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尘仆仆赶了一个多月的路,其中辛苦自是不必多言,白天尚还好些,路赶的无趣了,逗逗花鸟鱼虫,赏赏春景,可到了晚上却甚是难捱,若找不到村镇落脚,便只能在林子里过夜,阴冷潮湿不说,还要提防着夜里活动的野兽,很难睡的踏实。
  小二引着陈惊蛰一路上了客栈二楼,刚推开房门,陈惊蛰便迫不及待扑倒在床榻上,浑身松软,脸颊紧紧贴着厚褥,眯着眼哼哼呀呀个不停,想是有些时日没见过床褥的缘故。
  “饭菜是给您送到房间来,还是您下楼去吃?”
  小二见一进房间陈惊蛰便倒在床榻上,也不惊讶,大概是见怪不怪了,像陈惊蛰这样风尘仆仆赶路的江湖人,他可见过不少,进了房间便倒头呼呼大睡的,更是大有人在。
  “好嘞!您先歇着,饭菜稍等片刻就给您送来!”
  随着小二上楼时,陈惊蛰便已点好了饭菜,两个馒头,二斤酱汁牛肉,一碟盐水煮花生,半壶小二推荐的火烧云。
  这一时片刻的工夫,小二还不至于就给忘了,是以只笑着与趴在床榻上的陈惊蛰应了声,便就不再耽搁,转身退出了房间,将房门轻轻关上后,一路小跑下了二楼。
  小二出了房间后,陈惊蛰又在床榻上趴了两柱香左右,方才起身打量起房间来。
  陈惊蛰只身一人,也没打算在屠狗城里多驻,最多也就在客栈住个四五天罢了,是以便只要了间人字房。
  “这房间瞧着还挺干净的。”
  人字号的房间,宽窄约莫着丈许左右,小虽小了些,房内陈设倒还齐全,一张窄床在墙边,窗下摆着一张小桌,上有烛台,左右是两把木椅,门边还有个木架,放着水盆和擦脸白布,陈惊蛰打量半晌,甚是满意,他一个乡野小子,身不娇肉不贵,有张床能供他好好睡上一觉,便就知足了。
  “客官,您要的酒肉饭菜,给您送来了!”
  打量过房间后,陈惊蛰便翻过身子,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过了有半柱香工夫,忽的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门外便传来了小二的声音。
  “进来吧!”
  陈惊蛰闻言起身坐在床边,话音刚落,小二便侧着身子倚进了房间,双手端着木托盘,上头摆着酒肉饭菜,雪白的馒头还腾腾冒着些热气,想是新出锅的。
  房门一开,饭菜香气便传进了屋子,尤以酱汁牛肉为最,香气扑鼻,勾的陈惊蛰腹中馋虫翻腾个不停,直咽口水。
  “您慢用!还有什么需要,下楼吩咐小的一声就是。”
  小二手脚甚是麻利,眨眼工夫便就将饭菜摆在了小桌上,想是还有事要忙,也不多耽搁,只堆着笑与陈惊蛰点了点头,便就转身出了房间。
  陈惊蛰在客栈门口与小二打听那祸害时,肚子便就已经开始叫唤了,又在房中等了一阵子,不说前胸贴后背,也差不太多。
  “味道真不错!好吃!”
  小二方关上房门,便忙不迭凑到小桌旁,扯开椅子坐下,一手抓起馒头,一手拿起筷子,捡着牛肉和花生送进嘴里,瞧着模样,似是饿死鬼投胎一般。
  陈惊蛰狼吞虎咽,吃的甚是着急,难免会不慎噎到,拿筷子的手握成拳头捶了几下胸口后,见不甚管用,才想起来还有半壶酒,赶忙抓来酒壶,对准壶嘴儿,仰头倒入口中。
  “这酒香!香!”
  辛辣入喉,陈惊蛰顿时感觉好上许多,口中酒香缠着舌尖,身子也融融发暖,不由打了个酒嗝,也暂且放下了筷子。
  小二给推荐的火烧云,味道着实不赖,在屠狗城中也算是小有名气,毕竟这客栈招待的,主要还是江湖中往来的落脚客,饭菜味道差了些倒还好说,江湖中人也会太过苛求,顶多一两句牢骚,可这酒若是滋味坏了,那这客栈,多半开不长久。
  两个馒头不过片刻工夫就被吃了个干净,牛肉和花生米倒还剩下不少,陈惊蛰这时也不着急了,一口酒,几块肉,偶尔再捡上几粒花生米,一时吃的津津有味,好不舒坦。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牛肉和花生尽数被陈惊蛰打扫干净,半壶火烧云也喝的一滴不剩。
  酒足饭饱,陈惊蛰便招呼小二将房间里的碗筷盘碟收走,趁机又要了四五个馒头,小二心里虽甚是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店里每天人来人往,客人嘛,难免有一两个奇怪的。
  “先眯一会儿吧,等到夜深了瞧瞧那祸害去……”
  …………
  时过子时,躺在床榻上的陈惊蛰忽的睁开眼睛,轻手轻脚穿起布袜长靴后,又抓起床头挂着的外衫披在身上,蹑着手脚靠近房门,也不打开,只将耳朵贴在门上,屏吸听着屋外声响。
  “总得带点儿见面礼不是?”
  屋外悄无声息,想是店中客人都已睡了,陈惊蛰嘴角一扬,将桌上放着的四五个馒头揣进怀里,轻轻打开窗子,手一撑小桌,蜷着身子钻出了房间,挂着窗边将窗子在屋外关上。
  夜风料峭,来时像是呜咽,去时又似是哀鸣,陈惊蛰挂着窗檐将窗子在屋外关好,脚尖在墙上轻轻一点,扒着窗檐的手随即松开,身子随着夜风荡飞出去,落在一处屋顶,似是一团轻飘飘的柳絮落在瓦片上,听不见半点儿声响。
  “城南杂物堆是吧?”
  陈惊蛰蹲在屋顶,环顾四周瞧了瞧方向,身子陡然一闪,整个人便消失在了夜里。
  “这祸害是个人?”
  花了一盏茶的工夫,陈惊蛰终是在城南角落找到了挨着破铜烂铁的大铁笼,小心翼翼躲在阴影里,借着月光,悄悄打量着蜷坐在笼子角落的祸害,瞧着身形似是个人,身上满是血迹,只是低垂着头,脏兮兮的乱发遮住了整张脸,瞧不清是何模样。
  “唉?”
  陈惊蛰瞧不清这祸害的面目,便想再凑近些,不料刚迈出阴影,两道凶戾的目光便迎面而来,着实令陈惊蛰大为惊讶,他学得一身绝顶轻功,脚步声极其细微,平时走路的声响比花猫还要小上几分,不想只迈出一步便被这祸害发现了。
  既然被祸害察觉,陈惊蛰索性也不再藏着掖着,大步流星走上前去,蹲在铁笼前,细细打量起关在里面的祸害。
  笼子里的祸害见陈惊蛰靠近,眸子里凶光更盛,喉咙上下攒动,身上铁链挣的哗哗作响。
  “少扮出那副凶相,我在山里见多了!”
  陈惊蛰见祸害面露狰狞,眼吐凶光,不由想起山里那些和自己打过交道的野兽,凶起来也是这副模样,龇牙咧嘴,目光凶戾,常人见了或许会怕上一两分,可陈惊蛰却有一两分亲切,心中也就愈发好奇这祸害的来头。
  祸害的容貌虽然和常人无异,可身体壮硕的委实骇人,陈惊蛰起身比了比,即便是蜷坐在笼子里,这祸害也与他胸腹平齐,小二与他说过这祸害比常人能高出五六个头,陈惊蛰还当是夸大之词,这时才知道小二所言不虚。
  “他娘的!”
  祸害异于常人的身躯上伤痕累累,新旧皆有,不少处伤口还流着殷殷血迹,陈惊蛰瞧着笼里笼外数不清的尖锐石块,也大概猜出个所以然来,心头无名火骤起,抬脚将几块碎石用力踢向远处。
  “瞧你这副惨样儿,估计也没人会给你些吃的,还好我带了些见面礼……”
  陈惊蛰自怀中掏出馒头,丢进了笼子里,正落到祸害身前,虽然馒头早就凉透了,可总归是聊胜于无。似是被石块打的怕了,陈惊蛰一抬手,祸害那硕大的身子不由缩了缩,馒头落在身前,也只愣愣看着。
  陈惊蛰瞧在眼里,心上忽的一酸,又在怀中掏出个馒头来,当着祸害的面,轻轻咬了一口。
  祸害瞧着虽不通人性,可好在还分得清好坏,似是觉察陈惊蛰并无敌意,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捡起馒头,学着陈惊蛰的样子咬了一口,嚼了嚼后便将整个馒头都塞进了嘴里。
  眨眼功夫,馒头就被笼子里的祸害吞入腹中,陈惊蛰便又将手上咬过一口的馒头递进笼子里,祸害硕大的身躯也向前凑了凑,离着陈惊蛰近了几分。又递了两个馒头后,原本缩在角落里的祸害,已凑到了笼边,和陈惊蛰已不过是尺许距离。
  陈惊蛰将最后一个馒头递进笼子,心头一动,便想摸摸笼子里的祸害。也不知是不是看在这几个馒头的份儿上,祸害的身子只轻微颤了颤,却未躲开,任由陈惊蛰的手抚在头上。
  五个馒头哪够祸害吃的?最后一个馒头下肚后,笼子里的祸害竟眼巴巴的望着陈惊蛰,脏兮兮的脸上再瞧不见半点儿狰狞,野兽般的眸子里凶戾也消退许多,不似陈惊蛰方显身时那般浑身敌意。
  “娘的,你怎么和村里大黄似的!”
  陈惊蛰梳理着祸害脏兮兮的乱发,将祸害脸上的神情瞧了个一清二楚,忽的想起了村里的大黄狗,平日里对他龇牙咧嘴,可只要随便喂点儿什么,尾巴摇的,那叫一个欢快。
  “没了没了!”
  陈惊蛰摊了摊手,祸害似是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盯着陈惊蛰瞧了片刻,又缩回了角落。
  “可惜我没有钥匙,不然一定放你出去……”
  祸害的面目与常人无异,可陈惊蛰越瞧,却越觉得他像山里的野兽,浑身透着的那股野兽气息,甚是熟悉。
  “看来对你感兴趣的家伙,不止我一个啊……”
  既已见了祸害面目,陈惊蛰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正欲离开,还不等迈步,忽的俯耳贴在地上,听了几息后,眉头一挑忙站起身,脚下踏开步子,身影一虚,眨眼间便不知去向。
  陈惊蛰身影消失后,过不片刻,两道人影向着杂货堆这边靠了过来,一长一少,都是江湖打扮,一人脚步沉重坚实,另一人则要虚浮许多,瞧着身材魁梧四肢粗壮,似乎是练拳脚功夫的。
  “这两个是什么人?”
  陈惊蛰躲在暗处,偷偷打量起两人,其中一人瞧着比他大上三四岁,另一人则要年长许多,似有三十五六。二人离着铁笼越来越近,陈惊蛰忽的发现,年轻的那人,身子不停颤抖着,每靠近铁笼一步,颤抖便强烈一分。
  “原来是寻仇的……”
  二人在铁笼前站定,年轻人咬牙切齿喘着粗气,拳头攥的嘎嘎作响,笼子里的祸害瞧见两人,觉察出了敌意,亦是目吐凶光,盯着两人低吼不已。陈惊蛰躲在暗处听的一清二楚,不过小二曾言这祸害伤过不少人命,故此陈惊蛰也未大惊小怪,只是觉得这时辰,未免也太晚了些。
  陈惊蛰瞧出二人是寻仇而来,却不知这年轻人唤作岑淮,正是小二提过的那个年轻拳师,身旁之人是岑淮同门师兄,姓陆,名长柏,诨名立地客,在江湖上算是小有名声。
  “小淮,冷静点儿!”
  岑淮身子止不住的颤抖,陆长柏瞧在眼里,也能理解一二,自己这小师弟,本事练拳的好面子,心气也甚好,拳法学有所成后,便就辞别山门外出历练一番,想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堂,也长师门盛威,只是未想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便身遭大难折毁一臂,大好的前途,也算是毁了。
  “师兄,替我杀了他……”
  “小淮,你……你怎么……”
  岑淮扭过头,陆长柏也瞧清了师弟的神情,立时大惊失色,缘是岑淮此时眼中,恨意甚浅,取而代之的,陆长柏在江湖中见过不少,正是胆怯自卑。
  江湖之中,一山更比一山高,若说有人一生难逢一败,那纯属是扯淡的鬼话。
  切磋也好,斗狠也罢,自是会有高低胜负之分,技不如人,败在他人手上也无话可说,结下了梁子怨仇,若是想一雪前耻或者报仇雪恨,除了那些卑鄙手段和假他人之手外,便只有发奋图强苦练武功一途。
  是以败不可惧,唯恐因此自卑丧胆没了心气儿,自此浑浑噩噩,一生与心魔纠缠。
  岑淮此时便是这般情形,本是寻仇而来,可一瞧见了笼子里的祸害,便不由记起往日情景,深陷余悸难以自拔,越想便越是恐惧,右臂也仿若是再次被折毁了一般,痛入心扉。
  岑淮又是心高气傲之人,自忖纵然报仇雪恨也无济于事,废人之实已不可改,不由悲从中来,压在心底许久的自卑无助,顷刻间倾巢涌出将他吞没,甚至连动手报仇的念头和胆子也消失的干干净净。祸害那一拳毁了的,可不仅仅是岑淮的一条胳膊。
  “师兄,帮我杀了他,求你了……”
  “求你了……”
  岑淮说着脚下一软,竟跪倒在地上,头靠陆长柏大腿,左手攥着陆长柏的衣袖,一时泣不成声。
  此情此景,陆长柏瞧在眼里,心头亦是五味杂陈,似是于心不忍,仰头闭上了双眼,眼角落下两行泪来。
  陆长柏知道,若岑淮不能走出心魔,他这辈子,便是彻彻底底的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