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琉光尘缘
燕空匪夷所思地皱起双眉,见顾青山脸色不好,遂反问道:“崔老太太此话何意?”
“这柄青蜺,乃是老身师门的掌门信物。”
崔老太太展袖露出适才从顾青山手中躲过的青蜺,翠绿的匕首纤细极薄,本该是江南女儿似水的柔情,却因青蜺锋利的双刃泛着幽寒的白光,更多了几分嗜血妖魔之气。崔老太太布满皱褶的老手恋恋不舍地爱抚着,双手都压抑不住的颤抖,流露出沉浸在回忆里的真情。
“我师门卷入江湖纷争,被恶人所灭,只余当初陪老身下山的二位师兄幸免于难。我们彼时不过十三四岁,回到师门只在废墟中寻到了这柄青蜺。老身与二师兄都愿将青蜺托付给大师兄,待日后以青蜺亲手灭了我们的仇人!
“只是当年我们势单力薄,报仇之事熬了若干年,老身已嫁人为妇,听闻大师兄与二师兄投身朝廷,打了好几场胜仗,颇有美名。”崔老太太微扬唇角,骄傲地看向顾青山,“大师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身功夫行军打仗官拜将军,老身并不惊讶,唯独是二师兄,年轻资历浅,习武常偷懒,又爱和门派的其他师兄弟们争执吵闹,经常打群架被师父责罚,如此二师兄也能官拜将军,甚至炉火纯青地在战场指挥千军万马,不过一年战战告捷,名扬四海,令老身当年怎么都想不通,这像猴子一样顽皮不听劝的二师兄,究竟怎能摇身一变成了威风赫赫的上将军穆光了呢?”
顾青山后背一挺,难以置信地看向崔老太太。
老人早已老泪纵横,浑浊的泪眸在青蜺的映照下,仿佛又恢复了少女的神光,如流光溢彩。
她摩挲着青蜺,泪眼朦胧地看向顾青山,自言自语般地呢喃:“小时候老身见过你,你大抵是不记得了,那时候你还没桌子高呢!二师兄抱着你过来,你哭得小脸可委屈了,说是你练功不认真挨了罚,老身那时还笑了,说起练功不认真的,分明是二师兄最不认真。再后来……”
风扑灭了一支蜡烛,崔老太太的眸光也暗了,“谁曾想,那会是最后一别。”
“奶奶,莫要太伤怀了。”崔锦上前复又点燃了蜡烛,为崔老太太披上了大氅。
“若如此,当年我爹为何只将我丢弃在山里,而不是托付于你?”顾青山愤愤而起,牵扯着内伤痛得她捂住胸口一声闷哼,被燕空搀扶着又坐下,只脸色煞白,紧咬着下嘴唇,目不转睛的盯着崔老太太,也不知是恼怒还是质疑,她声音像风拂过的树林,颤抖不已,“更何况,如果真像你所说……你们为何不救我爹!不救我娘和我阿姊兄长?”
“咳咳,你爹并没有将你丢弃!我们……也不是没救过你们!”崔老太太一时情急,咳喘了许久,咳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捧着崔锦递来的茶盏润了润,缓和了几口气,方又道,“当时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先帝老儿头一日还在宫中大宴功臣,你爹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一道夺命的圣旨随着御林军的铁蹄紧跟而至!
“咳咳……将军府被御林军包围,你爹根本来不及把你送到老身这,还是御林军中有一人偷偷来见你爹,他昔日受过你爹的点拨才有了今日,愿舍命报答。你爹权衡之下只能保一人活命,是你爹、你娘和你的阿姊兄长把这唯一的机会给了你!
“那侍卫怕被人发现他擅离职守,护你之事便会暴露,你小命也保不住,于是只能送你到山里,按照你爹的嘱咐通过崔家暗桩向崔家求救。老身收到暗桩报信之时,早已和老身夫君安排好法场劫人的事宜,得知你尚且活着,老身立即亲自带人快马加鞭赶去,谁曾想,你那时竟已不在山中。屋里的包袱只留下一封二师兄留给老身的书信,信中将这事原委细细道出,并嘱咐老身切莫教你习武,莫要叫你报仇。可老身搜遍整座山,没有你的任何踪迹!老身殚精竭虑,只怕故人之子是被野兽叼了去……”
崔老太太捂脸垂泪,再难言语。
崔锦方叹息道:“当年劫法场,我爷爷带去的三十五人,无一人回来,包括我爷爷。”
屋子里霎时死寂,沉默的顾青山万万没想到,当自己孤身一人在悬崖峭壁间、在冰山雪原巅、在暗林瘴气里徘徊在饥饿、寒冷与追杀的生死边缘之际,当她幕天席地对着辽阔茫茫的星海埋怨爹娘、埋怨苟活艰难时,却是爹娘将这全家活命的唯一机会给了她。
她承载着穆家所有人的渴望与信念,她延续着穆家所有人的生命与血脉。
她从未真正是孤独的,是一个人的,她的血、她的呼吸、她的心跳都是穆家所有人最赤诚的相伴。无形无色,却无处不在。
顾青山疲倦地扶额靠在几上,垂着沉重的眼皮,摇摇欲坠的泪水挂在眼角,似乎闪烁出穆家昔日的荣耀与昌盛,似乎闪烁出爹娘兄姊言笑晏晏的笑脸,他们都还在,从未离去。
“阿珂?”燕空在她耳边轻柔地低唤,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顾青山后知后觉地抬起泪眸,勉强抿唇浅笑,转而看向崔老太太,神色已恢复如常,冷静追问:“如此说来,青蜺当在崔老太太的大师兄手中,如何又在琉光楼的东扶手上?想来当年东扶找到我,给了我青蜺,也并非是偶然?”
“你可知老身……也是你爹的大师兄是谁?”
顾青山细想片刻,脱口而出,“朝中同时官拜将军又与我爹关系相好之人,唯有敦肃王爷之父前忠武侯大将军萧允。”
“不错,的确是他。当年大元国煽动西域匈奴联手攻打景国,二师兄主动请大师兄为将军,二师兄为辅,共同出征西域,这一战景国以少胜多成为佳话,二师兄也是靠这一次战役名扬四海,可……大师兄却在西域中了狼箭,重伤牵动旧伤难愈,青蜺,便是大师兄临终前托付给的二师兄。
“辗转到了东扶手中,也是师门机缘。当年二师兄曾带他来过崔家,老身也见过他,一表人才,年少有为。二师兄与老身商议,这些年朝局动荡,奸臣佞相当道,官员都裙带关系乌烟瘴气,穆家唯恐难保,想以东扶继承师门衣钵,为师门报仇雪恨。于是那日二师兄亲传东扶青蜺,老身当了见证。”
“我爹认识东扶?”顾青山愕然大惊,穆光昔年征战后闲暇领教头训兵,莫非东扶也在其中?“所以东扶离开我爹后,开创琉光楼,自立门派,得知我爹出事,才辗转寻我?”
“其中细节老身知之甚少,但也大抵知道,东扶是在二师兄出事后才离了京,那时他浑身狼狈潜入崔家,险些被当做贼人。那时老身尚在山中忙着寻你,待得老身回了崔家,他人早已走了。尔后数十年了无音讯,直到江湖上兴起琉光楼的大名,老身才猜定是东扶所为。”崔老太太一言至此,忽而神色凛然,庄严肃穆,“老身与师兄三人昔日的山门,正唤作琉光楼。”
从未想过会有关系的人此刻却被告知是师兄妹、是师徒传承,顾青山再灵光的脑子也不好消化,更何况她与死人谷大战了两个回合,又被燕空的突然出现一惊一喜,再被崔老太太遒劲浑厚的内力逼得内伤,脑子早已锈得不中用,此刻只觉得比往日里被爹逼着看书还要头痛欲裂,竟渐渐理不出思绪来。
反倒燕空尚且神思清明,徐徐道来:“东扶既然扬名琉光楼,可想而知他是以琉光楼之名,引蛇出洞,好激将当年灭了琉光楼的江湖宵小之辈。若干年来,我时常留意东扶与琉光楼,以东扶掌管琉光楼的能耐,打听出当年仇家之事轻而易举,可见他必是已报了旧仇。”
“不错,琉光楼自东海崛起,老身曾修书拜帖,得东扶迎接拜访,也知晓师门恩怨已了,也算是圆了老身的遗憾。只是寻不得二师兄后人,令老身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总归是遗憾啊……唯独今夜……”崔老太太陡然精神抖擞地站起身,也不要崔锦搀扶,丢了拐杖,急急扑向顾青山,拉着她的手,又勾起她的下颌,细细端详,笑不自胜,“今夜老身在死人谷见着了青蜺,见着了你与独眼老怪动手使出的功夫,老身才知道,天无绝人之路啊!你还活着!”
“东扶……没有和崔老太太提及,他找到我的事?”
“许是怕老身没有这个念头,少了活下去的寄托,这才不肯告诉老身啊!”
“奶奶!”崔锦娇嗔着上前扶住崔老太太。
顾青山看着老人双眼里噙着喜悦的眼泪,却莫名感到无力的伤感。是因着老人刚才半真半假的言语,还是因着东扶从未提及他与穆光的过往?顾青山一时半刻也被搅乱了心神,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了是了,瞧说了这么多,差点忘记同你说正经事了。”崔老太太托着顾青山的手,将青蜺放至她的掌中,尔后掩了眼里的泪,骤然冷笑道,“若老身此刻叫你杀了这大元国的混账东西,你可遵命?”
顾青山匪夷所思地瞪着崔老太太,老人握紧她手中的青蜺,匕首锐利的尖刃直指燕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