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我身上?”
陈惊蛰仍是云里雾里,眼中满是疑惑之色,呆愣愣坐着,不知所以。
“事已至此,少侠又何须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所带短剑,便是我旧友之物,我獾子岭也并非不讲道理,此番前来,只为将其讨回而已,并不愿大动干戈,只要少侠肯将短剑归还,小生愿送黄金百两,还望少侠考虑一二,切莫因小失大,枉送了性命。”
宫乙木虽似是好言相劝,却也不乏威胁恐吓之意,堂中众人听的甚是明白,皆瞥眼瞧向仍坐着的陈惊蛰,看他如何答复。
“短剑吗?”
此前宫乙木并未言明来意,陈惊蛰半晌也没猜出他的心思来,这时话既说开,陈惊蛰这才恍然大悟。
“你想要这短剑,直说便是了,何必这般大费周章,栽赃构陷,莫不是见我年少可欺?”
陈惊蛰说着拔出了腰上短剑,扬手在身前晃了晃,两颊带笑,眼神却有一丝玩味。初时陈惊蛰还当真认为眼前这宫乙木与昨晚那师兄弟认识,是来替他二人来讨回短剑的,不过转念想起了被拉去活埋的隋千,稍作思量,便就明白了那劳什子串通盗剑之事,不过是巧立名目的欲加之辞。
“如此说来,少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愿将这短剑归还了?”
宫乙木见被陈惊蛰识破,脸上笑意愈发浓烈,眸子里却冷光咄咄,摄人胆魄,一身杀气更是凛如寒风。众人见宫乙木这副架势,便知他是打算动手了,也都识相的很,纷纷起身离座,或是避去客栈二楼,或是快步奔出店外,并无一人敢多言片语。
这群江湖上摸爬滚打的老油条,暂且不说身手如何,审时度势的眼力却都差不到哪去,深知这热闹瞧瞧便好,若是惹火烧身,招来无妄之灾,可不划算,为了陈惊蛰这素未谋面的毛头小子逞强出头,去得罪恶名在外的獾子岭,任谁看来,都是笔亏本的买卖。
“少侠既然不肯善了,那就怪不得我动粗了!”
话音未落,宫乙木猛然欺身而上,身影迅如雷火,手上随之唰的一响,扇子应声展开,反手削向陈惊蛰咽喉要害,陈惊蛰虽有所防备,却未曾料到宫乙木出手如此之快,心下一凛,左手当即抓上桌边,用劲向前一提,整张木桌带着茶杯茶壶便被他掀飞出去,挡在迎面攻杀而来的宫乙木身前。
区区茶杯茶壶,自是挡住宫乙木这等高手,就见宫乙木身形稍稍一顿,收招向后小撤了一步,左袖向外一拂,在身前扫出一个半弧,茶杯茶壶便被他袖上所带劲风扫飞出去,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木桌随后也被手上的扇子劈成两半。
宫乙木所用兵器,虽瞧着普通,似只是把寻常折扇,实则乃是精铁打制的铁扇,分量比之刀剑也不遑多让,死在他这铁扇下的江湖好手,也不在少数。
陈惊蛰也未指望这点儿小伎俩能伤到宫乙木一二,掀飞木桌之际,便欲起身夺窗逃出客栈,不想未等动身,窗外陡然寒光一闪,一柄明晃晃的长刀笔直奔着他胸口刺来。陈惊蛰心头一惊,忙侧身避开,左手曲指成爪,猛的抓上这人手腕,相将其扯进客栈,再行脱身之计。
这如意算盘打的虽好,奈何陈惊蛰手上的功夫着实不够火候,擒拿锁腕的手法更是不得要领,说的再难听些,便称是狗屁不通也不为过,这持刀之人胳膊只用力朝下一压,手腕向内再一拧转,就轻易在陈惊蛰手上挣脱,整个人也趁势蹿进了客栈,二话不说,便挥刀斜砍向陈惊蛰右肩肩颈。
陈惊蛰见他挥刀砍来,疾步向后退去,不想身形一顿,却是被身后桌椅阻绊,只这一耽搁的工夫,长刀便已近在身前,心神不由一慌,仓促间只得抬起右臂应对,将手上短剑横在身前迎挡过去。
刀剑相接,只听当啷一声,陈惊蛰胳膊一麻,身子便止不住后倾,若无桌椅挡着,怕是会被震退七八步,砍向肩颈的长刀却是应声折断,半截断刀擦着陈惊蛰的右颊飞出,险些又在他面颊上添了一道伤痕。
许是这人也未料到陈惊蛰手上短剑如此不凡,加之挥刀的力气也着实不小,长刀一断,余力一时无处可泄,止不住扑砍的势头,下盘一个趔趄,半边身子便被力道带着跌向陈惊蛰怀中,纵使这般却仍不依不饶,左手趁势握上刀柄,合握住剩下的半截长刀奔着陈惊蛰左肋刺去,断刀虽没了刀尖,可戳在身上,却也足以伤及皮肉,手再重些,攮陈惊蛰个肠穿肚烂也未尝不可。
陈惊蛰见他不依不饶推刀刺来,反应却也不慢,左脚立时向右挪出一步,腰身随之一拧,蹭着桌边侧过小半边身子,左手同时再成爪状,抓上其合握刀柄的双手,死死钳着施力向左拉拽。这人本就有些失衡,再被陈惊蛰的力道一带,身子便不由朝左歪去,半个身背也露在了陈惊蛰面前。
虽说一身拳脚功夫差了些,可眼前如此大的破绽,陈惊蛰倒也不会错失良机,当即一挥手上短剑,奔着这人左肩挥去,可惜这短剑虽有削金斩铁的能耐,终归是柄无锋无刃的钝剑,未能将胳膊齐肩斩断,不过陈惊蛰手上力道十足,实打实一剑砍下,这人肩胛骨上立时传出清晰可闻的碎裂声,随即便跪倒在地,手上断刀也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捂着肩膀哀嚎起来。
陈惊蛰不过是个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罢了,也未经历过那些你死我活的腥风血雨,让他杀鸡宰兔倒是不在话下,可杀人这事,再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下手,此时见这人倒地惨叫的模样颇为凄惨,一时竟不禁于心不忍,再念及是自己出手所至,纵然知他是敌非友,可心底却仍有几分不是滋味。
临阵对敌,心怀杂念向来是江湖大忌,稍有不慎就会丢了身家性命,宫乙木不比陈惊蛰这样的江湖雏鸟,人命于他而言与草芥无异,杀人害命更是如家常便饭一般,莫说手下喽啰只被废了一条胳膊,哪怕陈惊蛰真将其杀了,宫乙木也丝毫不放在心上,瞧也不会瞧上一眼。
陈惊蛰只这一走神的工夫,宫乙木的身影便已近在眼前,手上铁扇罩向他头顶,扇上劲风尖厉,入耳如似呼哨,霎时将他惊出一身冷汗,心上杂七杂八的念头也随之烟消云散,赶忙施起身法步子,脚下虚影一闪,身形陡然向右移了一尺左右,方才险险避过这当头一扇,暂且解了这燃眉之急。
宫乙木一扇落空,未能伤了陈惊蛰分毫,倒是将木桌打的四分五裂,溅了一身汤汁酒水,瞧着略有些狼狈,他虽身为恶匪,可常日里却自揽书生之名,亦以儒雅广博自居,此刻衣衫上油污汤渍斑斑点点,不免心生难堪恼怒于此,不等陈惊蛰退远了,便又缠身上去,手上铁扇合作铁尺来用,向陈惊蛰腰间扫去。
有了前车之鉴,陈惊蛰也不敢再多想那些有的没的,铁扇未至,先行撤身后退,可只退了两三步,身后便有两道刀影砍来,缘是剩下那些喽啰见了宫乙木动手,自行绕后抄截,与宫乙木成夹攻之势,前有恶狼后有猛虎,陈惊蛰听到身后动静,忙偻腰弯下上身,两柄长刀贴腰划过砍了个空,当真是有几分惊险。
不等陈惊蛰直起身子,两柄长刀又自下而上斜着向他腰肋划来,陈惊蛰心头一凛,腰上猛地绷紧力道向后仰去,身子立时如弯弓一般,双腿顺势一抬,两脚分踢这二人握刀的手腕,两个喽啰被陈惊蛰踢中,立时手腕吃痛,长刀撒手而飞。陈惊蛰双腿这一踢,身背便也挨在了地上,赶忙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子,不想方一起身,便见一道黑影袭来,直抵胸口檀中穴,不是宫乙木还是何人。
陈惊蛰一躲再躲,可宫乙木与手下喽啰却纠缠着不放,每每出手皆是害命的狠招,欲置他与死地,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只这片刻的工夫,也将陈惊蛰的火气惹了出来,见铁扇抵来,心头一恼,便不假思索递出手上短剑,自下撩向宫乙木的手腕。
剑一出手,陈惊蛰暗道一声不好,宫乙木那抵来胸口的一扇,不过是一手虚招罢了,剑未及腕,宫乙木的手腕便陡然向后一转,铁扇绕开短剑钝刃挡在剑身上,施以巧劲向上一挑,便轻而易举将短剑挑开了,陈惊蛰身前也露出了大片空当,宫乙木冷冷一笑,左手立时并指成掌,见缝插针狠狠向着陈惊蛰胸口拍去。
陈惊蛰暗骂自己鲁莽,见宫乙木出掌打来,也不敢硬接,只得又以身法向后避闪,可他身法虽奇,宫乙木手上却也不慢,加之早已下了杀心,掌上烈烈带风,出掌势若骤雨,陈惊蛰退身不可谓不快,可仍是被这一掌打在了胸口上。
胸口挨了一掌,陈惊蛰立时一声痛哼,好在有身法依仗,退的也尚算及时,掌力被消减了七七八八,打在身上只有二三分的力道,可饶是如此,宫乙木这一掌仍将他打的跌步后退,直至身背贴在客栈内的一根竖梁上,方才止住退势。不过陈惊蛰虽稳住了身子,可胸膛却仍起伏不止,体内气血翻腾的甚是厉害,连一呼一吸都牵扯起胸口一阵阵剧痛,嘴角也渗出了殷殷血迹。
宫乙木一掌未能要了陈惊蛰的小命儿,眉间不由一拧,心头也有几分惊奇,他掌上的力道,自己心知肚明,碎碑裂石不在话下,可打在陈惊蛰胸口,自感似是一掌打在了木柳垂枝上一般,力道凭空消了十之七八,极为不适。
“这小子身法有古怪,抽出四五人去守住门窗,莫让他给脱身逃了,剩下的给我一起上,我看他能撑到几时!”
宫乙木眼光素来毒辣,只眨眼的工夫,便觉察出是陈惊蛰身法有异所至,当即振声一喝,遣唤几个喽啰守住客栈门窗后,率剩余手下动手杀向了陈惊蛰。
“呵……还真是瞧得起我啊!”
陈惊蛰见宫乙木一众杀来,知凭自己身手寡难敌众,加之有伤在身,又有前车之鉴,也不敢再贸然出招,心思一转,便有了计较,不等这些人合围之势形成,先一步施展起了身法步子。
宫乙木虽瞧出了陈惊蛰身法古怪,已有所准备,可仍是小觑了其神奇之处。陈惊蛰于乱刀之中闪转腾挪,身形似虚似实,飘忽不定犹如因风柳絮,身来影去更是无迹可寻,长刀未至,人影先动,一众喽啰手起挥刀时人影还在眼前,可一落刀,陈惊蛰却已闪到了别处,便是宫乙木也五次三番失手,招招直奔要害,却连陈惊蛰的衣角也未摸到,好在一时仗着人多势众,暂且还占据着上风,未让陈惊蛰逃了。
陈惊蛰此前挨了一掌,可伤势却并不如看着那般严重,嘴角渗血不过是被掌力震的气血翻腾所致,并未伤及肺腑,忍过了一时一晌的疼痛,虽说胸口还火辣辣的有几分不适,影响却也不大。
“这小子身法不凡啊!”
“不凡?何止是不凡!他这套身法步子,施展起来身影飘忽不定,来去如风去留无影,江湖上轻功好手不在少数,可能像他这般的当真是屈指可数,整个江湖里说这小子前三犹未可知,不过前五嘛,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说的在理,可惜这小子空学了一身好身法,拳脚功夫却委实是太烂了,宫乙木手下这些鸡鸣狗盗之徒,倒也都称得上是好手,不过若换做你我会这身法步子,莫说是这十一二个喽啰了,便是宫乙木又如何?”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天底下的好事儿还能都让你占了,你要是眼馋,下去给这小子搭个手啊,说不定他事后记你这份恩情,收你做个便宜徒弟呢!”
“搭手?我搭你大爷,要去你他娘的去,到时逮不着狐狸还惹来一身骚,老子又不傻!”
“哈哈哈哈……”
围观瞧热闹的众人说笑着,陈惊蛰在獾子岭匪众围杀中周旋了已有小半刻工夫,期间未见他挨上一刀半刀,瞧着反倒愈发自如轻快,时不时的身影似是一分为二,惹得众人啧啧称奇,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甚至不少人目光紧盯着陈惊蛰左闪右避的身影,想琢磨出他这身法的门道来,可惜空瞧了半晌,也没瞧出个所以然,只觉得纷繁芜杂,眼花缭乱。
众人瞧着热闹,有说有笑,或赞或叹,当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獾子岭一众此时却是有苦难言,宫乙木只觉得陈惊蛰身法甚是诡异,脚下一动,霎时便虚影繁生模糊纷乱,身影随之飘忽不定,时而于不可止处骤停,时而又在不可始处骤起,全然悖于常理,宫乙木频频出手,杀招不断,每每自觉十拿九稳,却尽数落了空。
客栈大堂中人影翻飞,刀光成网,两方一时难解难分成了僵持之势,胜败更是难料,宫乙木与手下一众喽啰久攻不下,一来二去皆颇为恼火,出手也就越发狠辣阴毒,甚至时不时刻意露些破绽诱陈惊蛰出招,可惜陈惊蛰都视若无睹,丝毫不为所动,如此一来,店内桌椅板凳倒是又毁了不少,可拿陈惊蛰却仍毫无办法,反倒有几个喽啰误伤了自己人,惹的客栈中瞧热闹的众人嘘笑起哄。
獾子岭匪众常日里仗势欺人作威作福,哪曾想到今日折了面子,尤其是在陈惊蛰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手里,辱人者向来受不得辱,店中嘘笑声一起,便不由怒火中烧,也就愈发急于求成,可常言道物极必反,非但毫无所获,反倒又有两三人伤在了自己人手上。
时辰渐久,不自觉间便过了有小半炷香,两方依旧是难解难分,不过期间却是陈惊蛰稳稳占着上风,店中看客瞧着,也似是他一人以身法耍弄着獾子岭一伙一般,此时身影闪转腾挪虽有几分迟缓,却也无伤大雅,倒是獾子岭众匪各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伤的伤,累的累,全然没了常日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的派头,便是连宫乙木也额头见汗,气息紊乱,不似之前那副儒雅的书生模样,略有几分难堪。
“都住手!”
宫乙木四下一扫,见手下各个狼狈,便知今日是要无果而终了,再拖下去也是徒劳,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出声喝止住一众手下。
“少侠好本事,小生着实佩服,不过今日之事,我獾子岭绝不会善罢甘休,那旧友的物件儿暂且就托少侠保管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来日方长!”
“走!”
既知多留无益,宫乙木也不拖泥带水,只目吐寒光,对着陈惊蛰阴恻恻咧嘴一笑,便就转身离开了。
宫乙木说走便走,倒是陈惊蛰意料之外,不由愣了片刻,方才还要置他与死地,怎的此时却又突然离开,不过陈惊蛰也不傻,宫乙木既说来日方长,那必是还有后招,至于后招如何,陈惊蛰也猜不出来,想来多半是些见不得人的下三滥手段。
“这江湖,还真他娘的是一步一个坎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