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色如水,月华似霜,陆长柏扶起岑淮,见他面无血色,眼中暗淡无光,与几个月前离开山门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师弟判若两人,心头又是一疼,更不知师傅出关时,该如何交待。
  “好,小淮,师兄这就替你杀了这怪物!”
  一想起还在闭关的师傅,陆长柏不由心烦意乱,瞥了眼笼子里的祸害,脸上神色一冷,整个人陡然杀气凛凛。
  “好家伙,看来仇不小啊!”
  陈惊蛰躲在暗处,见陆长柏气势一变,身上煞气骇人,心头也是一惊,隐约觉得夜风也比之前冷了几分。
  师兄弟二人现身时,笼子里的祸害便嗅出了敌意,陆长柏杀心一起,祸害觉察出杀意,眼中顿时凶光大声,口中吐出尖锐刺耳的啼啸声,身子猛向笼外朴去,硕大的身躯撞在栏杆上,锁着手脚的铁链哗哗作响,整个铁笼也被带着晃动起来,模样瞧着像极了被激起凶性的山猿。
  陈惊蛰不知道泣不成声的年轻人便是小二提过的年轻拳师,岑淮心中痛苦他更是无法感同身受,见陆长柏准备动手,一时竟替笼子里的祸害担心起来。
  大概是自幼便习惯了和山里飞禽走兽打交道的缘故,这祸害一身的野兽气息,陈惊蛰颇感亲切,哪怕听小二说他手上伤了不少人命难逃一死,可事到临头,却仍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杀了。
  陈惊蛰正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出手救这祸害时,陆长柏的手上却已多出了一把黝黑短剑,径直向铁笼走去,眨眼间便已经到了铁笼前。
  “唉,罢了,今日遇上我,就算是你这大块头的福气吧……”
  见此情景,陈惊蛰知道若不出手怕是要来不及了,也懒的再考虑许多,一手扯下束发的布带,一手在地上蹭了几下后抹了抹脸,牙一咬,心一横,也不理会岑淮,显身向着陆长柏背心抓去。
  “师兄小心!”
  陆长柏正欲动手,忽的听见岑淮的声音,心头一惊,转头见一道黑影朴来,只一眨眼间的工夫便已欺到身前,不由大骇,情急之下一时也顾不上铁笼里的祸害了,身子赶忙避向一旁,脚下步子不停,远离铁笼,护在了岑淮身前。
  陈惊蛰本就是为了替祸害解燃眉之急,并无伤人的心思,是以将陆长柏逼开后也不再去纠缠,低垂着头,佝偻着身子站在铁笼前。
  “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要救这笼子里的怪物?”
  陆长柏将岑淮挡在身后,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陈惊蛰,奈何陈惊蛰早已扯去了束发的布带,乱糟糟的发丝挡在脸前,陆长柏瞧了半晌,却根本瞧不清陈惊蛰的长相,只是隐约觉得似是个年轻人。
  “哼,哪门哪派的小娃娃?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多年不外出走动了,不想这江湖还真是世风日下啊……”
  陈惊蛰不知道这师兄弟两人的身份来历,更不愿让他二人知道自己的底细,显身拦阻已是情急下的冲动之举,若再惹得二人日后来找自己麻烦,自忖得不偿失,是以听见了陆长柏的询问,稍作思量后,便尽量压低嗓子,背起手来装腔作势,妄图蒙骗二人,唬这师兄弟离开。只是,陈惊蛰不过也才十七岁罢了,纵使拿腔拿调,声音却仍显得年轻了些。
  “阁下究竟是何人!若再装神弄鬼,可别怪陆某不客气了!”
  陆长柏久经江湖,阅历颇深,虽毫无察觉便被陈惊蛰近身,心头不免惊骇,可声音老少的差别,却是瞒不过他的耳朵,更不会轻易便被陈惊蛰的三言两语给唬住了,是以也不客气,手上短剑插回腰间,一双拳头握的甚紧,眼中寒意浓重。
  “呵呵……”
  “好,你这小娃娃倒是有点儿胆气,颇有老夫年轻时的样子。”
  陈惊蛰本也没指望三言两语就将这师兄弟二人打发了,见陆长柏不信也不甚慌乱,仗着一身轻功有恃无恐,反倒阴阳怪气出言戏弄起陆长柏来。
  “小淮,保护好自己!”
  陆长柏本就怀疑陈惊蛰在装神弄鬼,一听陈惊蛰之言,更是怒火中烧,面色一冷扑身而上,右拳一抬使出一招“惊涛拍岸”,直奔陈惊蛰头顶砸去。
  陆长柏虽不过才三十五六岁,可拜在叠浪门下学拳,却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拳法修为甚是精深,此时含怒出手,纵使大半是意在试探,可威力却也不小,拳风呼啸,势大力沉,虎虎生威。
  拳至头顶,陈惊蛰却是不闪不避,陆长柏瞧在眼里,嘴角挂起一丝冷笑,正欲将陈惊蛰的脑袋砸个稀烂时,忽的眼前一花,身前人影隐约似是有几分模糊,再瞧时人影已不见了。
  “师兄,小心身后!”
  陆长柏忽的听见岑淮惊呼之声,心下一凛,回身招架已经是来不及了,只得以攻代守,趁着拳势未老尚还能变招,腰间发力扭过上半身,臂膀向后一甩,改劈砸为横摆,一招“海天一线”顺势成形扫向身后,却仍是打了个空。
  岑淮出言提醒陆长柏,未等他话音落下,陈惊蛰的身影便陡然向后退去,只眨眼的功夫,竟退了有丈许远近,使得陆长柏一招“海天一线”徒劳无功,莫说是身子了,连人影也未沾上一星半点儿。
  两招落空,陆长柏试探不出陈惊蛰的功夫路数,自是不肯善罢甘休,身影不停欺身再上,较之前又快了几分,双手接连挥出十来拳,打向陈惊蛰腰胸肩膀,将陈惊蛰整个上半身罩在拳头下,一时拳影起落翻飞,一招接上一招,一拳压过一拳,如浪如潮,连绵不断,倒是不负叠浪之名。
  “你这娃娃胆气不错,就是拳法嘛,马马虎虎……”
  陈惊蛰自知脚功夫低微,更怕露怯,是以也不敢接招还手,扬长避短只借着身法脚步闪躲,拳来便避,人近则退,似是有意而为,退时也并不与陆长柏拉开太远,离着他半丈左右,身影忽左忽右,似是枯叶一般飘忽不定,惹得陆长柏颇为恼火。
  “无胆鼠辈,可敢接我一拳!”
  陈惊蛰既又不还手又不出招,只以如鬼似魅的轻功身法闪躲,拳脚路数和功夫底细半点儿也瞧不出来,陆长柏一连十来招未果,本就恼火,一听陈惊蛰之言,当即便认定他是在诋辱师门,不由怒喝一声,自丹田调起十成内力运到拳上,两三息间夫又打出十余招,又快又疾,见影不见形,直逼陈惊蛰咽喉要害。
  “不敢不敢,常言道拳怕少壮,我这把老骨头,哪比得上你一个年轻小伙子啊……”
  陆长柏拳法老辣,招式变化不留空隙,攻势也越发猛烈迅疾,内力加持下,拳风呼呼作响,拳影如骤风似急雨,织成一张大网,遮云蔽月,将陈惊蛰罩了个严实,若换做旁人,与他拆招对式,招架起来多半是手忙脚乱难以支撑落入下风,只可惜遇上了陈惊蛰,仗着轻功步法避实就虚,纵使陆长柏不遗余力,却收效甚微。
  二人一追一逃,一进一退,只见你来,不见我往,两道人影在铁笼前几丈内腾挪周转,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陆长柏便先挨不住了,七十二路叠浪拳已使的七七八八,内力消耗颇多,只剩下了十之一二,额头上也淌下不少汗珠,胸膛起伏不止,气息愈渐粗重,倒是陈惊蛰的身影轻盈依旧,不慌不忙,脚下步法有条不紊。
  “大浪淘沙!”
  久攻不下,陆长柏心知拿陈惊蛰无可奈何,一招将陈惊蛰逼退后也不再攻,架起双拳暗自调息,似是怕陈惊蛰趁机偷袭。虽说不上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陆长柏确实也多虑了,不过身在江湖,小心谨慎点儿,总归不是坏事。
  以陈惊蛰那点儿三脚猫的微末功夫,陆长柏若不出手,陈惊蛰是断然不敢主动进招的,本就是遮人耳目的蒙骗之举,此时若多此一举,反倒做了那欲盖弥彰的蠢事。
  “阁下莫不是逢春絮,徐繁生徐老前辈?”
  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轻功好手,陆长柏悉数在心底数了一遍,却依旧毫无头绪难以将陈惊蛰入座,苦思无果,心头便生出一计,随口胡扯了个名字以作试探,看看陈惊蛰敢不敢应。
  “呵,小娃娃说是,那便是吧!”
  陈惊蛰虽是初入江湖,阅历浅薄,可脑袋却不笨,江湖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不论功夫高低,声明好坏,他是一概不知,心念着言多必失,便就模棱两可当以答复,由着陆长柏自己去掂量。
  “师兄,你可还好,有没有受伤?”
  岑淮自忖是残废之躯,生怕好心办了坏事,相助不成反倒添乱,惹得陆长柏分心,是以纵使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出手,见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分开,忙移身挡在师兄身前,只是心上被自己已是个废人的阴影笼罩,身子轻颤个不止,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无碍,只是耗损些内力罢了,此人来历不明,深藏不漏,单论轻功而言,放眼整个江湖,便不见得有人能出其左右,武功修为想必也差不到哪去,等下再交起手时,小淮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陆长柏还未来得及骂陈惊蛰狡猾,便见岑淮挡在自己身前,又听他关怀之言,心头不由一暖,二人虽无血缘干系,可师出同门,相处十五六载,早已与手足无异了。
  “若我露了败相,不敌这人,趁我尚能与他纠缠时,小淮你赶紧逃了,切勿顾虑我!”
  “师兄,你!”
  “别废话了,我心意已决,你听我的就是了!”
  陆长柏言既至此,便是做了豁出性命的打算,想来是见识过了陈惊蛰如鬼似魅的轻功身法,有五六分分信了陈惊蛰胡言乱语蒙人的鬼话。陈惊蛰生得耳聪目明,听这师兄弟二人低语,其中慷慨诀别之意甚是显明,虽为这二人师兄弟情谊所感染,心头却仍不自觉暗暗发笑。
  “咳,这短剑倒是好看的很啊!”
  陈惊蛰之言入耳,师兄弟两人只顾低语,也未听真切,却也不由循声瞧去,见陈惊蛰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柄短剑,皆是心下一紧。恰逢夜风掠过,赶云遮月,陆长柏也瞧不清短剑模样,见陈惊蛰持剑在手,便当陈惊蛰欲再动手,忙扯住岑淮腰带将他拉到自己身后,摆起架势,待陈惊蛰出招。
  “紧张什么?老朽若真想杀你们这两个小娃娃,抬抬指头就是了,还需要借用这铁疙瘩?”
  陈惊蛰说着将短剑扔向陆长柏,不料手上力道使的轻了些,短剑离着陆长柏尚还有几尺,便就坠在了地上,正巧剑尖着地,似是刀切豆腐般,剑身轻而易举便没入了铺地石砖之中,只剩下了剑柄还能瞧见。
  “咦?”
  “真是老眼昏花了,不想竟是个稀罕物件儿。”
  二人纠缠之际,陈惊蛰仗着轻功身法傍身,周旋起来轻松自如,便突发奇想,见缝插针将陆长柏腰间短剑取了过来。陆长柏彼时只顾着进招,身上短剑悄无声息被陈惊蛰取走,竟半点儿也未察觉,待到两人罢手,尚还不知自己着了陈惊蛰的道儿。
  “你……你是何时……”
  陆长柏撇了眼地上剑柄,心下一凛,右手猛的摸向腰间,指掌所触空无一物,额上冷汗霎时便密布如雨,回想了两遍与陈惊蛰交手的情形,却仍是不知陈惊蛰是何时将自己腰间短剑取走,更是如芒在背,胆寒言颤。
  “谢前辈手下留情!”
  陆长柏哪知陈惊蛰取走他腰间短剑不过是突发奇想的胡闹之举,还当是陈惊蛰不愿出手伤人,借此以作警告,有意留手。
  “谢就免了吧,至于何时?第三招?第七招?第十几招?还是二三十招开外?我老人家上年纪了,这脑袋不灵光也记不清了,你日后慢慢去琢磨吧!”
  听陆长柏唤自己前辈,陈惊蛰心底偷笑,装腔作势抬手摆了摆。
  取下陆长柏腰间短剑本是出于玩儿心,却不想阴差阳错,竟还有慑敌之用。陈惊蛰多少也猜出陆长柏是误会了,却也不会与他解释一二。
  “晚辈这就与师弟离去,前辈今日活命恩情,他日定当犬马以报!”
  陈惊蛰不过是想装出个高深的样子,不料陆长柏又是会错了意,当陈惊蛰摆手意在赶他师兄弟二人离开,心下松了口气,忙与岑淮使了个眼色,齐齐躬身作揖执礼,言罢也不敢再多耽搁,拔步便走,还插在石砖中的短剑,一时也被陆长柏抛在脑后了,至于他日犬马之类,也不过是些江湖上的场面话罢了。
  师兄弟两人告辞离开,陈惊蛰求之不得,自是不会阻拦。待二人身影渐远瞧不见了,陈惊蛰也放下心来,挺直身子,撩开垂在面前的乱发。
  “今日遇上我,还真是你这大家伙的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