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醉扶青山

  “……外头下雨,怪冷的,咱们先寻个避风处再说。”
  顾青山看不出景凌是真心还是敷衍回避,只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四处搜寻未被大火摧毁的屋子。
  他脚下尚还绵软,磕磕绊绊,连适才一路轻功赶回昭京,景凌也全靠顾青山的一路助力。
  思及自己得了他一半内力,顾青山心头不免一软,唤了景凌,努嘴向后院,“还有间书房无恙。”
  只这荒废阴森的宅院里,无恙的书房也给不了人丝毫的温暖。
  景凌盘腿蜷缩地坐在仿前朝壶门重台的禅榻上,依着靠圈,刺骨寒冷的风裹挟着雨丝自破窗咻咻灌入,冻得他抱着肩头直哆嗦。
  顾青山在外寻觅一番后终于回来,手里抱着烧了半焦的棉被扔给景凌,打趣道:“你往这上头一坐,更像是个讲经说道的僧人……苦行僧。”
  景凌顾不得被子一股潮湿的霉味笼在身上,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揉着鼻头道:“你……你爹的书房,倒更像间禅室……哈啾……”
  顾青山环视四下的面目全非,指尖滑过禅椅的靠背,低语道:“昔日父亲常请一友人来家中讲佛叙旧,听闻是世外高人,父亲与之品茶、对弈、论经,互为知己……在京中巨变后,这位高人也已圆寂。”
  “早年尚在宫中,我随穆将军习武学兵书,时常偶遇一得道高僧,颇有仙佛超凡之姿,有幸得他指点教化,其后在被流放途中又习得他毕生武功,只是……在我学成那日,他竟也驾鹤西去。”景凌叹息道,“不知,我们所言可是一人?”
  顾青山蹙眉,“我竟不知他也是习武之人。”
  “彼时你才多大?”景凌裹紧棉被,搓了搓双手,又问,“今夜可是秉烛交心?”
  顾青山绕到禅椅前落座,眸光清冽地言道:“我没有火烛,你也未必有心。”
  “……”景凌微怔,失笑道,“我只想知道,当年你内力为何尽失?”
  “你更应该知道,在我内力尽失后,我也曾遇到江湖旧友渡我功力,但因我修炼的内功心法奇特且霸道,哪怕悉数被废,其他内力也无法在我体内蓄积,自然我很好奇……”顾青山交叠双腿,缓缓看向黑暗中的景凌,带着试探地质问,“为何偏偏你的内力便行呢?”
  “因为我们是同一种内功心法。”
  “可教我内功的人,却并非这位高僧。”
  “也许是他同门。”
  “也许不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珂?”
  “我想的,我说的,都很简单。”顾青山挑眉,略一沉默又望向门外的雨帘,“东扶曾说过,此门内功心法乃他一日见天地大火偶得。他观火势随风侵略、随风张狂,更随风灵敏多变,看似熊熊烈火如龙凶猛,实则不过由着狂风操纵的傀儡。
  “风,才是真正的力量。故而他的武功有着风的霸道、风的善变,更有风的轻盈、风的坚韧。天涯海角,青山黄泉,风皆无处不在。看似矛盾的却并不矛盾,看似寻常的却又相当诡异,似醉又是梦,似真又是幻,故而此套心法他取名为‘醉扶青山’。”
  淅淅沥沥的冬雨荡开缭绕薄透的白雾,衬着四下的静寂荒凉,当真颇有几分仙妖梦境。
  景凌深沉的眸光专注地凝视着顾青山,微微一闪,嗫嚅的嘴角却又欲言又止。
  “我初学此功自然不得要领,无法领会如此玄而又玄、虚而又虚的精髓,东扶便以他亲酿的‘七日梦’教我饮酒,此酒寻常人一醉便是七日,我从小喝这酒到大,酒量练出来了,功夫也学会了,他却不知生死……”顾青山收回眼眸看向景凌,“后来我学会了自己酿造七日梦,在自己编织的梦里连醉七日……”
  景凌清了清嗓子,“这个故事,可并不简单。”
  “也不复杂。”顾青山指向他的胸口,“掏出你的心,看看你和东扶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在怀疑什么?”景凌的两排银牙不住打架,哆嗦地似笑非笑道,“莫非,你觉得我认识东扶?不过,话说回来,醉扶青山……醉扶青山……他呕心沥血所创的内功,他赐予你的名字,竟偏偏都是——青、山。”
  他咬重了尾音,青山二字在他的唇齿间辗转留恋,也好似多了份意味不明的深意。
  “你经常提起他,阿珂,但你的回忆里,只有敬仰,你明白吗?”
  顾青山不置可否,斜眸看向景凌,沉默许久,只是看着他,景凌也是极好的性子,唇畔的浅笑亦有温暖亦有柔情,驱散了几分雨夜的霜寒,只是依旧无法融化顾青山心里戒备的冰山,“你想说什么?”
  “你依赖东扶,因多年来你只能依赖他,故而你们只关恩义与敬佩,无关风月爱慕。”
  顾青山瞪眼怔忪片刻,神色犹如五雷轰顶,霍地起身质问:“你到底是谁!”
  景凌无奈耸肩,“你明知故问。”
  “这番话,他……”顾青山咬牙喘息了半晌,话到嘴边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番话中深意,景凌竟说的与东扶当年所言别无二致。
  当琉光楼众门徒皆认定顾青山以色侍主时,唯有当事两人方知,其间情缘剥开重重藤蔓不过恩义二字。只是世人雾中观花、水中赏月,朦朦胧胧,花与月更是沉默不辩,早无声无息滋生了颇令人暧昧猜想的苔藓。
  但东扶记忆犹新,此份恩义,却是在名为“利用”的沼泽深渊里腐蚀而生。
  “如今你得我真传,何故还不杀我?”
  在琉光楼出事前几日,碧山暮院里春风明媚,飞花流云。
  他一袭白衫盘膝坐于廊下,沐浴后的墨发散落衣香,执盏品茶,本闲散飘逸,却话中带刺。
  顾青山恭敬地跪坐在侧,敲打着茶末点茶熬汤,闻言双手不由得一顿,垂眸回道:“当年初遇,我因你知晓我的身份而怕你加害于我,才想要杀你,既然当初不能杀你,只有心甘情愿被你利用,如今我虽然还是不能杀你,却是知晓你本无害我之意,更于我有救命、授艺之恩义,何苦还要杀你?”
  “今日玉罗刹来见我,劝我逐你出门,莫要被你美色所骗。”
  东扶搁下茶盏,扭头看向顾青山,袅袅雾气下,她复又敲碎了茶饼,动作娴熟又稳妥,漫不经心言道:“何人不知玉罗刹乃琉光楼最美仙子,能得她如此评价,我也三生有幸。”她搁下茶饼抬眸望着东扶深邃又立挺的俊颜,明知是假,却凝望得灼灼有神,“或许,她是吃醋了。”
  “那你会不会?”
  “不会。”
  “因你与我只有恩义,并无爱恋。”
  “是。”顾青山回答得干脆,干脆到近乎无情,只是久久昂首望着他的眼睛,一双深邃不可看到底的眼睛,如讽刺如冷漠,只有春日洒下的金色碎斑,随着廊檐垂挂的铃铛闪烁摇晃,视线不多久已变得模糊不清,她的喃喃也好似梦呓之声,“我不懂何为爱慕。”
  “那么,今日我还能为你上最后一课。”满园重重花影掩映,此时却只有沉水的发香萦绕她的鼻尖,东扶凑身靠近,冰凉的发丝如丝绸如藤蔓勾住了顾青山的手指,交叠的白光黑影笼罩在她瘦削的肩头,耳畔是他启唇的最后叮咛,“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何时懂得相思之苦,何时便懂得爱慕之甜……顾青山,你走吧,离开琉光楼。”
  “我……走了。”
  背对庭中风雨,顾青山局促不安地攥着拳头。
  忽觉浑身冰冷刺骨,她借口寻柴火,修长的身影刹那逃进氤氲的斜风细雨。
  一室黯淡无光。
  景凌凄色沉闷地叹息道:“青山青山,相思如青,爱慕如山。东扶若无情,何苦假醉真陷?”
  *
  顾青山不知道雨何时停的,她早已喝得酩酊大醉。
  想要她喝醉极是不易,除非她自己一心求醉。
  然而她早就想要大醉一场,在东扶逐她离开琉光楼时,在东扶传来死讯时,她想要喝醉却又不得不保持清醒,但今夜——尤其是今夜——她只想醉得不省人事。
  满脑子纷繁复杂的思绪占据了她所有的神思,压抑逼迫得她完全喘不过气,脑袋足有千斤重。
  仿佛这短短的几个昼夜,便度过了她的大半生,景凌的身份与东扶的关系之谜、燕空大元国二皇子身份的暴露、碧山暮院里与东扶的最后一番话……许多她忘记的、忽略的细节,在此刻全都沸腾咆哮起来,像一锅粘稠冒泡又煮糊发焦的浓粥。
  而究其根源,她烦闷的似乎本只有一件事。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她竟然此时方才……明白,一些本不该明白、本该永远都最好不要明白的事。
  躺在残破屋顶上的顾青山烦躁地蹙了蹙眉,闭着眼却伸手胡乱摸向酒坛。
  酒坛早已喝空,被她一拂滚落摔在地上,清脆的声响霎时惊得她勉强睁开眼。
  漆黑的夜色下依稀辨得出焚烧后的断壁残垣,寒意森森,顾青山却眯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那一隅的黑暗里仿佛有仅有她能看见的神奇。
  她惊讶地支起绵软的身子,引颈而望,直到冬雾丝丝缠绕地勾勒出一只蝴蝶翩跹展翅的轮廓,顾青山方才情不由己地踉跄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