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明察秋毫

  廊檐外暗沉的夜色下飘荡着空朦的白雾,浅浅淡淡地氤氲出四盏错落的羊角灯笼微茫。
  晚风拂过,雾散光影乱,隐约间,垂落的青衫衣袂飘飘如仙。
  “这般的夜晚,当饮一杯你亲酿的美酒。”
  景凌自正屋迈出,信步悠然,腰间香囊浮动而出的冷香更添冬夜的沁凉。
  顾青山不曾回眸,“你倒是无缘,今夜无酒。”
  “来日方长,我们有缘即可。”
  景凌凑到她身后浅浅噙笑,气息低靡诱惑地扫过顾青山白皙如玉的脖颈,惊得她立时捂着脖子回眸怒瞪,却不期然地跌进他那泛着柔情蜜意的狭长眼眸里。
  这家伙……真是个无赖!
  顾青山别过头去看向不远处掌灯的厢房,紧扣的门扉恰好轻启。景凌随声回望,正见桃姨娘倚门拭泪,迷蒙的清眸里噙着满满的凄恻。
  顾青山上前安慰,始终不见陆承音与崔三娘,心里隐隐不安,正几番欲言又止时,忽听一道破风声穿透窗纱,景凌眼疾手快揽住顾青山纤腰一个旋身,桃姨娘顺势也被顾青山拉至角落,惊魂未定间,啪的声闷响,廊外石板骤然砸落硬物滚了两滚。
  本候在正屋中的香罗袖和白风、嵩义旋即一跃而出,只听门内噼里啪啦又是一阵碎响,混着一声声粗野悲痛的嚎叫,竟好似要拆了院落。
  景凌立时拦住有意冲入屋中的顾青山,反一个箭步跨门而入,红袍翻飞,洒脱飘逸,可入帘却是面目狰狞,煞气凌人的脸,与往日里暖笑如春风般和煦的陆承音判若两人!
  景凌英眉怒皱,教人悚然起栗。
  “他疯了!他疯了……我的错……我的错啊……”
  崔三娘嚎啕大哭,哭声如淬了剧毒的铁钩,钩着屋外众人的五脏六腑恍若翻天覆地似的一顿乱搅。
  桃姨娘愈发心慌意乱地抓紧顾青山,这才惊觉素日里镇定自若的顾青山,竟也是满手冷汗!
  *
  “真是个榆木脑袋的书生!”
  景凌拎着昏迷不醒的陆承音愤然而出时,额角渗着细细密密的汗,他只一扬手便扔给白风,蔑然地冷笑着吩咐白风送陆承音回昭京府衙。
  崔三娘闻言大惊,忙阻拦,“不可!”
  “你若想他死在绾宅,大可如此。”
  顾青山生硬的语气叫崔三娘的心咯噔一跳。
  她并不傻,陆清心死在绾泽道手中,绾泽道怎会善待陆承音?
  且不说陆承音卑贱的出身,单是陆清心背地里可有留下信物指证绾泽道,或是遗言唆使陆承音报仇雪恨?
  陆承音注定是绾泽道要除去的眼中钉。
  眼下顾青山虽说已与陆承音互换身份,单保不准几时便会纸包不住火,若陆承音能得二皇子庇护,自然是最好出路。
  崔三娘当即含泪双膝跪地,磕头谢恩,景凌只命白风顺道押她回府衙大牢。即便是被关阴冷潮湿的牢狱里,崔三娘依旧喜极而泣,于她而言,随陆承音同去昭京府衙,也无所谓押送二字,她万分的心甘情愿。
  “等等。”
  崔三娘刚随白风走了几步,顾青山忽地唤住她。
  崔三娘止步回首,目光牢牢地被一双清澈却又深邃的凤眸锁住。
  “姑……顾郎君可还有吩咐?”
  “你在客栈与我所言之事,便已是全部?”
  “三娘岂敢再有隐瞒?”
  顾青山示意香罗袖上前扶住桃姨娘,这才踩着满地清霜款款走向崔三娘,廊檐下的羊角风灯照不亮她的眼,愈发深沉莫辩,迫人的气势好似将活人锁死在了棺材里,胸口烦闷,呼吸凝滞。
  崔三娘自认为也是多活了几十年,见识过种种,一手毒功也并非轻而易举学来,见着毒虫毒蛇尚且应付自如,可此刻竟不知为何对眼前这般瘦弱的小娘子,心生畏惧,愈是沉默死寂如此,她隆隆的心跳愈是闷在嗓子眼,哑口无言。
  “如此,我便只问你一个问题。”
  景凌饶有兴趣地双手抱肩,依柱瞅着顾青山,津津有味。
  身后的桃姨娘和香罗袖却同崔三娘一般,紧张得不知所措。
  “郎君……还有何疑问?”
  顾青山站定,清越的嗓音如冰冷的雪水淌过心尖,透着肃杀的寒气质问:“胭脂楼为何被人纵火?”
  崔三娘震愕地僵硬,闪烁的目光霎时泄露她慌乱的心神。
  顾青山步步紧逼,瞳眸静若寒潭,竟似天罗地网,网住崔三娘的话头只有如实相告:“害陆清心香消玉殒之人,非绾泽道一人!我多年来苦苦寻觅,只为找到当年与绾泽道一同出入胭脂楼的神秘人,奈何此人犹如蒸发般的销声匿迹,我苦于无路可走,这才兵行险招!只是……”
  “只是你未曾想,此人竟会一把火烧了胭脂楼。”
  崔三娘点头,“不管是信物还是人证,没有一把火解决不了的事。”
  顾青山又问:“你以如何由头引得他出手?”
  “当年他们既认为陆清心偷了信函,想来陆清心虽死,此事当一直令他们耿耿于怀。我不过花了钱在江湖上放出风声,已逼得他们如此,可见当年之事未必简单,事到如今,始终是他们头顶悬着的一把刀!”
  顾青山挑眉勾唇轻笑,“我若不问,你便不语。”
  崔三娘咬了咬唇,未答,却已然默认。
  “我此刻相问,你也未曾和盘托出。”
  “我……”崔三娘隐瞒得浑身颤抖,努力挺直背脊却也不敢看向顾青山的眼睛,仿佛顾青山的眼里噙着比世间最毒还要毒的嘲讽,在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崔三娘反似个稚嫩的幼女,被窥探得一览无余。
  顾青山微微垂眸,双手微笼袖中耸着肩,呵出口的白气如霜似雾,可斩钉截铁的语气却是容不得人抗拒的肃冷,冷艳的容貌霎时冷到极致,逼问:“你如何放出消息令那神秘人得知此事?”
  景凌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微扬,很是欣赏地凝视着顾青山,满足之意溢于言表,但崔三娘却骤然面如死灰。
  “这是我的保命符……”崔三娘咬唇低语,闪烁的眸光忽而死死地转向景凌,却是在含蓄地猜度着景凌的心思,“绾宅的命案因我而起,被胭脂楼火海所吞噬的人命也是我的缘故,我只有死路一条,可我还不想死!为了五郎……”
  “若你眼下不说,我可立即要了你的命……我想要的,什么得不到?”
  景凌笑脸盈盈,坚毅冷峻的黑眸里偏又充盈着夺人魂魄的杀意,衬着寒冬的夜色愈发令人胆战心惊。
  显然陆承音并非崔三娘可握在手中的保命符,而这个秘密也无法为她换得一线生机,崔三娘想要的,注定在景凌身上得不到。
  顾青山知晓她这般凉薄的念头,不由得愈发冷漠。
  唯独桃姨娘心软,有意为崔三娘向景凌求饶,只是红唇微启时,便已被香罗袖点了哑穴,徒留她一双怜悯的双眸流转在众人之间。
  崔三娘自然听出了景凌的言外之意,他想要她死,不过使个眼色自会有人动手;他想要知晓如何向那帮人传递消息,也不过是多派几个人出去打听罢了。
  胳膊拗不过大腿,倒不如示好。
  崔三娘脸色青白交错,唯有据实以答,“外城东头的三瓦舍,点一盏不浓不淡的白茶、半碟不甜不酸的益阳杏子,自有小厮言明他们只有昨夜儿的糖蒸藕粉山药糕,若有需要自会领去厢房。房中人,便是替我散布消息之人……至于他如何散布而出,我委实不知,还望殿下明鉴!”
  景凌扬手命白风率人退下,顾青山此番未再阻拦。
  “你可信?”景凌温柔细语地低声相问。
  顾青山微微昂头,未答。
  景凌勾唇浅笑有意再问,却忽闻刚被解穴的桃姨娘轻唤自己,这才回身望去,只不等桃姨娘再替崔三娘求情,他已出声相问:“姨娘可知,当年陆清心与绾泽道相好之时,绾宅正房夫人可是余氏?”
  桃姨娘一愣,稍加思索后摇头道:“当年乃是先夫人,王氏。王氏在五郎出生后不久病逝,又小半年后,这才另有了续弦的余氏。此间,却从未听闻过有余氏此人。”
  “余氏那时只怕正和另一人缠绵悱恻呢。”
  众人不解地看向香罗袖,她此时方才将自己尾随余氏时的所见所闻一一道出,桃姨娘匪夷所思的神色可见是始料未及,不由得急急追问:“你所见与她厮混的男子,到底是何人?”
  “姨娘对那人并不陌生。”言语间香罗袖自浮起一抹欣然得意的浅笑,一字一顿,格外清晰地咬重他的名字,“绾、泽、元。”