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忍辱负重
归家的人儿络绎不绝,燃烧着白昼里最后的一丝温暖。
沿主街走到尽头,偏偏独是一片格格不入的静谧。
唯有风沙萧瑟地扫过三皇子府邸前的一对大白石狮子。
燕空自角门而进,侍从引入书房,景承正在案后以左手执笔蘸墨,手抖得厉害,听见侍从禀报也并未抬眸,待得侍从和门退出,只余燕空一人时,景承这才搁笔,皱眉问道:“找到了?”
“嗯。”
景承看着面前歪歪扭扭不成体统的一行字,等着燕空的下文,却半晌未听到,心里愈发烦躁地一把捏皱宣纸攥成团,瞪着一言不发的燕空,“是活是死?”
“殿下认为呢?”
景承打量着燕空黯淡木讷的神色,略一思忖,挑眉笑道:“死了?”
燕空咬紧牙根抽着嘴角,喉咙里闷闷做声,不知所云,景承听不真切,面色稍有不快,故作姿态发问:“元二殿下似乎为此事悲痛不已,不知元二殿下是为我二哥伤心,还是为……另一位青衫郎君?”
燕空稳下心绪,正色答道:“殿下事成,人已无害,如今反倒过问得多了。”
“元二殿下与我结盟,我自是要多多关怀元二殿下的,不知元二殿下与那位郎君是何等关系?又如何认识?对他过往、身份之事,可多有了解呀?”
“殿下可是要审问?”燕空平静地凝视着窗下光影深处的脸,眸光不可察的一沉。
景承只觉自己脸上尚未结痂的伤口忽地一疼,多疑地盯着燕空的双手,又扫过他的衣襟与腰带,尔后目光又诡异地落在自己案上,好似在质疑又在害怕燕空下毒,最后只别扭地笑道:“元二殿下果真爱说笑,我岂敢有这胆子?纯属好奇罢了,难得见着元二殿下肯为谁这般上心……”
燕空面色煞白,心头如刀割虫噬,紧握的拳头上暴跳着一根根分明的青筋。
“哎,只是可惜了。”景承顿了顿,享受着燕空此刻怨恨与无奈的痛苦,享受着自己高人一等的权力与智谋,抿着不怀好意的笑,摇头叹息道,“可惜了……他死了!”
燕空焦灼又难受的表情凝聚在眉心,眼角止不住地抽搐,像个病入膏肓的老者。他知道景承的取笑讥讽,他知道景承的狂妄得意,而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他只是等着,等着景承挖苦够了,燕空才沉默不语地转身离去。
景承看着他的背影,笑意消散,眼眸里的阴鸷寒意兀地沸腾而起,还未扬声唤人,一侍婢忽入内奉茶,景承皱眉呵斥道:“好大的胆子!”侍婢身子一僵,忙跪地俯首,高高举着茶案,茶案上只一盏泛着银辉光泽的油滴斑建盏,汤花咬盏,瞧得出极好的茶艺功夫,景承训斥的言语霎时哑在唇间,转而笑道:“书房重地,非我吩咐,一概人等不得入内。”
“奴婢知错。”娇弱的低语声中透着几丝妩媚,不见惊慌,亦不见胆怯。
景承愈发肯定自己心里所想,坐在书案后前倾着身子,若有所思地屈指敲击案面,半晌言道:“你是知晓有访客,方才奉茶?”
“奴婢初来乍到,不知府中规矩,斗胆逾矩,还请殿下责罚。”
“既如此,你明知书房有两人,为何只送一盏茶来?”
“只因殿下心细如发,必会觉得这般蹊跷,又因殿下沉稳机智,方不得赶奴婢出去,才有机会容奴婢一言。”
“哦。”景承扬高了尾音,他不曾想到竟会有人如此准确地琢磨他的心思,更未想到的却是眼前这人还敢如此坦白卖乖,最最不敢想的,这等人竟会是一女子,他立时心生戒备言道,“你果然有了机会,说。”
“奴婢知道元二殿下并非刻意隐藏,他着实不知顾青山的身份。”
景承愕然半晌,单手支颌道:“你所知倒不少。”
“殿下谬赞。只因顾青山过于神秘,从不言及自己过往,连身边人都无从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侍婢侧身搁下手中茶案,那一盏的茶汤汤花早已散去,一如她那双秋眸般盈盈,香罗袖笑道,“包括我。”
“你既不知他的身份,岂不是说了堆废话!”
“我自金城伺候她入昭京,虽不知真相,但七拼八凑的线索却不少,都是殿下感兴趣的。”
景承警觉地蹙眉,“你到底是谁?”
香罗袖昂首笑道:“我是元二殿下安插在顾青山身边的眼线,十三娘。”
“你是燕空的人,为何又要把线索给我?”
“越是神秘的人,往往越有秘密,而这个秘密时常危险万分。”香罗袖直直凝视着景承的眼睛,笑得势在必得,“我想要利用这个秘密要顾青山死无葬身之地,而元二殿下显然未有此意,故而我为何不能另与他人交易呢?”
“可你为何定要顾青山死?”
“女人的嫉妒。”香罗袖回答得干脆,“这其背后的故事,奴婢皆会悉数告知。”
“可他已经死了,死在雪谷。”
“殿下可当真信了?”
景承沉默有时,蹙眉道:“你的条件?”
香罗袖目光灼灼,忽地起身道:“殿下夺得帝君之位后,力保元二殿下为大元国太子!”
景承怔忪,忽地仰头大笑,笑得浑身伤口都疼,于是连带笑意也狰狞扭曲的可怖,比不笑的时候还要令人胆战心惊,可香罗袖一动不动地立在书案前,坚定又自信地笑得明媚,景承不由得摇摇头,道:“你且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方才能衡量是否值得。”
“殿下莫非当奴婢是三岁孩童哄着玩呢?”香罗袖拂了拂跪地沾了尘埃的裙裳,不曾看景承一眼,“殿下若一意如此,奴婢自有别的路走,至于是否挡了殿下的路,谁可知呢?啊……”香罗袖故作惊醒似的看着景承发笑,“三殿下身边的暗卫素来心狠手辣,只怕奴婢尚未走出书房,便被蹲守在梁上的人杀了吧?”
景承的嘴角忽地一抿,香罗袖已转身而去,“三殿下何等英明,断不会如此短见。如今奴婢在安乐公主身边伺候,殿下若打定了主意,可随时派人前去。”
她的语调自始至终相当的镇定,如春柳般柔和,却也如春柳般坚韧,谁都听得出她话语中的决心。蹲守在梁上的暗卫此时已站在梁柱的垂帘后,沉声冷笑道:“此人好猖狂!既然能察觉到属下的气息,怕是功力不浅,殿下万不可步入她的陷阱!倘或答应她,殿下则是与大元国后为敌。世人谁不知如今大元国内掌权者为国后,与此人为敌,只怕……”
景承始终不言,只另又铺开一张新纸,执笔蘸墨。
暗卫见状趋步向前,近身耳语道:“何况殿下曾派遣属下出使大元国,大元国后也应允扶持殿下为景国新帝,如今计划已差最后一步,殿下,断不能因小失大,大元国后可是要元二殿下实实在在的人头落地呀!”
景承未答,暗卫忍不住又低声询问:“殿下?”
“等派去调查顾青山的人回来后,我再行定夺。”
景承扔了笔,一行深深浅浅的墨迹晕染了宣纸,像是一道光明乍裂的缝隙,透出深渊的黑暗,令人心生不祥,良久方转口问道:“你觉得燕空可是在骗我?”
“关于顾青山与二殿下之死?”暗卫沉吟回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元二殿下想来也带回了二人的尸骨,顾青山有何特征属下不知,但练武之人必有异于常人之处,便是只剩骨骼属下也可分辨一二,至于二殿下……眉心一点红,也是做不得假的。更何况,安乐公主尚在府中,元二殿下只怕也不敢使坏。”
景承点头道:“你去查清楚,若当真如此,便是我们时机到了!”
“是,殿下。”
暗卫人影转瞬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门窗并无响动,竟也不知他几时出了屋子。
景承心神却全不在此,他只直勾勾地盯着纸上鬼画符一般的字迹,想起自己的断臂,忽地拂袖扫落砚台笔架,又回袖推开四方镇纸,恼怒得拍案而起又是砸又是踹,书房里刹那一片狼藉。候在屋外的侍从垂眸耸肩,吓得直哆嗦,谁都不敢请示,唯有一侍婢自墙根下转折而来,他们也无人瞧见。
香罗袖若无其事地远去,脚下极快。
*
日落后的流光濡湿在缠绵的冬雨里,暗沉的街巷上早已不见行人。
独有巡逻的京城护卫军铿锵有力地踏过泥泞的雨坑执勤,然而两道溅起雪白雨花的黑影却从他们的眼皮底子下轻松逃过,几个起落快步行走在街边首尾相连的屋脊上,一个瞬息又纵身从屋檐翻落于一户人家之中。
四下静寂无灯,这座大宅院里显然早无人居住。
“这便是你说的避难之处?”
“如何?快夸我聪明!”
“将军府一夜大火全族被杀,怕是只有冤魂未散,果真适合已死之人来此。”
“你知道人最害怕什么吗?就是死人!我们配合他们演足了戏,等他们得意之时釜底抽薪,自会看透他们的目的……阿珂,穆将军府灭门之事绝非表象这般简单,我一直怀疑,这只不过是个开端。”
顾青山顿步在游廊的转角,侧头回眸,雨水下的夜色里看不清景凌的脸,却反倒莫名感到一股神奇的熟悉感,忽而脱口问道:“你的内功心法跟何人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