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天涯海角
他压不住胸口紧憋的闷气,一股腥甜的火辣立时涌上咽喉,咳的一声,他硬生生弯下腰去用手堵住苍白的双唇,额头的青筋涨得几乎要爆炸!殷正惊呼“殿下”,大步往前冲了一步,燕空却一抬手令他止步,那一声惊呼的尾音也渐渐在破庙呼啸的夜风里消散。
冷月下,巨大的半尊佛像了无生机,泰山压顶般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刺鼻的尘埃荡过厚重的苔藓与凌乱的蛛网,燕空与殷正剑拔弩张的气息在此地愈发显得如死人。
三息后,燕空强用内力顺了顺胸口淤滞不前的气,缓缓支起身子时,殷正竟一时间错愕得不知所措,饶是皎月纱下辨不出他的神情,但殷正骤然凝滞的气息却泄露出他的惶恐讶然,“殿下,您……”
“本王如何?”
燕空面无表情地抹过嘴角,垂顺在身后齐腰的黑发竟成了三千银丝,如银河一泻千里。
殷正支吾不知如何言道,沉默片刻才开口,“殿下,您的脸色……不大好。”
燕空瞥了眼一缕垂在胸前的银发,不过一声轻哼,“顽疾。”
殷正不好多问,他在宫中看着燕空长大,从未知晓燕空有何顽疾,江湖经验却告诉他,燕空必是伤了心脉,但燕空身手极高何人能重伤他至此?任凭殷正细数如今江湖各派弟子和用毒高手,都猜不出所以然来。
而对燕空而言,顾青山当初所配置的元髓散本已发挥药效,未曾想连日寻顾青山不得,加之千里驰骋又一日不得安睡,一为情思,再为牵挂,又为忧愁,重重难安,再遇竟要手刃顾青山之事,身处其间左右为难,刹那白头,似在他意料之外,却又真如他所说,是场“顽疾”——
遇见顾青山之后,始得此病,确实顽疾。
燕空掩嘴轻咳,似笑非笑,竟也说不出是苦是忧。
“殿下既然身子不适,卑职愿留下助殿下一臂之力。”
“……咳咳,这也是旨意之一?”燕空抬眸冷笑,“还是段嫣然派你来监视,伺机刺杀?”
殷正情急,“殿下何出此言?殿下当知,卑职乃是忠心为国!殿下如今伤了心脉……”
“倘或本王拒绝国君旨意,你当如何?”
殷正心头微颤,语气骤然恢复冰冷,“卑职唯有……秉公处理!”
话音未落,风停声止,天地骤然窒闷,像是逐渐紧绷的一根琴弦,谁都感觉不到彼此的气息,而眨眼之间,岿然不动的燕空与稳重森然的殷正同时出手,冷月清清下,辨不清二人纠缠难分的身影,却只听拳掌与大刀相抵的沉闷摩擦声。
电光火石间,二人内力激荡起的尘埃拂过满地的青苔,厚重的泥土顿时吱吱响的一分为二,燕空脚尖轻点纵身翻跃,银发如月光闪烁,适才脚下所站之地立时塌陷,殷正迎面追击,一柄未出鞘的大刀自燕空头顶劈来,那是货真价实的一刀,用足了内力,只这一招便可压住燕空所有的招式。
然而燕空始终面不改色,站在佛像石尊的鼎前,脚下如轻风微动,看似稀松平常又如流水般无力的一招,侧身以左手宽袖缠住殷正劈来的大刀,一拉一带,半截身子贴着刀鞘擦过,右手剑指毫不费力地点住殷正握刀的双手,霎时一股酥麻自殷正左臂遍布全身。
殷正立时撤回左手,与燕空左袖间贯穿的内力相撞,刀鞘难以承受竟瞬间碎裂,一把锋利的青龙斩月刀犹如龙吟虎啸震动破庙砂石剧颤,殷正立刻改右手握刀回扫,燕空一招燕子翻身,刀身堪堪贴着他的衣裳劈过,正好一刀劈下那口废鼎的青铜耳朵,轰隆闷声落地。
殷正出身武林正学,重浑厚之力,哪怕是武林高手也难正面硬抗他劈来的一刀,而燕空常年钻研歪门之道,身手兼具重与轻甚为杂学,对付殷正之时他以轻盈出招躲过殷正刀锋,始终未曾直面迎招,而此时燕空突然出招更快,赶在殷正变换招式之际,他右手手腕一压,力如千钧,竟压在殷正的右臂,殷正只觉肩头重重一沉,手中无力,青龙斩月刀竟刀尖触地,像是枯萎的落叶,右膝骤然疲软。
燕空正欲步步紧逼,殷正却正好顺势以刀尖撑地,整个人借助刀身之力腾空反跃,双腿微屈在空中留下圆弧轨迹,沉闷落地如金钟坠落,地动山摇,这一落地的同时,背后握刀的双手正好借力而起,刀刃刮破满地沙尘泥土,气贯天地,逼人的戾气融贯在刀锋锐气之中砍向已逼至佛身之上的燕空。
顷刻间天地变色,燕空退已不及,双臂交叉于头顶以内力相搏,刀身险险被阻隔在头顶一拳之间,可他身后巨大的半身佛像却无力承受转瞬间轰隆一声四分五裂,砸落的石块和断壁残垣的石头砂砾像下雨似的飞落,个个不长眼睛,半尊佛像的底座迎头倒落,不堪一击的破庙在一瞬间倒塌。
风吹刮过一堆废墟,砂石尘土交织在空中迷乱了人的双眼,殷正拄着青龙斩月刀单膝跪在地上喘着粗气,皎月纱也被折腾得灰头土脸,帷帽早不知几时被淹没在了砂石之中。他唯觉得脖子被勒得难受,想起刚才危难之际,是燕空抓着他逃出生天,殷正揉了揉咽喉忙向身侧已走远的燕空喊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燕空充耳不闻,脚下未停,殷正心头难受又喊道:“殿下抗旨不尊,定然会后悔的!”
燕空骤然止步,银发飘动,几分淡漠的目光回望过去,殷正正了正身子站起来,却发现燕空的目光略过了自己,好似看向茫茫无垠的黑夜,又好似看向已在眼前的尽头,一时之间,没人知道在燕空沉沉如海的星眸中,他究竟想着什么。
殷正本欲还想劝说几句,却见燕空不置一词地远去,殷正认出这条路的方向后,暗暗皱眉,心里困惑地握刀追上去,虽不知燕空心里究竟是接旨还是抗旨不尊,但依旧默默地跟随着他朝大元国的方向走去。
夜空一望无际,像墨似的,晕染了大地,那一抹银发缀着紫衣的背影终究只在黑夜中剩下那零星一点的银光,孤寂凄凉,像在风雨中飘摇的月盘。
而在这一轮月光下,又有多少痴心人在风雨中飘摇?
顾青山躺在屋顶,月光静静地洒落她一身,青裳墨发,黛眉红唇,当是月下佳人,偏偏这位佳人怀里还抱着个比她的脸还要大上两三圈的酒坛子,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
“最近侍卫常说府中闹贼。”人声响起之时,那抹红影早已立在了顾青山的面前,笑得一脸欠揍的样子,“许多人总见着黑影在屋顶上上下下,却又见不着人,府里什么都没丢,就是藏了多年的酒一日比一日少,我想这个贼一定是来偷我的酒,你说是不是?”
顾青山甩了个白眼送景凌,豪爽地抹过嘴角的酒渍,瞪着他。
景凌心里记挂着白日里在绾宅发生的事,担心顾青山还因此事与自己赌气,处理完宫中日常事务马不停蹄赶回来,知道她一定在此处,景凌连行头都来不及换便来寻她,明明满肚子的话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此刻再被她这样一瞪,景凌愈发贴上来凑到顾青山面赔笑,“我前几日亲手为你酿了几坛甘露酒,等夏日到了,命人取出来浸在冰里,正是清凉好物。”
“甘露酒?”顾青山微微挑眉,“你倒是与东扶关系不一般,连此酒配方他都教你?当初我好说歹说,他都不肯告诉我到底怎么酿的,只是每年立夏之时,我都兴冲冲去冰窖凿冰,然后眼巴巴等着他挖出这坛子酒来。”
“他不曾告诉你配方,你可曾想过他是故意的?”
“当然是故意的——不教我。”
“不。”景凌凑得更近了些,眼里闪烁着皎皎的月光,“故意让你记得他,记得你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故意想要为你亲手酿酒,想要你……不离开他。”
顾青山喝酒的手微顿,讥讽地笑道:“殿下可是故意在我面前秀你与东扶如何亲近?”
景凌顺势眨眼笑道:“你可是吃醋了?”
顾青山着实懒得理他,心里也因着白日在绾宅之事不顺心,骤然甩开怀中的酒坛子起身,低眸看向身后的景凌,神色淡漠又肃然,“你可想随我去一个地方?”
景凌疾步迎来,入鬓的长眉下一双桃花眼里蓄着满满的情意,衬着眉心那点朱红像是一颗圆润的相思红豆,月辉下,灰瓦间,他望着翩跹立在屋脊之上青裳翻飞的佳人,信誓旦旦笑道:“我愿随你去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