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江山美人
四下静谧,山林陡然扑腾飞起一群乌压压的白鸟,咕咕乱叫间,一行错乱又急促的马蹄声,惊破树林萦绕不散的湿气与夜雾,震得地动山摇,淹没在黑夜里的庄子瞬时点亮一盏一盏灯火,眨眼间便在满眼的黑暗中勾勒出一座依山环湖的庄子来。
嵩义与白风在庄子外勒紧缰绳,纵身下马。
前来牵马的小童显然刚刚被吵醒,一个劲儿地打着哈欠,被嵩义在马背上瞪了一眼,小童险些没被打了一半的哈欠噎住,心底一跳忙低垂下眉眼。
白风疾步赶来喘着粗气问:“殿下可到了?”
小童赶紧捣蒜似的点着头,“来了小片刻了。”
二人急匆匆地穿过敞轩往正厅去,谁料正厅无人,白风转念一想,领着嵩义往桃姨娘和王氏的屋子去,尚未转过回廊,远远地便听见有人嚷嚷着求饶,嵩义听出此人正是庄子的管事,脚下循声赶去,果然见这管事的正瘫坐在王氏屋中,一脸惊恐地望着厢房的垂帘。
“殿下!”
白风拔剑挑起垂帘大步冲进去,嵩义紧了紧长剑守住门口,见垂帘微动,红影清贵,他方才松了手,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少不了抱怨道:“殿下,人去楼空,顾青……穆珂不识好歹,殿下又何必在她身上多花费精力?”
“殿下……小的们都不知情呀!”管事的手脚匆忙地爬起来,战战兢兢地跪在景凌面前,一圈衣襟早被汗水濡湿,“早先桃姨娘在屋中陪王氏闲聊,咱们想着殿下想要王氏早点康复,见着桃姨娘每天来陪她聊聊确实有好转,也就和往常一样,让家里的媳妇儿陪着服侍,都待王氏歇息,桃姨娘回屋后,留下值夜的小子们都去睡了……直到……直到殿下来了,小的们这才知道……才知道……”
“殿下,穆娘子功夫虽好,但带着桃姨娘和王氏只能驾马车而行,属下立刻去追,兴许还能追得上!”
白风话音未落,人已迈步到了门口,却冷不丁被嵩义拦住,白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嵩义只回答得很疏淡,“追什么追?她走了,才是对殿下最好的!”
白风的目光投向身后的景凌,紧咬着牙道:“可是……你可曾考虑过殿下此刻的心情?”
嵩义眉头一皱,“腿长在她身上,她想要走,谁能留得住?既然走了,干嘛还要追?”
“嵩义!别口无遮拦的!”
“殿下,属下说错了吗?”嵩义快步回到景凌跟前,“如今她早已无利用价值,更是殿下登基的累赘!既然她自己走了,也算是她识趣儿,殿下又何必将这个麻烦追回来?”
“殿下今夜不追,日后便再无机会了!”
“白风!”嵩义一声呵斥,深沉的瞳眸里一片责怪与恼怒,“殿下最重要的事情可不是此等儿女情长!咱们打小跟随殿下,殿下的鸿鹄大志,殿下的运筹帷幄,穆珂不懂,世人不懂,难道你也不懂?此刻怎能叫殿下舍朝堂而沉浸风月?待得他日坐拥天下,如何不能尽揽风月?”
“……”白风一时无言,嵩义此刻的疾言厉色正切中他的隐忧,但是,正因为他懂自己的主人,心里自然明白为了今时今日在朝野的威名远播,景凌通宵达旦的谋算布局,运筹帷幄在千里之外,那些浸泡在泪水里用孤独和思念熬过去的深夜,全凭一线对顾青山的牵挂,若在此刻舍了顾青山,景凌又可否甘心?
“殿下,嵩义言之有理,但是……殿下,可曾还记得,穆家灭门之后,殿下如何疯狂地寻找穆娘子?那时候殿下也因穆家被牵连流放瘴气之地,可殿下日夜所哀叹之人,所牵挂之人,暗中找寻之人……却要在今夜……放弃吗?”
风吹过,案头的烛光明灭不定,光影散乱,景凌始终沉默的俊颜如跌落混沌又烦热的夜色之中,晦暗不明,他一句句入耳,怎能不心乱如麻?
屋中一刹那极静,凝滞的空气令屋中所有人的身上都蒙上了一层黏糊糊的热汗,搅得众人愈发的心烦意乱。
嵩义渐渐沉不住气,瞧着景凌的脸色很不好又不敢再说些什么,只得把气全撒在管事的那人身上,一把拎着他的后衣领硬生生提到门口推了出去,管事冷汗涔涔,早巴不得赶紧离开呢,匆忙地行了一个礼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了。
“你们……上前来。”景凌的唇角死死地紧抿,良久,声音竟不知几时变得沙哑沉重。
嵩义闻声立马恭敬地候在景凌面前,白风为景凌倒了杯水,景凌只示意他搁在案上,半晌才淡淡向白风道:“你也不必去追了,她带人只能回蒙山村,你且沿着去蒙山村的路即可,追不上亦无妨,可先抄近路到蒙山村打点打点,若能追上……”
景凌顿了一顿,紧拧的眉头承受着绞心的痛楚,再启唇时低哑的语声里噙着几分自嘲的冷笑,“若能追上也不必现身,只暗中相护即可。”
嵩义始料未及,哑口无言地瞪着白风领命而去的背影,一时心里百感交集,很是不甘愿地回眸看着景凌,想要将胸口紧憋的豪情壮志一股脑地吐出来,却又瞧着景凌此刻疲惫憔悴的神色,心头又气又恼,到底怕景凌因情伤身,只得把话给憋回去,硬生生在五脏六腑里生出无名火来,拽着腰间佩剑又使劲地紧了一紧,青白的指尖是恨不得将剑柄捏成渣。
“嵩义。”
“……殿下还有吩咐?”
“你,依计,行事。”
嵩义恼怒的面孔有一丝怔忪,傻傻地险些没回过神来,直到景凌嗓子干哑的几声干咳,他才回神上前推了推早先白风备下的水,语中竟难掩喜悦,“殿下还是喝点吧,坚持到今时今日,殿下马上就可以得偿所愿了,定要保重好身子!”
“无妨。”景凌握拳抵唇咳了咳,“天一亮,你立刻安排,七日之内,必要事成。”
嵩义心头大喜,连连应下,失笑道:“属下还以为,殿下为了她竟要弃天下不顾。”
“天下吗?”景凌眸色微动,面露疲色,眉间似有一份怅然,可妖娆细长的桃花眼里却蕴着森然的寒意,轻描淡写地言道,“天下,我已势在必得,岂可容他人觊觎?”
他扶着桌案徐徐起身,俊逸的身姿立在扑朔不明的光影间,两厢静寂,风里透着淡淡的湖水腥味,撩起烟霞色的纱帘,好似红霞流动,竟有一种令人不忍出声的静谧美好,而景凌的脸色也不知不觉间泛起了滚烫,“她不喜约束喜自由,我让她离去,但……我知道我能寻到她一次,便能寻到她两次、三次、四次……无论她去何处,哪怕是天涯海角,我都能寻到她……”
景凌闪烁的长眸里荡漾开如月下湖面的粼粼波光,红裳翩跹如流水般柔软,玉冠华服俊雅风流地划过冰冷的空气,嵩义错愕的一声惊呼,箭步上前,也没来及搀扶住咚的一声倒地不起的景凌。
*
夜随着一丝丝隐去的月光渐渐在东头泛起了鱼白,一辆稳稳当当的马车不疾不徐地驶进了范阳城。范阳城不大,却是位于南来北往的要塞上,自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哪怕此刻天刚破晓,街头两边的铺子和小贩早已热热闹闹地开了张。
顾青山慢悠悠地驾着马车停在一间客栈外,下马时赏了店小二几枚铜钱,店小二心头欢喜,忙牵过马车热情地向里吆喝着有客到。
顾青山布下踏脚凳,搀扶着王氏和桃姨娘自马车而下进了客栈。
店小二帮着备好上房,殷切地笑道:“娘子与夫人们来得早,这是刚腾出的上房,再稍晚一些,城中各家客栈怕是再无空房可住了……想必夫人们远行也累了,小的也不打扰了,娘子若有需要,可随时吩咐小的。”
顾青山谢过,在店小二走后关上了门,帮着桃姨娘先伺候王氏歇息。
她们连着几日急匆匆地赶路,饶是顾青山驾马再平稳,马车里的人毕竟上了岁数又是久病初醒,体力不支,王氏的头刚碰到枕头便睡得深沉。
“矮榻也是拾掇好了的,姨娘也乏了,还是歇息一觉吧。”
“自从五郎走后,我这瞌睡,是一夜比一夜少了。”
顾青山的脸色沉了几分,目光凝在桃姨娘眼角渐深的纹路上,想着那日在蒙山村初见,桃姨娘是岁月也舍不得磨损的美玉,虽过着艰难的日子靠着采茶为生,但那双盈盈的瞳眸里始终噙着朝气与笑意,而此刻,风韵无存,昔日的美眸已是枯槁,顾青山沉闷的心里涌动的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满屋暖香,她却只觉萧索落寞。
桃姨娘在案前入座,言语反颇为随意,招招手示意顾青山到了跟前,“我一直想与你好好聊聊,总是……没能找到时机,此番你送我们回蒙山村,有些话……我若是再不讲,怕是……也再难找机会与你好好说了。”
顾青山红唇半抿,淡淡的容色看不出她的神情,“姨娘想同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