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青山红颜

  天未亮,幽蓝的雾色里落着撒盐似的碎雪。
  景凌自将军府的角门出,瞧见城内的巡逻兵密密麻麻竟是戒备急促的模样,明晃晃的火把几乎要烧红了黑夜。被吵醒的人抱怨着,执行命令的人也怒吼着,街头巷尾都是一片鸡犬不宁,他心里盘算必是出了大事,虽不知他们挨家挨户可是在搜寻自己,他仍旧不敢冒险现身,而是藏匿了行踪顺着墙根溜走。
  所幸他遇见了一队等着天亮开城门的货商,给了好些银子,乔装混在里面最后顺利躲过巡逻兵的搜查而出了城,又买了他们的一匹马快马加鞭往北山急骋。此时早已是风雪大作,西北风呼呼地刮,乌云在头顶追风似的不散,待得他赶到北山山脚下,风雪已停,而景凌冻得面红耳赤,头发和衣裳都濡湿了不少。
  犬牙交错的北山已被冰雪肃封,银装素裹,万籁俱寂,安静得荒凉又神秘。
  快马顾不得喘息一口气驰骋到山顶,虽还未见着庄园,景凌却忽地勒紧缰绳,疾驰的马儿惊慌间一声长啸,前蹄飞踹空中落叶,整个马背都扬了起来,哼哧哼哧的白气萦绕,景凌毫不费力地端坐马上,待得马儿平复,方才皱眉打量四下。
  燕空在这里设有埋伏,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但似乎对方并未有出手的意思。
  景凌略一思忖,当即扬鞭低喝,马儿霎时如离弦之箭飞速而去。
  燕空布下的暗卫的确得了令,谁也不曾出手阻拦。
  只见一抹红影穿过皑皑积雪,纵身下马,一脚踹开庄园的大门,径直而入。
  此处的宅院正是燕空藏匿黑衣女子所在,但此时他们早已启程回了大元,连星桥和星野兄弟也离了此处,燕空派了人去寻他们,至今一无所获,他自也不怕引景凌来此处一见。于是当他感觉到后院廊庑下有人走来时,也未曾掀起眼皮子,只专注地看着眼前这盘棋局。
  景凌本是满腔的怒火和担忧,见燕空如此,却不知为何心头忽地沉稳下来。
  他举步走去,掀袍在燕空对面落座,同是沉默不语地看着眼前的棋局。
  此时白子陷入困境,黑子略占优势,在天地雪白的覆盖下那深沉的黑是尤其晃眼。
  燕空执黑棋沉吟,棋盘上忽“咯哒”一声落下一枚白子,他这才看向景凌,景凌却视而不见,伸手另在棋盒里摸出一枚白子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燕空收回视线,面不改色地落下黑子,一来一往间,风云变幻,黑白对弈,竟是谁也没察觉此时顾青山已推门而出。
  她立在廊下,眼前之景俨如一幅绝世丹青。
  灰蒙的天,晶莹的雪,凝黄的腊梅,梅树下一桌两人,一抹明艳的红,一抹暗沉的紫。
  她从未见过如此斑斓的隆冬,更鲜少见到此时景凌眼眸深处的认真与专注,仿佛他本该便是如此,那张扬的跋扈和喧哗的玩世不恭,都只是他掩人耳目的面具,一如此时神情柔缓的燕空,他没有肃杀之气,没有野兽时刻戒备的冷峻警敏,他是放松的,是自然的。
  在这一刻,顾青山从他们的眼睛里,都看出了他们最本真的模样。
  她知道,此时此地的他们,是真挚又纯澈的,像未经雕琢的璞玉。
  顾青山看得出神,脚下无声朝他们走去,走得近了,风里尚可听见他们闲聊的说笑声,聊着辽阔无垠的天下江山美色,聊着饱经沧桑岁月的古画旧书,聊着茫茫边境的白云蓝天、草原牛群……聊着的,都是无限可能的人生,那样精彩,又那样……梦幻。
  她的嘴角情不自禁扬起,他们都是这般年轻的人儿,朝气蓬勃的,充满活力的,拥有无限的力量去追寻自己所爱的、所要的,倘或若非此间世道、若非命运捉弄人的枷锁,他们必也是最默契的兄弟知己。
  转念至此,顾青山的笑容却又凝固在唇角。
  只可惜言语里那无限可能的人生,对他们而言,只余宿命般注定了的最壮烈的唯一结局。
  包括,她自己。
  顾青山顿下脚步,唯有此时方才拿眼大胆地望着燕空,心头早如擂鼓似的吵个不停,闹得她脑仁胀痛,却又总是控住不住心神,她本以为自己不同寻常女子,她看淡世间事,唯有一执念放不下,对男女事虽未尝试但总是不上心,多是游戏玩弄的姿态,最是瞧不起陷入情爱而迷乱之人,故而她明知自己心里已有苗头,却总是躲之避之掩藏嬉笑之,如今这层窗户纸反倒被捅破了,她倒不知所措得紧。
  燕空察觉到她的眸光,迎着看来,顾青山心里激灵地突的一阵跳,眉心霎时烫得灼热。
  “来了。”他醇厚的嗓音轻轻一起,温柔如云。
  燕空招手唤她近身前来,景凌见他眉眼里的暖笑,霎时皱眉望去,却也由不得震惊。
  只见顾青山一袭缕金水仙鹅黄短袄,领口与袖口缀着细细柔柔的雪白狐毛,衬着她细长的脖颈与纤细的指尖愈发通透如玉,配着一条蓝绿凌凌绣水纹的棉裙,盈盈走来,清瘦的身姿荡开水纹,恰似临江赏雪的凌波仙子,气韵高洁,典雅脱俗。
  往日里高扎在头顶束冠的长发此时已飘散在身后,不同她夜檐饮酒似的散漫不羁,此刻的秀发半绾了一个髻,插着一枝缀着雕花的木簪,系着流苏,与耳垂那一对明月珰交映生辉,愈发突出她温婉的五官,眉清而秀,眸透而柔,睫毛闪烁间自有潋滟水光般的神采撩人心弦,虽不是倾国倾城的艳丽之色,却也是出水芙蓉般的清秀素美。
  偏她面颊晕着微妙的红润,叫景凌若有所思地看向燕空。
  “我衣裳弄脏了。”顾青山见燕空和景凌瞧见了自己都不说话,只有自我圆场了,“嗯……只找到这一套衣裳……”
  她扭捏地瞪了眼燕空,完全相信是他扔掉了自己的衣服,然后留下了这么一套新的。
  燕空好似并不在意顾青山的目光,始终笑得明媚如春日,痴迷的目光留恋在她身上,像是看不够似的。顾青山心头狂跳,可没他这般好的定力,招架不住他滚烫炙热的目光,红着脸径直走向景凌。
  她身上不知熏了什么香,清幽淡雅,合着腊梅的香,恰到好处的沁人心脾。景凌按捺住心里对她的贪婪,整肃神情笑道:“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盈盈步微月。你穿水仙再适合不过。”
  顾青山倒并未接话,她此刻谁都不想搭理,只瞅了眼眼前棋局,白棋在黑棋的活路上落的紧迫,景凌手旁的提子比燕空多的多了。她尚未细看,又一枚黑子落下,适才被打断的对弈复又重新开始。
  她忍不住拿余光偷偷打量燕空,那抹神秘又暗沉的幽紫哪怕只是坐着也依旧昂然冷傲。他分明没有看向自己,却压迫在顾青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白子黑子交错落下,顾青山也敛了神思,认真看棋。
  往年里东扶也爱下棋,她时常作伴,虽非个中高手但也看得明白,燕空落于败势,但他的棋路依旧不急不躁,落子稳重,但在这份稳重里窥见得出他埋藏着诸多陷阱,景凌一着不慎竟渐渐笨拙凝重起来,反被黑子鼻顶,燕空环环相扣,以最简单的爬子做活了黑棋,断了白子的气。
  顾青山不知几时悬着的气此时也渐渐松开,抬眸间正好对上燕空看向自己的目光,他朝她温柔地笑着,舒展的俊眉星目何等的郎朗如月,素日里的英武之气中又添了份罕见的俊秀温文,她看得慌神不知忙垂下眼睑,却红了耳朵。
  景凌沉默不语地望着他们,虽自始至终他们不曾言语,但不知为何,从他们相缠的眼神里,景凌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不少耳鬓厮磨的绵绵软语,他们昨夜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惴惴不安地望着顾青山,一时咬紧牙根,握紧双拳霍地起身,“我们走!”
  “虽说此处宅院里如今只我一人,可二殿下能保证下的了山?”
  燕空云淡风轻地笑着,顾青山看着他强摁下小儿女心态,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何必管他?不过区区暗卫,如何拦得住我?”
  “拦是自然拦不住,不过二殿下是否仔细想过,出了此处,又该去何处?”燕空慢条斯理地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似笑非笑地言道,“今日约你出城,便是为了让你知晓,如今皇城内外皆是三皇子抓你的人,你无处可去。”
  顾青山皱眉,“三皇子知我们未死?”
  燕空看着她许久方才摇头笑道:“他若是相信我,自然会认定你们已死。毕竟安乐在他手中,他没必要怀疑我的话。但他无论是否怀疑,他今日必得要将二皇子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因为……”
  他顿了顿,故弄玄虚地勾唇轻笑,片刻才道,“这是景惠帝亲下的旨意。”
  一夜之间此事如何牵扯到景国当朝天子,顾青山和景凌都是一片茫然。
  燕空扬袖指了指面前的空位,仿佛一切尽在他操控之中,意味深长地笑道:“二殿下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