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锦帕孽情
一辆貂皮垂帘的马车呼啸着穿过风雪自城门而出,车檐挂着的羊角灯笼上写着赤红的字,摇曳在激荡的狂风里虽难以辨清,却也识得皇家印记。车轮碾压过官道上铺陈开去的积雪,余下两道深深的车痕,一路延伸到西头的巍峨群山。
山脚下零星散布着几座村落,村中颇为热闹,大多是被风雪所阻的商旅,或是出钱住在农户家里,或是拥炉围裘在避风处扎营整顿,唯有这辆急驰的马车未曾停留,在车夫的吆喝声中裹挟着风雪直直奔向山头。
赶到日暮前,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一处庄子前。
车夫纵身一跃而下,打起车帘,呵出阵阵白气道:“殿下,到了。”
银辉莹白的雪光照亮一只探出车帘的手,那是细长匀称的手,深邃魅惑的暗紫长袖绣着黛蓝暗花,几缕飘散的如墨长发缠在腕间,又被风吹去。他跃下马车负手而立,乌发紫衫猎猎作响,睫毛上不多久已缀满雪片,他依旧纹丝不动地昂首望着眼前早被荒废的庄子。
车夫搀扶车内的黑裳女子下车,这才摘了遮住他大半张脸的毡帽,沟壑纵深的脸,正是李老无疑,“殿下,此处荒凉,愈发到眼下的隆冬,更是寒如冰窖,不宜养伤。殿下当真要来此处?”
燕空未答,只笔直地进了庄子。
李老和黑裳女子相视一眼,女子负伤急咳急喘,李老惊心不好,忙搀扶她一应入内。
半晌终于安置妥当,添了炭盆,煮了沸水点了茶,灶房也飘来了药香。
李老一人忙得脚不沾地,来回见燕空都立于前院飘雪之中,亦不知眉眼间的黯然神伤是为何人何事。李老有心关怀,却知晓燕空脾气不敢多问,正踟蹰间,忽听燕空唤他,李老这才恭敬上前为他撑伞遮雪。
“殿下,风凉雪寒,仔细病了。”
燕空苦笑道:“若我病了,你便去通知一人,叫她来瞧瞧我也好。”
李老沉默不语,想起昨晚苏言匆忙来寻燕空,所言一人唤作顾青山,在绾宅出了事,燕空当下便不顾劝阻要去绾宅,只奈何寻遍一夜也未曾寻到顾青山,险些误了今日出城的时辰。李老虽不知顾青山是何人,但也瞧得出自家二殿下此时也是为了这人而忧闷烦思。
“殿下……当以大局为重!”
燕空斜眸轻扫了一眼李老,见他忽地老气横秋要说起教来,院外却偏巧传来敲门声。
李老惊愕,“殿下,此处怎可有外人得知?”
燕空则冷静得波澜不惊,淡漠道:“些许只是风雪迷路人。”
李老不安,仓促地去应门,吱呀一声门开,还未看清阶下之人,便已听女子问道:“我等入山遇了风雪,不知可否叨扰东家,讨一碗热茶喝?若蒙不嫌,能否留宿一夜?”
李老见着一袭黄裙的女子已被冻得面红耳赤,手中攥着一方暗紫绢帕捂在心口,遂又打量了她身后三名男子。一人羸弱消瘦,颇有书生文人气息;一人憨厚淳朴,一人衣着奇怪不寻于常人,偏一双亮如白日的黑眸精明得令人不安。三人看来好似无害却又隐隐透着不祥,李老皱眉不悦,却也侧身相让,请香罗袖一行四人入内。
“我家主人喜静不喜人多,三位可在此恭候。”
李老引至前厅,余下陆承音与星桥兄弟三人,只领着香罗袖往后院去。
星野却是个坐不住的,像猴子似的在前厅上蹿下跳各处打量玩弄,玩得不亦乐乎。
星桥呵斥,星野反招手唤他笑道:“二哥二哥,你来看我画的兔子好不好看?还有这里这里,也是我画的……这个这个是我最喜欢的,二哥你快来看!”
星桥被星野拉着逛遍了前厅的各个角落,果见几案之上积灰颇多,指尖随手一抹便是一笔黑白分明。陆承音见状,警惕道:“此处好似多年无人居住,怎会今日偏巧我们来此便有人?而且还偏留我们三人在此,怎独见十三娘一人?”
星桥兀地回眸对上陆承音不安的目光,心头咯噔一跳,寒风刺骨,登时坐立难安。
*
后院暖阁,熏香袅绕,暖气袭人。
燕空坐于窗下摆弄棋局,却是心思不定,手中握一黑子却在指尖辗转。
李老敲门而入,双手奉上那方适才被香罗袖攥紧的暗紫绢帕。
绢帕上绣有一角暗纹,正是朵绽放在幽紫深处的浅金鸳鸯藤。
“老朽认得此物乃殿下之物,携此物之人,已候在廊下。只她还带了三人前来。”
燕空轻扫一眼,好似已知门外来人是谁,吩咐李老领人入内后退下,自己却未曾抬眸。
屋内立时只剩下二人静默,香罗袖自进屋后便跪在炭盆之前,低眉颔首,虔诚卑微。
良久,燕空方道:“身份暴露了?”
“是我办事不利。”香罗袖暗暗咬牙,“竟不知顾青山此人疑心颇重。”
燕空落子的手微顿空中,忆起那晚表露心迹欲娶她为妻,也才知顾青山对自己的疑心。
愈发思及此,他愈发心烦意乱,推窗而立,冷风如刀割在颊,方才觉得胸口窒闷渐消。
只是,心头的寒,又冷了几分。
燕空神思难定,只转口道:“与你同来的三人,是为何?”
“我本欲抓了星桥兄弟二人威胁顾青山,但陆承音……我告诉他,他的存在对顾青山在绾宅的身份是极大威胁,故而有意冷落他。我本是挑拨他二人,却不知陆承音作何想,竟要随我离去。我正好也不知顾青山与绾宅有何秘密,想着有陆承音在手,些许还能有转机。”
“倒是难为你了。”
香罗袖震惊,面色趋于煞白,忙摇头道:“我从未这般想过!燕……二殿下,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心甘情愿如此!二殿下莫要再说这般生分的话,我……我待二殿下是一片赤诚之心!”
燕空眸色空洞地望向窗外积雪的院落,反剪双手,寡淡言道:“你若不想留于此,我可吩咐人护送你去大元。景国的纷争,琉光楼的恩怨,自此再与你无关。”
“二殿下,如此这般,可当我是弃子不可保了?”
香罗袖扶着右膝徐徐起身,一双朦胧的泪眼里忽而模糊了燕空的背影,又忽而看得真切,看着他孤身孑影立于飘雪的窗下,是霜寒的,又是孤独的,恍若流浪在雪原的一匹孤狼。那方暗紫绢帕孤零零地搁在棋盘上,一蒂二花依偎的鸳鸯藤于黑白的世间里煞是惹眼。
“当年,我为琉光楼执行任务重伤垂死,是二殿下以这方绢帕替我止血。”香罗袖缓缓走近燕空,眼里淌着泪,唇角挂着笑,微微抬起的双手却无处安放,“二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甘愿为了二殿下背叛琉光楼,也愿为了二殿下接近顾青山充当细作……我并不愿意就此放弃。”
一双白皙如玉的手环上燕空的腰,那也是一双如玉般冰冷的手。
香罗袖自燕空身后抱住他,侧脸贴上他结实宽厚的后背,止不住的眼泪如玉珠滚落。
“殿下,不要让我走,也不要放逐我,我的身心都只属于殿下。”她愈发用力抱紧燕空,可无奈她抱得如何用力,怀中人却始终像是纸片人似的,被窗外的风雪一吹便会烟消云散,香罗袖哪怕抱得满怀也消不了心头的空虚与害怕,“当年东扶临终托我寻找顾青山,其中必定有关键,如今顾青山已疑心于我,我便也无须碍手碍脚,正好放手调查,定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静默中,香罗袖久久未候至回音,方抬头望去——
雪光莹白,勾勒出燕空冷锐清俊的侧面轮廓,俨如刀刻雕冰而成,挺拔的身形依旧未动,斜飞入鬓的英气剑眉却是微蹙,着一抹窗外晚霞余韵的醉红,他轻抿的红唇立时流转着明逸生辉的润泽,何等风流倜傥。
她看得丢了魂,愈发觉得自己怀抱之人这般的不真切,如梦似幻,像是冰晶堆成的人儿。
直到炭盆里埋的栗子忽地一爆,这才惊醒香罗袖忙松了手,趔趄着后退数步屈膝行礼道:“婢子鲁莽,请殿下责罚!”
“她的身份和秘密,都不重要。”燕空漠然地转过身来,目光径直掠过香罗袖。
她肩头一颤,低眸抿唇也掩饰不了她的失望,她连最后的价值也没了。
香罗袖双泪垂落,还欲再言却只可见一抹飘过门角的浅浅紫影。
她心头犹如铁球闷声坠落,膝下乏力便瘫坐在地。
窗外寒风呼呼啸啸灌入,好似女子悲号哽咽之声,哀哀戚戚,教人心碎。
陆承音茫然地握紧星桥的肩头,二人立在墙根下,风雪飘来了暖阁西窗下的谈话。
他们听得真切,更是看得真切,真真切切看着香罗袖对燕空亲密又眷恋的神情,像一把把刀子狠狠扎在星桥心里。
“大哥说过,不可信她。”
星桥落寞的声音在颤抖,双拳越握越紧,越握越紧,“大哥说过……可我……”
星桥忍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猛地奔进风雪之中。
陆承音茫然地看着雪地里那串长长的、孤独的、饱尝背叛的脚印,无奈一声叹息,“顾青山又何尝不是在欺骗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