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风雨欲来
他们尚且不知昨日宫中巨变,又不知为何今日景惠帝无故辍朝,只当是陛下龙体欠安,有意前往寝宫请安的大臣反被寝宫外如铜墙铁壁般的金吾卫拦阻,加之大内官解释得语焉不详,太医进出神色慌张,愈发令此事扑朔迷离。
大臣们无从商议,只得退回廊屋各自琢磨,有人打听到景承入狱,有人打听到景凌死而复生,细节不辨却添油加醋描述得绘声绘色,更令众人匪夷所思之极,更兼此刻景惠帝病危,庙堂权力可在朝夕间翻天覆地,他们深知其中玄妙,奈何局势未明,一时间他们更是如坐针毡,引颈而望,乱哄哄地窃窃私语,巴不得能有人捎个准信儿。
而此时的景凌抛下这群百官不闻不顾,并未顺势施压他们拥护自己成为太子,反倒是命太医为受了一整夜酷刑的陆承音上药止血。待得药侍熬好汤药,景凌方命太医等人退下,自己亲自服侍趴在床榻上的陆承音喝药。
“……殿下使不得……”
“陆郎君近日所受之苦楚,皆是为我,此点小事又何足挂齿?”
窗外的白光映得陆承音狼狈的面颊近乎透明,深深凹陷在阴影里的黑眸却依旧神采张扬,清减了许多的容颜愈发衬得他只是误落尘网的一粒晶雪,虚弱地声音缓缓轻问:“如今局势可好?顾郎君……不,穆娘子可好?”
“一切安好。”景凌搁下药碗,“眼下只需救你出宫,便是皆大欢喜。你且放心,待得今日午后我命人押送你到大理寺,青山自会在途中接应,救你出牢笼。你昨夜所要我带给她的话,大可亲自同她细说。”
陆承音笑得苍白,“在下是灭她满门的仇人之子,如何……如何还能……”
景凌眉心微蹙,那一点红像是要渗出血珠,“你既然知晓,还愿助她指证景承?”
“昨日,景承派人来接我,在马车中他同我提及穆家灭门惨案的真相,竟是绾宅的推波助澜……”陆承音哼哧的一声轻笑,“而穆娘子身为穆将军后人当视绾宅为仇人,他有意用此事利用在下乃是绾宅之后而铲除穆娘子……可穆将军乃是一代英雄,当为国而死,可……可穆将军满门被灭还是在下父辈利益熏心所为,在下……在下还能以何面目面对她?在下的命本便是她的,如今更是欠她穆家满门性命!在下何以……又以何颜面……”
景凌正色道:“青山早知此事。”
陆承音微顿,瞠目结舌,枯瘦的双手死死地抓住景凌的衣袖,“殿下之意……”
景凌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三日前,青山想着王氏既然苏醒,你自然牵挂当年之事,才带你去了庄子上,彼时,甚至更早之前,青山都早已知晓绾宅同穆家的关系。她未曾同你说明,便是她心知肚明此事与你无关,你与你的娘亲都是此事的受害者,她从未因此事而记恨于你,更未想过要杀光绾宅上下报仇,冤有头债有主,她素来恩怨分明。”
陆承音的手渐渐无力地滑落,“殿下对顾郎君……穆娘子的了解,比在下透彻得多。以穆娘子的为人心性,当是如此豁达明朗。在下……”陆承音叹息地摇了摇头,“也成了度君子之腹的小人了。”
“殿下,敦肃王爷到。”屋外的金吾卫请示道。
景凌淡淡地应了一声,示意陆承音宽心,正欲起身,陆承音却忽然拉扯住他的宽袖,艰难地探起身子,抿着泛乌的双唇似有难言之处。景凌怕他动了伤处,忙搀扶他的双臂,陆承音却反手紧紧扣住他的肩头,探身凑到景凌跟前低沉地耳语道:“三日前,在下在庄子上见到王氏,她……同在下说了一些事……”
景凌霎时怔忪,“王氏虽醒转但始终不曾言语,她怎会……”
陆承音同时迷茫地摇着头,急迫地忍着吞咽的困难说道:“王氏许是把在下错认成了家母,连声求饶,虽口齿不清,但在下从她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她当年藏下了那封绾泽道与神秘人往来的书信。”
“那封绾泽道误会是你娘亲藏下的书信?”景凌立时想起胭脂楼的那场大火,崔三娘昔日也曾借口自己手中有此封书信想要引诱绾泽道上钩,竟不曾想原来这份书信早在王氏手中!
陆承音紧咬着薄唇点着头,炯炯地盯着景凌的双眼,“那封信就在……”
景凌俯身贴近,一字不落地听得仔细。
“殿下?”屋外的敦肃王爷着急地唤了一声,“臣有要事相商!”
景凌看了眼映在门上焦躁不安来回踱步的人影,陆承音此时方才松了手,勉力笑道:“殿下……保重……”他顿了又顿,阳光落在他微微扬起的唇角,“照顾好……她……”
“陆郎君大可放心。”景凌起身,眉眼笑得柔和,又宽慰了几句方才合门而去。
阳光明媚,似乎凛冬已去,屋内安静得只有陆承音不疾不徐地呼吸吐纳之声。
他望着点点簇簇的金色光斑,摸索着从怀里摸出一枚白玉,忽而想起三日前的深夜,冷月皎皎,绾宅的芦馆也如此刻般静寂,顾青山站在他的房门前,广袖宽袍的青衫洒脱不羁,二人相视而笑,他笑得温润如玉,她笑得春色明媚。
在同乘马车往城外的庄子上去的路上,顾青山言道:“当初你们从绮罗阁离开与芸豆子走散,她的下落我已寻到了,她回了蒙山村,一切安好。”
“顾兄有心了。”
顾青山又自袖中取出羊脂白玉佩于他,“我也早该物归原主了。”
陆承音接在掌心,尚有顾青山身上幽幽的淡香,“此乃我赠送于顾兄的。”
“是你娘亲留给你的遗物,也是你绾五郎的身份,你一直以来都想认祖归宗,如今已得偿所愿,也当好生收着。”
“顾兄……是同我决绝了吗?”
“我希望这并不是你的选择。”
陆承音自回忆中收回了神思,握着的白玉早已滚烫如烫手的山芋,喃喃自语道:“绾宅五郎的身份,不要也罢。”他攥紧手中玉佩,指尖因为太用力而泛着青白,柔和的眼眸里渐渐有了戾气,“我说过,我不会永远躲在顾兄身后!有些事,该我承担,我不会退缩。”
屋外,刚行几步的景凌骤然顿步,回眸望去陆承音的房间。
萧长澜不知何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怎么?”
景凌摇摇头,复又前行,一众人簇拥着他,景凌长身玉立如苍竹劲松,大步流星走在前,低声问向身侧的萧长澜:“你最后几时见过他?”
“一个时辰前,臣去问他的话,他当时好一顿骂骂咧咧。”
“他打伤了多少人呢?”
“看守他的人,无一人幸免。”
景凌立在栏杆前,看着日头下苍茫的宫殿,“我倒是忘了他的身手。”
萧长澜皱眉向前,“臣已派人去追,殿下只伺候在陛下身侧即可,无须担忧。”
景凌意味深长地回眸看向萧长澜,他此番话倒是提醒了景凌,无论景承为何逃跑,至少逃出皇宫的几率并不大,甚至他的出逃对自己一点儿好处都没有,若说他为何定要冒着生死逃出看守,唯一的解释,便是接近景惠帝。
景凌如此一想,立刻飞奔赶去景惠帝寝殿,伴随的人在其后紧追不舍。
萧长澜率部下恭敬地行了一礼,自又分散寻找逃跑的景承去了。
一时宫中乱中更乱。
连带景承的府邸,早在一夜之间被抄查得挖地三尺,一干人等皆锒铛入狱。坐等在宫中的百官渐渐按捺不住,其中不少与景承亲近的文官,纷纷吵闹着要见陛下,大内官拦不住,直到景凌出面,依旧有人不畏景凌,口出狂言,斥责景凌只手遮天,定要陛下主持公道。
局势愈发纷乱,却早在顾青山与景凌意料之中,景凌虽素来纨绔不羁,百官并不忌惮,可如今见着景凌判如两人,他行事作风果断狠辣,竟下令杖责阻止百官见陛下的几名内侍,甚至亲自为百官引领进殿面圣,只嘴里还同御医说着陛下种种不适,愈是这般,反愈是没人敢进殿叨扰陛下,此事又不了了之。
而宫外景承的府邸,本是计划连夜逃脱的安乐公主和断天崖,在宫中侍卫赶来查抄之时,早趁乱被燕空带走,一行三人连夜出城往北山去。早对燕空失去信心的安乐公主此时又欢喜地投入燕空的怀抱,泪眼朦胧地哽咽道:“安乐差点以为二哥哥不要我了!”
“我已吩咐人安全护送了元灿回大元,你明日一早也赶紧回去。”
“可是……二哥哥……我们不是为了景国才来的吗?”
燕空在荒院的大门前勒紧缰绳纵身下马,安乐公主紧随其后,快步追上燕空的步伐,三人正要迈进荒院,却不曾想一袭青衫飘来,竟差点和要出门的顾青山撞个满怀。
“你……怎会在这里?”安乐公主险些失声大叫起来,她还记得在雪山时见过顾青山诡异到令人窒息的身手,脚下不自禁后退了两步,被断天崖牢牢扶住。
顾青山扫了眼她,看向燕空,焦急地说:“快!香罗袖快不行了!”
“香十三娘还没死?她在这里?”安乐公主惊讶地看向身后的断天崖。
顾青山黛眉紧蹙,“是你下的毒?走!”
顾不得安乐公主的身份,顾青山拽着她一路急速赶回香罗袖的房间,燕空和断天崖快步相随,前脚刚迈进屋子,便听见顾青山一声吆喝:“解药呢?”
安乐公主痛得捂住手腕,根本不看奄奄一息的香罗袖一眼,却在回眸间被冷脸赶来的燕空吓得浑身哆嗦。燕空上前把了把脉,霎时瞪向安乐公主,“你竟然敢偷我的拈花笑!”
“是属下所为,与公主无关!”断天崖大步而出,跪地俯首,“属下愿受惩罚!”
“他是为了保护我!”安乐公主展开双臂护住身后的人。
香罗袖自始至终只是浅笑地望着燕空,“看来……拈花笑,注定就是我的宿命……”
“此时哪怕有解药,已是回天乏术。”燕空看向在榻前早已红了眼眶的星桥。
香罗袖仿佛并不在意,只是看向顾青山,嗫嚅的双唇似欲言又止,顾青山俯身贴耳,只听她气若游丝地说道:“景凌与燕空,必有一死……当年我选择了他,而今,你又该如何选择?”
香罗袖突然一手死死地抓住顾青山的手臂,仿佛用尽了浑身的气力瞪着顾青山。
顾青山心头莫名的一怔,尚未回味,香罗袖的力道已散,那枚被她紧紧拽在另一只手里的毒蒺藜也应声落地,星桥浑身僵硬竟在同时咚的一声瘫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