去。”
  “兄台莫怪,兄台莫怪,我这也是迫不得已嘛,你看这样可好,今日我请兄台喝酒,一来是了表谢意,二来也当是给兄台赔罪了,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喝酒就免了,我这几天喝的够多了,听见酒就觉得头疼,再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谈不上什么谢不谢的,至于赔罪,那就更免了,不过是些玩笑话而已,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一听又是喝酒,陈惊蛰立时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腹中也似是翻腾起来,他这几日进了肚子里的酒,可比之前十七年喝的都多,委实有几分谈虎色变。
  “兄台是举手之劳,可于我却是救命之恩,你是不知道舍妹,那简直就是个小魔头啊,这一辈就她一个女孩儿,还偏偏是家里最小的,都当她是掌上明珠,宠着惯着任她胡闹,五岁就把我祖父蓄了半辈子的长须给拔光了,说是要拿去做琴弦,不到七岁就敢抓些蛇虫鼠蚁夜里扔进我叔伯房里,同辈之中更是受她欺负啊!”
  “远的不说,就说我吧,家里让我陪她来这一剑天悟剑,按理说一个月前就该回去了,知道为什么耽搁到今日吗?来时家里准备了两匹良驹,可这小姑奶奶有马不骑,偏偏要我背着她,一背可就是十几二十里啊!”
  “就在方才还吵着要吃冰糖葫芦,我上哪给她找去,兄台你说说,这算不算是救命之恩!”
  柳岱远说着声泪俱下,俨然似是个在夫家受了气的小媳妇儿,陈惊蛰只愣楞看他诉苦,也不知如何是好。
  “再者我家老爷子常说,恩就是恩,无轻重之分,有时一饭之恩也与救命之恩无异,是恩就得还,兄台既然不愿喝酒,那咱就喝茶好了,不然我这心里总记挂着,觉得亏欠了兄台,如此日夜下去,于我武学修炼有害无利,万一再走火入魔了,那岂不是亏大了!”
  “兄台你瞧瞧我这长相,不说是丰神如玉万里难挑的美男子,那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啊,时至今日我尚未婚娶,还没传下半点儿香火,若再因此英年早逝,不说那些门派的千金小姐为此神伤了,我家老爷子还不得悲痛欲绝,兄台你是不是也于心不安啊?”
  柳岱远声泪俱下诉着苦,却偷瞄着陈惊蛰的神色,见他呆楞愣着站着,还当他是不为所动,忽地神色一改,似是换了张脸一般,一时又令陈惊蛰措手不及。
  陈惊蛰听了片刻,神色也古怪起来,这柳岱远东拉西扯,费尽口舌,可归根结底,却只为了谢他举手之劳,这几日应酬着鱼龙混杂,陈惊蛰也自学了点儿观人的本事,这柳岱远瞧着倒是不像前几日那些心怀鬼胎的江湖人。
  “好好好,你要谢便谢,真是怕了你了!”
  陈惊蛰说着便转身进了客栈,柳岱远见他答应,亦是松了口气,谢恩之言实属真心实意,并非托词,不过若说私心,柳岱远倒也不是半点儿没有,陈惊蛰为何午后躺在客栈屋顶上,他可是好奇的很。
  …………
  柳瑶池沿着陈惊蛰指的方向找了许久,眼瞅着已经快到了城墙附近,却也没瞧见柳岱远的身影,小姑娘便知多半是被陈惊蛰给骗了,不由一阵气结,身子一沉便落在了一条巷子里。
  这一路寻找,柳瑶池生怕不小心漏了柳岱远的身影,翻墙越瓦,横冲直撞,灰头土脸哪还有半点儿女儿家的样子,低头见心爱的水绿裙上沾满灰土,当即便恨上了陈惊蛰,鼓着香腮将小拳头攥的直响,虽不知道陈惊蛰姓名,却咬着牙将他在心头咒骂了百八十遍。
  “不行,气死本姑娘了,现在就回去把那花脸丑八怪杀了!”
  小姑娘皓齿紧咬,越想越气,不禁跺着小脚叫骂起来,精致的小脸蛋儿上,眉头皱巴巴的拧成一团,似是在额前写了个“川”字一般。
  “呦,小妹妹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莫不是你家情哥哥走丢了?要不要来陪你啊,我的本事,说不定比你家情哥哥厉害多了,咯……”
  柳瑶池火急火燎的便欲原路返回,去将陈惊蛰大卸八块以解心头之恨,不想还未腾身跃出巷子,巷尾拐角处忽地出现一道人影,晃晃悠悠的,手扶着砖墙才能稳住身子,远远便能闻到一阵浓烈的酒味,也不知喝了多少杯中之物。
  “哼!”
  小姑娘一身火气正没处撒,见这人晃晃悠悠靠近,又污言秽语轻薄于她,哪肯将他放过,待这汉子一步步靠近至身前两三丈时,猛然一抬右手,一道光影便自袖中飞射而出,直奔那醉酒的汉子,这汉子喝的大醉,还来不及作何反应,胸膛上便多出了个指头粗细的血窟窿。
  也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使这汉子知觉迟缓了片刻,待又走了两三步,方才察觉出胸口上传来阵阵疼痛,顿时一声惨叫,可也只叫出了这一声,眉心和咽喉上便如胸口一般,各多出了个血窟窿,身子随即向前一倾,直挺挺倒在了地上,血汇成泊,在巷子中漫延开来。
  “怎么回事,像是老刘的动静,快出去看看!”
  与这汉子喝酒的几兄弟听见惨叫声,醉意当即消减了大半,不过这几人也喝了不少的酒,摸不准方向,踉踉跄跄耽搁了好半晌方才进了巷子里,只是此时唯有那被唤作老刘之人的尸首倒在血泊之中,哪还有小姑娘柳瑶池的身影。
  “咯,他姥姥的,不过是出来尿个尿的工夫,这人怎么就死了,去打听打听,看看有谁见到什么可疑的人没有,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吃了豹子胆,敢杀老子的兄弟……”
  …………
  陈惊蛰离开村子已有一个半月,陈驱虎这些日子过得格外清闲,除了去草堂教村里孩子识字外,几乎没了其他可忙之事,大把的闲暇都用来喝茶写字,观景赏春,偶尔邀上春铁匠和樊省喝点儿酒,不可谓不舒坦。
  “先生,我来找你喝酒啦!”
  春铁匠本来就是个打铁的粗人,加之陈惊蛰和春花的缘故,对陈驱虎尊敬归尊敬,却也不会像村子里其他人那般过分执着于礼数,在院门外喊了一嗓子后,便推门进去了。
  “先生?”
  “先生?”
  “唉?先生哪去了,莫不是去了樊瘸子那里?”
  春铁匠在矮墙外见屋子敞开着门,还以为陈驱虎在家,进了屋才发现堂内瞧不见人影,又轻声唤了下也不见卧房内有回应,小声嘀咕了一句后,便挠着头退出了屋子,出了院门就奔着樊省的住处去了。
  春铁匠猜的倒是不错,陈驱虎此时正在樊省的小屋里。
  “呵,怎么也没想到不贰剑会落到这混小子的手里,还真是有趣啊!”
  陈驱虎将手上信笺递回给樊省,想着信里的内容,依靠着椅背轻声笑着,倒与一旁神色焦急的樊省大相径庭。
  “先生,獾子岭的宫乙木散布出的那些谣言,不能不管不顾啊,再传下去难免不会有人信以为真,到时捕风捉影,越传越广,真将他们惊动了,那可如何是好啊!”
  信里的内容樊省已逐字看过两遍,甚是担心陈惊蛰的安危,越来越加害怕,额头也渗出了冷汗。
  “不过只是杀人以盛名的小伎俩罢了,想着混水摸鱼,坐收渔翁之利,不碍事的。”
  “我是怕……”
  “放心,即便有人顺藤摸瓜,也就是摸到獾子岭身上,再摸也不过是穆居甫罢了,轮不到咱家那臭小子。”
  “这是为何?”
  “呵,自然是因为他们聪明啊!”
  樊省闻言一愣,一时竟不知陈驱虎这话究竟是褒是贬。
  “宫乙木这点儿小把戏,可不会只有你我看得出来,若真想摸出个来龙去脉,还能难得住他们不成?”
  “怀玉之罪,欲加之词,若如此轻易就信以为真,那他们这几十年,可就真都活到狗肚子里了!”
  陈驱虎说完一声哂笑,见樊省知晓了其中道理,便也不再多言了。
  “如此说来,倒还是件好事儿了,可这不贰剑,终归是个麻烦……”
  樊省说起不贰剑,神色颇为几分古怪,目光也不由往陈驱虎身上瞟了瞟。
  “咳咳,不贰剑又不是我交给那混小子的,你这般看我作甚?我以为当年毁在了楚枫国的王宫里,这些年也未遣人打听,哪知道如今还完好无损啊,这天外之铁锻造的玩意儿,还真不是凡物可比啊!”
  陈驱虎自然知道樊省的意思,微微清了清嗓子,看着依旧风轻云淡,可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尴尬,语气也有几分不自然。
  “樊瘸子,先生是不是在你这儿啊?”
  “铁匠,又找我喝酒啊!”
  不等樊省再言,屋外忽地传来一声询问,陈驱虎闻声示意樊省将信笺收好,便起身出了屋子去迎春铁匠,见他手里拎着一坛子酒,知道了铁匠的来意。
  “嗯,顺便说说惊蛰那小子和我家春花丫头的婚事儿,两个娃娃脸皮薄,咱这做长辈儿的,先帮着商量商量呗!”
  “好!我也正有此意,进来咱边喝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