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斩草除根
燕空却在崖边站了许久,墨发与肩头都蓄起了寒露,似乎他只要站在这里,还能嗅到那日顾青山身上将他迷醉的酒香。
他望着夜色,一声沉闷的苦笑,眼睛里的光亮犹如此刻的夜雾,失望又黯淡,他忽而纵身一跃从崖边落下,像一阵风似的拂过崖壁的树枝,几个起落人已回到黑漆漆的荒院。
他牵过系在院外的骏马直往昭京内城去,城里城外早已寻遍,顾青山的下落依旧是个无法解开的谜团。她是真的随景凌入了宫,还是早已离开,或许……
燕空紧了紧缰绳,心头绞痛得无法承受,他不愿意承认,顾青山早已离开。
他风驰电掣地赶回内城,小心避开夜禁下巡逻的护城军,却在窜入一条小巷子时,无意躲在一户人家的窗下正听见窗内的人在闲话绾宅之事,此时他方才知晓今日有人单枪匹马血洗绾宅,若非景凌率人浩浩荡荡赶来,绾宅只怕早已被屠。
绾宅与何人有此深仇大恨,又是何人需惊动景凌,燕空不用细想也知,暗暗痛骂自己愚蠢,气得咬紧牙关,身如微风早以轻功飞远。那窗内的二人依旧毫不知情,津津有味地嚼着舌根,从绾宅之事又聊到隔壁老陈家今日新添的大胖小子,直至夜深入眠。
而此时偌大的绾宅静如鬼宅,唯有西侧永宁院里明晃晃的火把照亮这一隅的天地,却也照不进余氏的心里去。她裹着厚重的氅衣,颤颤巍巍地蜷缩着身子坐在荣秀堂的暖阁里,脚旁生着火,怀里抱着手炉,身子依旧抖得止不住。
风吹过,映在窗纱上的枝影摇曳,都能惊得她一股脑跳起来往角落里躲,扯着嗓子叫着绾泽元的名字,屋内伺候火炉的两名奴婢见状也安抚不住,只得再三前去请绾泽元示下,绾泽元尚在料理白日之事,无暇分心,良久方来,甫进门,余氏便哇的一声大哭,不顾还有旁人便扑进绾泽元的怀里,“泽元!你终于来了!我好害怕!泽元……”
绾泽元虚抱着怀里的余氏,递了个眼色,两名奴婢心领神会,屈了屈膝,静默地离去。
“有我在,你还有何可怕的?”
房门在他们身后合上,绾泽元搀扶余氏坐下,见她哭晕了妆容,胭脂粉黛斑驳得一塌糊涂,露出往日里被巧手掩饰的深浅皱纹和密密的雀斑,真真不堪入目,绾泽元嫌弃地皱了皱眉,别开身去到案头倒茶。
余氏不曾察觉他的异样,哭哭啼啼地说道:“……幸好早一步送走了大郎和二娘……”话音至此忽地一顿,余氏陡然挺直身子大喊出声:“会不会他们已经被顾青山半路拦截?会不会顾青山已经对他们下了手!泽元……”
绾泽元见她又发起疯来,着实心累,不愿多说。
余氏见状愈发吵闹起来,大步趔趔趄趄地冲到绾泽元面前,身上的氅衣都滑落了大半,脚下踩着险些摔倒,“你为何不理我?你怎能不理我?大郎可是你的亲骨肉啊!如今绾泽道死了,大郎可是名副其实的绾宅当家啊!”
“你闭嘴!”绾泽元气急败坏,一把捂住余氏喋喋不休的嘴巴,厚实的掌心用了十足十的力,险些没闷死她。
余氏呜呜咽咽惊得绾泽元回神,他忙推开余氏转身开窗谨慎地打量四下,良久才转身来到余氏面前低吼道,“你疯了吗?大郎的身份曝光,与你何宜?若是旁人知晓此事,用以要挟你我,你……可是当我们落在别人手里的把柄还不够多吗?”
余氏蓬头垢面的跌坐在地上,哭得接不上气。
绾泽元气得额头的青筋暴跳,凑到余氏的眼皮子前冷哼道:“今日大哥来寻我的麻烦,还不是因你我之事东窗事发,我亲手杀了大哥,还不是为了你我将来的好日子?我安排送走大郎和二娘,不也是为了能保住我们的血脉……”
余氏闻言,倒也悄悄止了泪,深情款款地凝视着绾泽元,搂住他的脖子便依偎进他的怀里,哽咽道:“泽元,你别生气,是我错了……我被吓坏了……我不该提绾泽道的事情,他想要杀你,是他的报应!你好不容易将此事处理成绾泽道暴毙身亡,我实在不该提这些,若是被人听去告知大理寺,我们的努力岂不白费了?”
“你知道便好!”绾泽元松开余氏搂着自己的胳膊,脸色也缓和了几分。
余氏像是彻底清醒过来,胡乱拢了拢云鬓,另倒了一碗茶捧给绾泽元,赔笑道:“至少今日我们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绾泽道这个老匹夫终于死了,从此绾宅便是你的了!”
“绾宅本该就是我的!”绾泽元接过茶碗狠狠地往案上一砸,“这个老匹夫,不过是过继过来的,霸占了我的位置,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他还敢来找我的麻烦……哼,要不是这些年他还有利用价值,老主子怕是早把他给剁了!”
余氏替绾泽元捶了捶肩头,闻言一愣,“老主子得知今日之事,未曾怪罪?”
“他早就没价值了,今日不过是正好借顾青山来大闹之事,送绾泽道一个暴毙!”
“可我还是惴惴不安,穆光一事牵扯甚广,我担心……”
绾泽元不耐烦地打开余氏的手,“妇人之见!你只知担心担心,唠唠叨叨简直冲我霉头!此事若能牵扯出老主子,今日我们绾宅如何保得住?我们既然有老主子罩着,你又瞎担心什么?”
余氏咬了咬薄唇,“如今景凌一心想要查清当年之事,只怕比景惠帝更难对付。当年景惠帝对穆光早已有了忌惮之心,老主子有意对付穆光,我们不过推波助澜,可景凌却打小跟着穆光习武,这等关系,只怕会将当年之事查得明明白白。”
绾泽元不以为意,哼哧一声冷笑道:“你也别忘了,老主子在朝中根基深厚,像景凌这等回到宫中不足一年的愣头青,地位不稳,无人扶持,却大动干戈彻查穆光一案,得罪了多少文武大臣,早已树敌不少,只怕不用老主子出手,这小子也活不了多久了!”
余氏深深一想,点头笑道:“正是这个理儿,想来他自己也清楚,这才不敢登基称帝。”
“走着瞧吧。”绾泽元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谁能笑到最后,还不知道呢!”
余氏低眉浅笑,上前不知在绾泽元耳边呢喃了一句什么,逗得绾泽元哈哈大笑,二人适才的一哭一闹荡然无存。案头的烛火微微摇曳,映照在窗纱上二人交织的身影也抖动的甚是微妙,燕空无声地合上窗框间微启的一条缝隙,盖住了余氏娇柔的深喘之声。
四下陡然寂静,燕空侧身立在暗处,英气的双眉深深一皱,余光骤然如剑横扫,眸色里锐不可当的杀气逼得一道黑影凭空似的一闪而过,燕空立时纵身跃上屋檐紧追而去,还未来及琢磨着他们口中的“老主子”是何人,他已追踪眼前的黑影到了外城的一处破庙。
破庙只剩断壁残垣,一尊三人高的佛身也只剩半截盘腿的身子,在寂寂的月光下着实令人胆战心惊。
燕空几乎与黑影同时落地,他并未上前,只淡漠地望着眼前的黑影转过身来,黑影戴着黑色的帷帽,风荡起帷帽的垂帷时,隐隐露出的却不是一张人的脸,而是银光闪闪如鱼鳞似的面纱,面纱轻薄犹如无物地贴在黑影的面颊上,勾勒出来人的五官,却怎么也透不过面纱看清来人的模样。
但燕空很清楚此人的身份,面覆皎月纱尚且能夜视万物、呼吸自如的功夫,乃是大元国皇宫禁内军赫赫有名的上都将军殷正的看家本领,江湖人送“一人当关万夫莫开”之语,正是哪怕是在辽阔无边无际的沙漠与大海,只要有殷正一人在,连一粒沙、一滴水都不会从他指尖过,在江湖中的地位,一如他在战场率军大战的地位,唯有穆光能与之匹敌。只当年最后与穆光交战时,身负重伤。
燕空立时轻笑道:“想不到为逼本王回宫,连上都将军都重现江湖了。本王犹记得书中记载,某年中秋,上都将军与穆将军大战沙场,与穆将军单枪匹马对决数场,一把青龙斩月刀不输穆将军的断水之剑,杀气震天,刀光逼月,真真是将那天上云、云中月都斩成了风,本王早已想要请上都将军赐教,点拨点拨。”
“殿下谬赞,此等不过江湖传言,殿下不可尽信。”上都将军抱拳行礼,“更何况卑职如今杀鸡都需仆人伺候,岂敢与殿下动手?此番卑职领旨前来,只因卑职徒剩的脚下功夫尚且能追上殿下,如此,只为了传达国君旨意。”
“若本王抗旨不尊,上都将军可要追本王到天涯海角?”
殷正不答,已是默认,只凛然言道:“国君有旨,近日听闻穆将军尚有一女在人间,已在景国结交皇族权贵,掀动景国朝政不稳,令景国边境将领士卒多慷慨激昂之辈屡犯我境,此女恐祸乱大元,不可姑息,特下旨命二皇子元沇追剿诛杀,斩草除根,不可留有活口!”
燕空大惊,急躁地脱口而出:“此番正借由此事搅乱景国朝政,此时若杀了穆将军之后,岂不是替景国除害?”
“殿下安心,陛下早已褒奖殿下此番令景国内乱乃是大功,也趁此时机下令大军与景国边境开战,如今大小战役皆我军大胜,殿下只需杀了穆家之女,待我军直攻昭京,便无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